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的胡杨

木垒的胡杨

原本想先去奇台的江布拉克,但综合时间与行程,乌鲁木齐的朋友建议我们,还是直奔木垒,去看胡杨。

次日一早,去住处边上的绍兴人处吃了豆腐脑与小笼包,带上一大袋馕与各式水果,便出发了。在新疆,能吃上家乡的早餐,也是意外之喜。对餐馆主人说回来还到店里吃,主人开心不已。

胡杨是一种让人未见就心动的植物,大哥在新疆时,曾与友人顶风冒雪,驱车数百公里去看胡杨,发了照片过来,诉说他的震撼。而中国的胡杨,90%都分布在新疆,故胡杨是我新疆行里的重要一站。虽然这次去不了塔里木盆地北部的沙雅,但是准噶尔盆地东南部的木垒也有胡杨,还是可以顺路绕道一下的。同伴说此时的胡杨,怕是还没黄。而我觉得随缘就好,叶子黄与不黄各有风姿。

新疆之大,不身在其中是无法体会的,这一顺路,来回就得七八百公里。木垒的胡杨,在县城东北150公里处。刚到木垒,往北不久,正庆幸在戈壁滩上有这么好的公路时,就遇上了封道修路,在村道的土路上一拐,我们的车就深陷其中,进退不得。一修路工人借给我们铁锨,铲了老半天也没用,而此时又有一辆车陷于其中,他的车轻而小,被大家合力推出去了。灰尘满天,好不容易来了辆越野车,巴巴上前询问师傅,有没带牵引绳,能否帮我们拉一下。师傅拿了绳子,热心帮我们拉出泥堆。铲车这时也过来,三两下就铲除了路口的这一堆泥。顺利通过后不久,又迷失在茫茫戈壁滩,越走越感觉不对劲,赶紧回转,在一定居点的村庄向人打听好后重新上路。

这百余公里,虽然路况也不怎么好,总算不再迷路。蓝天上白云朵朵,云影绰绰,在戈壁滩上留下一幅幅浩大而变幻的画境。中间还有几十公里规模惊人的戈壁风电场,让人震撼不已。沿途天光云影,风和日丽,单车行驶在茫茫戈壁间,丝毫也没有孤独感。不知不觉间就过了鸣沙山,到达胡杨林景区,竟也没觉得路途遥遥。

木垒的这片胡杨林,据说已有6500年历史,被当地汉人称为“梧桐窝子”,哈萨克人称其“玉托良格”,意为毡房似的胡杨林。这一片胡杨林面积30平方公里,偌大的地方,此时也就我们四人。秋日午后的阳光,明媚又柔和,蓝天白云下,风儿轻轻。漫步其间,沙地柔软,水渍印痕明显,感觉这是一处雨季里生机勃发的地方。胡杨叶子尚绿,沉默向天。越往深处去,那些粗大壮硕、已枯却依然挺立的胡杨就越多。有时一棵树倒下的地方就是很大的一处不朽风景,有些已被沙子掩埋成一座沙山,有些是一群枯木仰天直立,似正在聚会的青年男女。不曾想,在辽远的戈壁滩上,最震撼人心的却是那些枯死的胡杨,大漠深处、苍穹之下,有些如风姿绰约的舞者,有些如深情款款的情侣,有些如昂首挺胸的汉子,有些如饱经沧桑的老者,有些如虎熊龙蛇,有些又狰狞如鬼神世界。真正是:“矮如龙蛇数变形,蹲如熊虎踞高岗,嬉如神狐掉九尾,狞如夜叉牙爪张。”胡杨果然是让人一见钟情的,活着的胡杨在风沙中婀娜如柳,给人不可思议的柔美感觉;而枯萎的胡杨,虽然少了分生者的柔美,竟也有着无比绰约的风姿。怪不得维吾尔族人会称其为“托克拉克”(美丽多姿的树)。据说活着的胡杨,若用锯子锯断树干,就会从断处喷射出一米多高的黄水;如果划破树皮,体内的水分也会从皮破处渗出,宛若伤心流泪,人称“梧桐泪”,所以也有人说它是“会流泪的树”。我不知它们已伫立或倒下多少年,但是这般的沧桑还是让我相信,它们是“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的沙漠英雄,这样孤独、沉默却坚韧不拔。记得少年时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那时真是看得我豪情万丈,也幻想着有一日能做一个行走天下、豪侠仗义的侠女。而此时,在这片苍茫的胡杨林间,却恍然有了侠女的感觉。

在这广大深远的胡杨林里,鸟迷同伴又去寻他的鸟儿了,我们各自转悠,手机信号差,只能时不时喊下对方,以防迷失。站在丛林深处,蓝天清澈,白云悠悠,风儿轻柔,鸟儿欢愉,观远处荒芜的山峦与极目处的戈壁荒野,感觉天地相合,心境安宁踏实,久久静立,默然,欢喜。新鲜胡杨的叶子,有些如柳,有些是心形的,此时,想起一首曾读过的关于胡杨的诗,感同身受,想来作者也曾这样孤独地站在戈壁深处的胡杨林间:“这是一片心形的胡杨叶,在大漠的空旷中,如此地摇曳。面对献身的胡杨,我为什么不能勇敢地流泪?一种孤独烫得像火,一种孤独冷得像冰。单薄的梦幻,一直迷失着远方的苍茫,唯有胡杨,唯有这风雕雪刻的头颅,向苍穹,争一席擎天傲志,在生命的神圣和庄严里,胡杨,你站成男人一般的姿势,旗帜般地在大漠的尽头飘扬。”

而我,却想起了一则与胡杨有关的真实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就如五味杂陈的五味子,令人唏嘘哽咽,也让人震撼,胡杨与思念,曾经的梧桐泪,最终的相忘于江湖,这就是人生。故事就发生在与此相邻的巴里坤县岔合泉村,那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六十多年前,一位年轻女子历经艰辛逃难至此,她是前国民党军官的妻子。每一天,她总是在胡杨林里沐风而立,遥望远方,思念爱人,而后将丈夫的名字刻在胡杨的躯干上,一年年刻,一年年等,直到满头白发。而当有人在她九十多岁见到她时,她却全然没有了曾经的沧桑愁苦,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已随风消散。老人将自己活回了童年的样子,她的笑容那样地心无旁骛而纯粹。只有见证了她的经历的村人,还记得这一切,而她,已经忘了怎么逃的难,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军官太太,忘了为了生活如何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偏远村落里的陌生人,忘了很多年后军官丈夫一路追寻至此,看到她已成家后的悲凉,忘了自己见到千里追妻的丈夫后的辛酸,忘了她的两任丈夫如何相安于这个村庄,一个守着她、一个看着她,然后一个个先她而去,忘了她悲伤苦涩的爱情。经历了岁月与生死离别,她重归童年,一脸天真。

有诗赞胡杨:“羌笛不必有悲声,拄尽沧桑不老翁。且把飞沙当伴侣,虬技举臂破苍穹。驼铃晃碎春秋月,羌管吹残亘古风。敢问痴情深几许,三千岁月笑从容。”想来这片丛林,或许曾经也是驼铃声声之地,有牧人的炊烟升起,有潺潺的流水淌过。

想着还要赶到数百公里外的五彩湾镇住宿,只能匆匆离开。痴情几许,就此放下。这一生,怕是不会再来此地。

只有初见,不再重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