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比较
说到孟子和邹衍对后世的影响,不用多说,现在的人都能分出个高低,孟子的许多思想观点、许多名言至今还在被人称道,而能记得邹衍的人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大学里的教授和那些专家学者,能对邹衍说出个一二的人并不多。分析其原因,不外乎这么几点:
一是孟子的理论务实,邹衍的理论务虚。
尽管孟子的王道仁政不被当时的统治者所接纳,其原因却不是这种理论不适用,而是实践这种理论需要统治者做出牺牲。国君们对被人指指点点很容易,对自己去用礼制来要求这便是一种束缚,没有一个诸侯国的国君愿意从内心里来“克己复礼”,所以孟子和孔子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理论好用却不被人用。在这一点上,孟子还不如孔子,孔子毕竟还在鲁国“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实践了三个月他的治国方略,而且也收到了成效,使鲁国“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孟子空有满腹治国之策,他费尽口舌,走断两腿,还是一无所成。但这不能说明孟子的理论不好,在春秋无义战的影响下,孟子的学说不被采纳是很正常的,因为那是一个道德堕落、礼乐崩坏的时代,每个国君都脱离不了急功近利的局限,这是大势所趋。后人在细细品读《孟子》七篇时,越来越能读出些于国于家于人有益的东西,这些东西历时两千余年,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不失为人类的一笔精神财富,所以他没有被人遗忘。
当我们的社会从上到下都在追逐经济利益的时候,社会公德和诚信问题就凸现出来,这个社会发展的问题其实孟子早就有所预料,“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们在实践中发现了孟子的提醒有道理,便相应地提出了“以人为本”和建设和谐社会问题。当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出现了一方面医院、大学在牟取利益,一方面却有人看不起病、上不了学的矛盾时,我们就会想到孟子对梁惠王所说的“养生葬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的一番话。可见,孟子对后人的影响不可低估,他有很多观点已经成为全民族的共识。
邹衍的学说虽然名噪一时,但正所谓繁华过后成一梦——就热闹了一阵,随着邹衍的死去,他的学说也就很快被人遗忘了。他的《邹子》计有四十九篇、《邹子始终》计有五十六篇,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了。其实,邹衍的学说讲起来哗众取宠,听起来高深莫测,用起来无从下手,这样的理论就像某种流行的音乐,某一时可能被追星族捧上天,但几年过去就销声匿迹了,那些盲目崇拜者留在心里的只是成熟后回忆中的羞愧。
由此可以想到,舆论是绝不会把“圣人”这个名称轻易给人的,邹衍当时那么风光,也只不过得了个“谈天衍”的头衔,而谈天衍这个名称就是现在来看也脱离不了贬义的质疑。因此,邹衍的谈天与孟子的谈人谁能流传于世,在当时就有了迹象。当然,也不能说邹衍的学说没有任何价值,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正如司马迁所说,“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目的还是要引导当时那些国君走上仁义节俭之路,只是“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二是孟子刚直不阿,邹衍虚与委蛇。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在浊世中能始终保持一份圣洁,绝不会去阿世媚俗。孟子做到了这一点,这是他高尚的人格所致。孟子的名言:“吾养吾浩然之气”几乎家喻户晓,它成了文人保持气节的座右铭。
梁惠王在出兵侵略赵国前,向孟子请教。孟子给他讲了周代先祖古公亶父——太王的故事,说太王在受到戎狄侵略的时候,为了不让愤慨抗敌的国人遭受战乱之苦,忍痛背井离乡,改迁岐山之下,国人由于爱戴他的德政,也都随之迁居。后来,经季历、武王的发扬光大,终于灭纣建周。孟子的故事显然是不希望惠王出兵,这样的话是纵横家、阴阳家不会说的,只有孟子才能说。
再如,鲁国打算任慎子为将军(欲伐齐),孟子对(慎子)道:“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这段话的意思是:不教会百姓打仗便把他们推向前线,这叫坑害百姓。坑害百姓的举动,在尧舜时代是不允许存在的。即使一次战役打败了齐国,夺去了他们的南阳,这样也不能干。可以想象,如此直率的孟老夫子会不会讨人喜欢?慎子当将军就是为了打仗,而孟子的话显然不中听。
果然,慎子“勃然不悦”,回答道:“此则滑稽所不识也。”就是说你这种说法,为实在不能理解。于是孟子又讲了一番周公封地的典故道理。
由此看来,孟子对什么问题向来是不隐瞒自己观点的,他光明磊落,观点鲜明,为此,常常惹人不快。孟子本身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点,但他从孔子身上看到了这种弱点其实是君子应有的操守,所以他并没有改变这种性格。
齐国人讨伐燕国,战败了燕国。齐宣王问孟子:胜利后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而有的人则劝我吞并燕国。我一个泱泱大国。有万辆战车,去征讨一个势均力敌的大国,不到五十天就拿下了它,这只凭人力是无法做到的。我如果不吞并它,是不是就违背天意,从而遭到上天的惩罚呢?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吞并燕国?
孟子回答道:如果吞并了燕国而燕国人民感到高兴,你就可以吞并它,古代的周武王就是这么做的;如果吞并燕国而燕国人民不高兴,你就不要去吞并它,古代的圣贤也有这么做的,周文王就是一个。孟子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是把人们答应不答应、满意不满意作为了是否占领燕国的标准,这样的话齐宣王是不会愿意听的,因为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不在宣王身上。
与孟子相比,邹衍就世故得很多,他在各国受到高规格的礼遇,与他善于揣摩君王的心理、能够投其所好不无关系。一方面,邹衍抓住了国人在学术上有一种探奇、居奇、好奇的心理,努力使自己的学说不断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秘大师;另一方面,他能够审时度势,不“持方枘欲内圆凿”。
司马迁认为孟子就犯了这个毛病,非要拿着方榫头往圆榫孔里放,这怎么能行得通呢?司马迁在写邹衍的时候,没有具体写他如何作,只是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一个是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我们不妨细说一下这两个典故。
前者是伊尹,商朝杰出的军事谋略家。伊尹名挚,是有莘氏在桑树林中拾到的弃儿,因养母居伊水之滨,便以水为氏。伊尹身材矮小,貌不出众,但是足智多谋,聪明异常,志向远大。当时,夏王桀荒淫暴虐,气数已尽,伊尹欲协助汤伐桀,可惜自己身份卑微,求见无门。他便心生一计,背着锅灶充当厨师,以陪嫁的身份随有莘氏来到汤身边,因为他烹调技术精湛,汤很是赏识他,他便借烹调之艺喻天下之事,终于说服商汤,并为汤所用,辅佐汤打败了夏桀的军队,桀逃奔南巢而死,汤在西亳建立了商王朝。
后者说的是百里奚,春秋时期秦的第一名相。后人熟悉百里奚大都是因为百里奚听歌认妻的故事。百里奚是个胸有大志之人,他生于虞国,早年贫穷,流落不仕,游历多国,尝尽人生百味,吃透颠沛流离之苦。他好不容易熬上了虞国的大夫,但虞君昏庸,被晋借虞伐虢所灭,百里奚也就成了晋国的俘虏。后来,晋献公把女儿嫁秦穆公,百里奚被当作陪嫁的小吏随行去秦。百里奚堂堂大丈夫岂能受此大辱,便中途逃跑,不想又被楚国所俘。
秦穆公听说百里奚是个有智慧的人才,就以五张羊皮换回了百里奚,百里奚因此也就有了“五羖大夫”一名。百里奚成了秦相后,果然帮穆公成就了霸业。
据说,百里奚从家中出走后,再没有回家,直至当了秦相,也没有想起他在三十多岁时所娶的妻子杜氏。杜氏听说有个叫百里奚的人当了秦相,便以用人身份进宫想辨个真假,这很像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镜头,只不过,百里奚的老婆处理得很智慧,没有像电影里张中良的妻子那么当场砸了场子。
一日,百里奚正和穆公一起饮酒,忽听堂下响起歌声:
百里奚,五羊皮!
忆别时,烹伏雌,
舂黄齑,炊扊扅。
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
父梁肉,子啼饥。
夫文绣,妻浣衣。
嗟乎!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
昔之日,君行而我啼。
今之日,君坐而我离。
嗟乎!富贵忘我为?
已经垂垂老矣的百里奚这才良心发现,出来认了已为老妪的妻子,这是题外之话。所谓百里奚饭牛是指他在周地时,因为见王子好牛,他便以养牛来接近王子,后来果然被王子赏识。
司马迁举了这两个例子,提出“邹衍其言虽不规,倘亦有牛鼎之意乎?”的疑问,说明了他对邹衍行为评价的折扣。当然,孟子对这两个典故有异议,这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司马迁只是用这两个传说来说明自己对邹衍的看法。
三是孟子箴言易懂,邹衍天论难通。
《孟子》七章是国学的宝库,今天我们生活中的许多观点、许多成语都出自孟子。除了前文中引用的一些外,我们不妨再举一些例句,如: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此一时,彼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期间必有世者。
《公孙丑章句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滕文公章句上》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滕文公章句下》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离娄章句上》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告子章句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告子章句下》
古人有“三不朽”之说,即立德、立功、立言。大凡能名垂青史的人物,除了功德之外,那就是立言了。可以说能彪炳史册的人物,往往是言与名俱存,名与言共荣。读了孟子这些名句箴言,我们感到十分亲切,因为我们生活中常常引用这些话。
相比之下,邹衍的文章流传下来的则很少,我们除了在一个伟人的诗中了解到了“赤县神州”之外,其他的言论很多人都一无所知。所谓“五行”之说,功也不尽在邹衍。从学术的角度看,邹衍的学说没有流传普及开来是件憾事,但从邹衍学说自身的性质来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历史和时间总会尽到大浪淘沙的职责。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真正立言者,必定是那些不为浮华所惑、不为名利所诱,能严正处世、不阿世苟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