▶雨中·初夏
下雨的周末,突然想起西山下。听大哥说,村里的老卢对西山下很了解,平时老卢与老婆常要出去打短工,想遇上也不容易,想着下雨天他应该在家,赶紧就来了。一路过来,枇杷夹道,雨雾迷离,山色空蒙,长潭水库一片氤氲,犹如幻境。
老卢就住大哥隔壁,我们去时,他正在吃午饭。一说明来意,他就讲开了,说自己曾参加过山林承包的登记,所以很清楚。他们当时都属乌岩区屿门乡的下溪村,1959年水库移民时有242户800多人,当年都分散移至台州地区4个县市的28个乡镇。所有人都将仅有的家当搬到三官堂,很多人移走没多久就因为饥饿逃回来了。老卢当年才8岁,家有8个兄妹,父母不愿去桐屿,全家就去了平田天灯垟,两年后也回来了,一直生活至今。村里的人都是移民后逃回来的,现在村里还有30多户84人,但年轻人都已出去谋生,长住的没多少人,64岁的老卢也算是村里的年轻人了。老卢是个地道农民,对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很怀念建水库前的下溪村,说那时土地那么大,水稻田那么多,当年的好土地全在水下了。说话间神采飞扬,眼光奕奕,穿过门前的枇杷林,飘落在不远处苍茫的湖面上。
大规模移民一直是个沉重的话题,于坚等人在《三峡记》写的三峡移民让人唏嘘,他们的无奈与苍凉,一代枭雄式的老船工谭帮五是一部活的长江水文地图,他的智慧在飞速发展的工业时代再无施展之地。黄岩历史上有过两次大的移民潮,明初朝廷实行移民屯田,黄岩有8万人移至安徽;永乐年间又有10万余人北迁。新中国建立后黄岩最大的移民潮就是长潭水库移民。长潭水库设计高程38米,淹没土地28550亩,迁移乌岩区8个乡54个村,移民7327户28464人,整个乌岩区沉没库底。听大哥说,他们海门的三山村里当年也有水库移民,他虽小,也能感受到当年移民的不易,移民真的很可怜,离乡背井,一时难以融入当地社会,又恰逢三年大饥荒。隔壁九十岁的董阿婆说,到了桐屿什么也没有,每天只能吃糠,实在受不了,没多久就逃回来了。
其实,老卢的祖先来自福建,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五代时期,福建卢氏来到黄岩,寻访王方平的石室,被乌岩的优美风光吸引,从此落户于此,绵延至水库建立。不过这样的移民自然是心神愉悦的,不同于被动移民的悲凉与无奈,只是个人往往很难逃脱,或是战乱或是国家建设,总会有人要远离故土。而故乡在中国人心中又往往是刻骨铭心的,春节的归乡大潮就是故乡崇拜的集中体现。被放逐的屈原就表达过离乡的感受:“去故乡而就远兮……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村里的老人们都经历过很多苦难,此时的他们,早已心平如镜,和平的日子最难能可贵、也最温暖,他们早已习惯,并安享这样简朴宁静的生活,尽管儿孙都已远走,再也不会延续他们的生活方式。
5月中旬,正是枇杷成熟时,西山下的房前屋后、山坡水边的枇杷树上,缀满黄灿灿的枇杷果子。然连日的雨水,却大大影响了枇杷的收成。老卢一家也有100多棵枇杷树,下雨天对成熟期的枇杷是场灾难,不仅口味变淡、影响品质与价格,还会大量烂在枝头、掉落地上,必须加紧采摘。老卢一家匆匆吃过饭又去摘枇杷了,临走还不忘交代我们,自己去多摘些枇杷带走。
我们在老卢家拿了些土豆回来,放电饭锅里煮了当中饭。西山下始终是个极端静谧之地,坐在房间里就能清晰听见细雨落在叶片儿上、地上与水中的不同声音,甚至能听清细密的雨丝摩擦空气的沙沙声,各种鸟叫清亮悦耳,红嘴蓝雀在空中飞过的扑扑声就颇显突兀了,溪涧水声潺潺入心。而隔壁鱼池里养的几只牛蛙的叫声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就大得惊人,那吭哧吭哧的叫声,让我们都误以为,有只粗壮的野猪掉进深沟受伤了,跑到后山坡寻找好久,后来才发现,隔壁鱼池里的牛蛙那么无辜地安卧浅水中。
下午在村中闲逛,遇见的每一个村民都邀我们去吃枇杷,今天有人来村里收枇杷,每人都穿着雨衣在枇杷林与临时收购点间来回奔波。枇杷树下,已掉落一地黄澄澄的枇杷,村人都在泥泞的枇杷林里忙碌不已,不时有八十多岁的阿公挑着百来斤枇杷在雨中走过,生活的艰辛在雨中的西山下显而易见。我为自己是个闲人而忐忑,然看似简单的农活却是极讲究技术与经验的,我知道自己的帮忙往往会是倒忙,故也只能甩手。
老卢的女儿拍下黄灿灿的枇杷,发到微信的朋友圈,说是枇杷这么好,朋友看到了都会来采摘购买的,父母听后只是笑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但愿吧,心存希望便是美好,生活总是需要希望的。
雨中的西山下,山水迷离,静如处子。今年的枇杷季,又将在漫长的雨水中结束。
(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