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外公

幼时的我,在爷爷奶奶家长大,七八岁时才回到城里的家。这是一个大家庭,平常也都是十几口人,寒暑假期间更是二三十人,到后来,春节的大聚会往往是四五十人,令人想起《百年孤独》里的场景。

那时的外公七十多岁,早已从黄岩县八一通用机械厂退休,但时不时会有人来央外公做钻头,说外公做的钻头经久耐用。听大人说外公是黄岩最好的技工,他在厂里是八级技工,级别最高。所以虽已退休,家里还是备着简单的工具,每每放学回家,常常看外公在做各种大小的钻头。外公说钻头好不好,淬火是关键。然这关键的淬火却不是一两天能领会掌握的,有人一辈子也没学好。外公带过众多的徒弟,虽然外公总是毫无保留地传授,却没有一个徒弟完全学会外公的一身本领。

外公老家在新桥,二十世纪初,新桥人的传统谋生手段之一是做小铜匠,挑着一副小铜担四处流浪,以手艺谋生。外公从小也是个走街串巷的小铜匠,开始跟着叔伯,后来独立谋生。小铜匠啥都得会修,外公聪慧,手艺更是高人一筹,生意总要比别人多。外公这一辈子,大半的时间,是挑着一副沉重的小铜担谋生活,养育一家人。在进入八一厂前,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此。我对此没啥概念,前几年认识的徐大哥,却让我对外公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徐大哥老家在三山,他说认识我外公,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还很小,外公高高瘦瘦的,村人都唤他“长人”。外公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他们那儿,他们村的人觉得外公手艺最好,所以将需要修补的东西都留到外公去时才拿出来。需要修补的太多,外公每次都会待上几天。大哥说,我外公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大哥最喜欢的,就是放学回来,静静地坐在外公边上,看他修补各种器具,各种破碎的器具在外公手里总能修旧如新,他便觉得很神奇,特想跟着学。而外公笑着与他讲,做小铜匠太辛劳,要能吃得各种苦。后来,我在一老村庄的老房子里,看见一副小铜担,各种工具齐备,主人似乎还在用的,这依稀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也有的。外公若生活在现在,怕也是非遗传承人了。

外公出生于光绪三十年的十二月初四(1905年1月9日),属龙的外公,却一生都认为自己受一蛇仙护佑。外公一生不拜佛,却独独在每年的“蛇仙生日”那天祭拜。外公说当年日寇入侵黄岩时,在黄岩大肆抓壮丁,他一拳打瞎一日本兵,后被众多日本兵追赶,危急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手提菜篮的老人,指点他避往一幢房子,躲过一劫;老人还告诉为寻找外公迷失在橘园里的外婆,外公避难的那所房子。外公外婆从不曾提过此事,后来是外公的朋友伍老师说出来的(据二姨说,伍老师自称原与蛇仙是师兄弟,后伍老师犯错下凡人间。)二姨还说,蛇仙第一次“附体”伍老师是在乡下的时候,那时是夏天,大家在室外纳凉,正说着董永的故事,伍老师突然倒地,似蛇般扭动身体吐着舌头,说他是伍老师以前的师兄弟,刚从云头经过,听见下面在讲董永传,特来一会。后蛇仙多次“附体”伍老师,有次蛇仙“附体”,讲出了他那天救外公的事,外婆说伍老师讲这事时舌头扭来扭去的,像极了蛇吐信子。蛇仙还说他将前往四川峨眉山,以后有难就点三炷香,朝西方祭拜呼唤,他自会帮忙。外公后来还真的用过,据说每次蛇仙都会将方法托梦给他。家人一直都不相信,我也以为这多半是人心理作用。外公去世那天,突然来了个皮肤出奇黝黑、长相极其丑陋的老人,在外公灵前跪拜并号啕大哭,姨妈们以为是来要钱的,拿钱出来给他,他却很生气,说他不是为钱来的,坚决不收。出殡那天一大早,他又出现了,走在最前面护送外公。姨妈们回忆起起来,觉得这个来去无踪的人,定是蛇仙无疑。老人们迷信,也或许年代久远记忆有些模糊了,添上了自己的想像,总之,“蛇仙”一事,我便只当故事听了。

四姨说外公身上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外公四十多岁时生了场重病,眼看无望了,李阿娥的父亲带外婆去一个地方,求回来的药是一张白纸,让回家将药煎了。神奇的是这张白纸煎起来很香,外公服后病就好了。后来就再没生过大病,健康活到九十八岁。这,也许就是已失传的中医的一种治病方式吧。其实,这世上,有太多我们并不了解的事,一切都是因缘所致。《心经》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外公聪颖,又天生一双巧手,凡经过他手的,还没有他不会修理的。外公有一朋友,一位儒雅的绅士,爱好收藏,常拿些破损的藏品让外公修复,外公的手艺让他极为满意,从此成了铁杆朋友。抗战时期,外公是国民政府枪械修理所里的唯一修理工,啥武器到了他手里都会恢复正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上海一大厂力邀外公去工作,说是让全家都迁去上海,但外公拒绝了,理由是他看不懂图纸。现在想来,外公怕是不想离开故土吧。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发大水时,家里进水,大家劝外公离开暂避,外公怎么都不愿,说死也要死在家里。

1949年以后,五十多岁的外公参加了扫盲班,学会了认字。小时候,常常见外公手里拿一本姚雪垠的历史小说《李自成》在阅读。

八九十岁的外公,接受新技术新事物全无障碍,记得当年自动伞刚面市,坏了无处修,邻居们便都送来让外公修,外公三两下就捣鼓好了。那一阵子,外公天天忙于义务修伞,直到街上的修理摊学会了修伞。印象里的外公,还没有不会修的东西,但凡有实物交到他手里,他总能完美地修理好,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匠人。

外公的热情好客也是罕见的,我们的家在塔院头,这条街连缀着县前街与西街,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晚年的外公,闲下来就喜欢站在窗前,看熙来攘往的人流,对于与他打招呼的人,一律问吃饭否,并真诚邀其吃饭。对于客人们,尤其是远方来客,他必定是要送到车站的,看着客人上车方安。

温和的外公,一生都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