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 赏
1948年诞生的经典影片《小城之春》就像是“一朵凄艳的奇葩”[2],它“用东方色彩的笔致——冲淡的笔致来描写一则美丽的东方人的故事”[3]。作为早期有声电影的代表作,影片集中体现了费穆对电影本体的精深理解和在艺术表现上所具有的独特手法。可以说,《小城之春》开启了中国电影史上诗化电影的先河。
《小城之春》叙述了小城一家人的感情纠葛,并以此抒写了主人公独特的情感历程。影片并不着重于叙事,而是对于中国的传统之美、人性之美加以心理上的揭示。影片情节简单,人物不多,导演将镜头深入到人物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重于揭示微妙的情感关系,是中国早期诗话电影的探索之作。在影片中,导演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功底得以充分展现,如反复出现的破败城墙、戴家的残垣断壁、宅院里荒芜的草木、悠长僻静的乡间小道等幽黄的色调,构成了油画般凄美绝伦的意境。这些画面与场景使影片富有浓郁的古典诗意。
自《小城之春》诞生之日起,专家学者对该影片的分析读解就从未间断过。有人说通过影片“发现费穆”、“发现玉纹”、“发现中国”、“发现戴秀”、“发现志忱”等。其实,影片中老黄这个人物形象也颇有特色,下面重点分析他的形象特点。
仆人,即为“受雇供主人役使的人”[4],也就是依附于他人、自己无权做主的人。
在影片中,老黄是完全独立于戴家血统之外的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这个弓着腰埋头苦干、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对人照顾无微不至的老人,不仅令人同情和怜悯,更让人敬仰和赞叹。老黄对生活的态度,为《小城之春》增添了耀眼的光环。老黄在戴家始终被视为下人。每次与礼言和玉纹的对话,总是处于画面的下方,而礼言和玉纹则高高在上,这充分体现出人物之间的关系:老黄是戴家的佣人。不过,影片也正是通过这种外部形象与内部形象的对立,打造了这个身份卑微的老黄和生活态度积极乐观的老黄的双重形象,让老黄这个人物形象更加真实、丰满、可敬。
影片总长度为100分钟,而影片仅仅用了12分钟、九个场景就把老黄这个形象深深地烙进了《小城之春》的审美艺术创造之中。
1.倒药渣
老黄第一次出场是通过玉纹的旁白来展现的:“现在家里只有一个佣人,老黄总把药罐里的药渣倒在后门口”,很巧妙地交代了影片中的人物:除了丈夫和“我”外,还有一个佣人——老黄。而在后门倒药渣是老黄的迷信,这个在封建社会生活惯了的老佣人,愿意全心全意为戴家操劳。可是面对庭院败落后的戴家,少爷戴礼言又身患绝症,每天只能靠吃药维持生命,老黄所能做的仅仅是为他祈祷和祝福,把药渣都倒在后门口,借此祈祷戴少爷身体健康。
2.送围巾
老黄送围巾给戴礼言,这是个令人感动的细节。也许对于一个佣人来说,这是分内的事,但这种对于戴礼言的悉心照顾,对于戴家的忠诚,却在送围巾的细节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3.迎客、侍客、送客
影片中,老黄除了要照顾戴家的衣食起居以外,还要负责人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就像一个活动的传声筒,可以随时随地把某个人或某件事的信息传达给其他人。在章志忱到来之前,这个沉寂的宅院里,人物之间的感情交流几乎全部由老黄独自承担。
章志忱刚到戴家,老黄对志忱说:“这回您真得在这多住几天了,少爷真想您呢!”按照常理来说,作为一个佣人,这只是用来附和少爷的一句客套话,但从老黄脸上喜悦的表情,还有匆忙要告诉少奶奶的行动中,可以看出他真心为戴少爷的身体着想,希望志忱能够多陪礼言一段日子,并且相信有志忱在,礼言的病会好起来的。
章志忱的到来,是由老黄禀告周玉纹,也是老黄告诉戴秀的。老黄遵从少爷吩咐,为志忱准备房间;遵从少奶奶玉纹的指示,送兰花给志忱。在安排志忱到礼言的书房休息时,老黄开门、提行李、放行李、沏茶、倒洗脸水,还为志忱准备了铺盖和洋蜡,这些都充分体现了老黄的细心和周到。
在影片中,章志忱是个接受了西方文化影响的青年,新鲜、洋气,理应说他的到来是会对封建旧礼教发出猛烈的冲击的,然而除了给这个破败的家庭带来了一丝回春的活力,引起了一段小小的情感风波外,并没有改变什么。然而老黄的身份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老黄替玉纹送兰花给志忱时,志忱对老黄说:“今天太辛苦你了,老黄。”简单的一句话,体现了作为新思想、新观念的代言人——章志忱,不同于尘封于小城的戴家。在戴家辛苦了一辈子,礼言和玉纹似乎还没有对老黄说过谢谢、辛苦之类的话。这从画面构图也可以清晰体会:之前,老黄和戴家的构图几乎都是位于画面下方,观众习惯于俯视老黄,而该场景中,志忱坐在床上,背对镜头,老黄则站立,面对镜头,人物形象位于画面右上方。而这,就是老黄这个角色存在的真正意义吧。
志忱没有到来之前,老黄是戴家最有活力的人,志忱的到来,取代了老黄的地位。当章志忱开始融入戴家,老黄就渐渐淡出影片的画框之外了。虽然老黄和志忱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他们都是某种积极乐观的精神体现。以前是老黄在撑起这个破败的家,主要是生活上的支撑,包括体力和创造物质生活条件,用来维持戴家的衣食住行等基本需要。现在,志忱来了,志忱是礼言的好朋友,他的到来让礼言打心眼里高兴,也让玉纹惊喜不已,更让戴秀欢天喜地。志忱成了戴家精神的支柱。在这个家里,生活帮助和精神帮助都是必需的。可以说,老黄和章志忱担当着同一种重任,就是给戴家带来春天般的活力。而志忱、礼言、玉纹、戴秀之间的矛盾,是老黄所无法触及的精神领域,自然而然地,志忱取代了老黄的位置,忙碌地穿梭在戴家三个人之间,这也是必然的。
老黄和戴秀与志忱送别一幕,老黄提着行李,关切地问志忱:“少爷的病,能好么?”当志忱说会好的时候,老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这个场景、这句话,让观众特别感动: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的老人啊,心里时刻为戴家着想,他已经不仅仅是戴家的一个佣人了,而是礼言、玉纹和戴秀的亲人。
4.救少爷
戴家平日里正常的生活需要老黄来打理,就连戴礼言自杀,都是老黄第一个发现。导演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情节?挽救了礼言就等于挽救了戴家,是老黄的及时发现,让戴家结束了悲剧性的生活现状,让影片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药罐为大前景的画面里,戴礼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老黄立在玉纹身后,神色慌张,焦急万分。去找志忱、拿药箱,又去学校请戴秀,这一切都要老黄去做。当然老黄还要承担戴秀的责怪:“你让我该怎么办啊?”“为什么不早点来叫我?”尔后戴秀又扑在老黄怀里痛哭……试想,如果戴少爷不在人世了,毋庸置疑,老黄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5.递毛巾
礼言吞下安眠药后还没有醒来,“我”、志忱、戴秀都守在房间,老黄拿着冒着热气的毛巾给每个人,但被“我”和戴秀拒绝了,唯有志忱接受了,志忱擦了手,老黄又低着头拿着毛巾出去。影片在这个场景中,用跟镜头从老黄进门到出门,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全程记录了此时老黄的肢体语言。所有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痛哭流涕、不知所措的时候,老黄依然要支撑起这个家。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过多繁琐的行动,只是一个简单的送毛巾的场景,就把“无声胜有声”演绎得如此完美,令人心碎之情油然而生。老黄,也就变得更加高大了。于是,当戴礼言醒来的时候,老黄又进屋,站在戴秀身后,这时玉纹才说“大家都在这呢”。为什么要等到老黄再次进屋才说这句话呢,我想导演应该是有目的的,很简单的道理:这个家没有老黄就成不了一个家。
6.暗示
(1)人物对白。
在《小城之春》中,完全由人物自己来叙述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因此,影片不只是通过老黄本身的语言和行动来展示他的精神世界的。有时通过第三者对白的形式塑造老黄的形象,体现老黄的生活状态。戴礼言:“以后买菜就叫老黄去买。”玉纹:“他还不够忙的吗?这是我的事。”的确,对于戴家这么大的家业,战后有很多地方需要重新修整。戴家四口人:少爷戴礼言整天拖着病态的身子,愁眉苦脸,只会伤心,却不懂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小姐戴秀,每天无忧无虑地生活,毕竟,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除了上学什么也做不了,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做些什么;周玉纹,影片中的“我”,“住在一个小城里,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这在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在城头上走,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和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那么戴家的生活依托是什么?剩下的所有事情由谁来承担?老黄,很自然就背负起了戴家生活的重托。所以,老黄每天活在忙碌的世界,不去想什么,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什么。
(2)铃铛。
影片中的铃铛是导演别出心裁设计的物件细节。当老黄倒了药渣随后关门的时候,后门上挂着的一个小小铃铛映入画框。后门,是老黄每天都要来的地方,因为他每天都要倒药渣,那么清脆悦耳的铃声,每天都会在戴家后门回荡。这个铃铛,这种铃声,在破旧不堪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孤独,似乎与整个破旧家园格格不入,也正是这个破旧的铃铛,在初春来临的时候,在“城春草木深”的戴家,又何尝不是某种潜在的渴望和希望?第一次铃铛响起是老黄倒药渣,第二次铃铛响起是章志忱的到来,这就暗示着志忱和老黄有着同样的力量,会给死气沉沉的戴家带来一线新的生机和希望。这也许就是春天的讯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