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2016)
将近两月没去西山下,甚念!五年多的相处,依恋日深。深深迷恋它的宁静悠远与简单纯净。冬至过后的周日,有事去了趟桐外岙,不觉又拐到了西山下。
从水库坝头至桐外岙,又至西山下,一路沿水边行,水清湾多,池杉红艳,竹林青翠,红枫亮丽,乌桕争艳,山峦叠嶂,风光旖旎且大气。尤其是水边的柿树,落尽叶子的枝干上缀满沉甸甸的火红柿子,衬着不远处翻飞的白鹭和在水里不时进出的小鹏鹈,意境深远。董岙的橘园里依然秋景一片,橘树上结满艳红的橘子,有不少游人前来采摘。
西山下有成片成片的枇杷林,此时正是枇杷花季,空气中弥漫着枇杷花的馥郁香气。枇杷花是黄岩水果里唯一能开花跨年的,它的花季长达三四个月,边开花边挂果。冬日里走在乡野,总会被枇杷花儿的香甜熏醉,而枇杷林里也总是蜂蝶飞舞,有时还能看到一种极稀少的鸟儿,蓝绿橙和谐于一身,亮丽而优雅,鸟迷朋友说这叫橙腹叶鹎,爱吃枇杷花蜜。
董阿婆和她的旺今天不知去了哪儿,罕见地门窗紧闭,老卢家也依然门窗紧闭。卢嫂种的菜虽然缺乏平日的打理,却也郁郁葱葱,只是有些寂寞,长得老大了也是一幅无人采摘的模样。
三花不在,她的婆婆坐在门口晒太阳,说话声音比之前稍稍大了些,气色也有所好转。
冬日的农活本就不多,西山下留守的村民又少,逛了一圈,也只见到一老人在地里打理他的菜。西山下的人烟,越发稀少了,这个村庄,也正在不可避免地老去。村人的生活,愈显单调寂寞了。缺了人的乡村,纵有幢幢新房,也是活力不再,乡愁终也是无处安放的。
费孝通先生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出版的《乡土重建》一书,似乎就在讨论今日中国之乡村困境。中国曾经的农耕时代,叶落归根构成了社会的有机循环。那时的人们,对自然充满敬畏,小心伺候土地,保持土地肥力以利作物生长,只为满足生活之需,没人会想让土地产出最大化。生活中的所有产物也都会加入循环,一如落叶化春泥般自然。这样的生活逐渐滋生出桑梓情怀,出自乡村的文人、官员更多的是告老还乡,即便漂洋万里谋生者,也不忘回乡造屋,不幸逝于异乡的,最后的遗愿也总是希望能葬回家乡。曾经的枭雄、兵败退据台湾的蒋先生也不例外,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家乡奉化,葬回母亲身边。
然这数千年的循环却在今日不再,乡土日渐损蚀。而乡土的损蚀,始于现代教育的建立。费先生六十八年前就已敏锐地观察到,他说:“以前保留在地方上的人才被吸走了,原来应当回到地方上去发生领导作用的人,离乡背井,不回来了。一期又一期的损蚀冲洗,产生了那些渣滓,腐化了中国社会的基层乡土。”费先生认为乡土损蚀始于人才流失,而人才流失始于教育失当:“现代的教育,从乡土社会论,是悬空了的,不切实际的。乡间把子弟送出来受教育,结果连人都收不回。”潘光旦先生在《政学罪言》中也认为:“现代教育似乎唯一的目的在教他们脱离农村,而加入都市生活。这种教育所给他们的是,多识几个字,从而提高些他们的经济的欲望和消费的能力。至于怎样和土地及其动植物的环境,发生更不可须臾的关系,使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更能安其所遂其生,便在不闻不问之列。”“近代所谓教育有许多对不起青年与国家的地方。这种对不起的地方可以用一句话总括起来说,教育没有能使受教的人做一个‘人’,做一个‘士’。”过去了这么多年,先贤的话读来越发清晰在理了。从传统进入现代,我们需要改造、需要新知识,可是有些根是不可以抛弃的。然我们恰恰将这些根给丢了,时间越久,缺陷就越明显。不管怎么发展,城市只能容纳一部分人,而且城市的生存始终是依赖于乡村的。过度的城市化只会恶化我们的生存环境。疯狂的房地产开发已将平原耕地与沿海湿地几乎毁尽,而行走于今日之乡村,往往在穷乡僻壤反而会给人些许惊喜,那些依境而造的坚固结实的石木房子,那些雕梁画栋的完整院落,虽然古旧荒凉,却依然充满美感,细察那些线条与细节,让人深刻体味到前人对生活与家乡的挚爱与不舍。
令人心生希望的是,为政者似乎也已意识到这一点,开始重视传统文化的回归。如今去乡村,老房子也不再会整村整村地拆了,开始保留、吸引村人回归,但愿那一坡一坡荒芜的梯田,终也会焕发新生。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