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不可绝

诗路不可绝

在思考《诗经》现象对今天的启示时,我的大脑里总在旋转这样一个概念——诗路。

在两千多年前的春季,通往京都的条条古道上,活跃着采诗官(或称行人)和一些民间老人,他们“振木铎循于路以采诗”,然后将从民间采集来的诗层层上传,汇总到太师那里,由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这是现在大多数专家比较认可的《诗》的来由。当然,这部分主要是指《国风》部分,至于《雅》和《颂》两部分则多由专业人士所作。这就使人看到了一条从民间到宫廷的诗路,而且这条诗路十分畅达,无风险可虞。天子通过这条诗路,不仅了解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而且了解了各国的政治舆情,为更好地治理天下掌握了不可或缺的第一手素材。

诗路即言路,可通不可塞,通则活,塞则死。周王朝的统治者深谙此中道理,保持了号称八百年的长治久安,为人类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我们今天读《诗》,至少有如下几点经验值得借鉴。

一是在政治上辟一条民间舆情上传通道,保持最高层与最下层的信息畅通。

民间信息是原汁远味的社会舆情,最能反映百姓心声,最高层掌握了这些信息,有助于作出正确的决策,从而赢得民心。我们现在也有比较系统的信息上传和反馈渠道,但都是官方主渠道所为,没有民间的色彩。即或有的素材来自民间,在经过了层层管理人员的加工之后,问题的角度、程度和影响范围都大打折扣,报上去也难以引起最高层的注意。如我们前文所引的《黄鸟》一诗,如果这首诗需要秦国的当政者的审查后再上报周王室,那么这首《黄鸟》早就被删掉了。

在这个问题上,古今道理没有什么差异,不论官吏的素质怎样,如果没有体制上的渠道,问题就得不到根本解决。因为即使有觉悟高的官员,他也宁可自己把问题消化解决,而不希望惊动上级。因此,建立一条民间的信息反馈渠道显得十分重要,它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文学的,也可以是其他艺术形式的,总之,这个渠道必须是特快直达,不受干扰。

当前,社会生活中的许多问题都在潜伏着、积压着,这种看上去的貌似平静并不是就真的平安无事,通过合情、合法的途径对这些问题进行疏导、减压,是防止问题爆发的主要手段。不管你官方听不听,百姓间的顺口溜、黄段子都在流行,有的借助网络越传越广。

那么这些民间口头文学都是无聊之作吗?恐怕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段子的确揭示了生活中反常的现象,如果这些反常的现象得到了解决,这些所谓的顺口溜还有流行的土壤了吗?民间的东西不能都用空穴来风来一言以辟之,至少它反映了一种来自民间的情绪。作家贾平凹在所著的《废都》中引用了许多民间顺口溜,这些顺口溜在《废都》出版前很早就已经在国内流传,贾平凹正是敏锐地看到了顺口溜背后的东西,才让这些本来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俗言俚语走进了他的小说。

在自媒体时代的今天,没有什么事关民众的事情可以隐瞒,隐瞒所导致的只能是更大的误解和更深的隔阂。孔子时代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情况到今天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我们的思想必须跟紧时代的步伐。2003年全国性的“非典”疫情在信息反馈上的失误就是一个沉痛的教训,这样的低级错误不应该在已经建立快速反应机制的国度里重现。

上与下本来就是相互依存、对立统一的,如果其根本目标一致,就没有调和不了的矛盾,这是辟诗路、开言路的重要前提。尤其对于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来说,除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我们这个党再没有其他利益,这就更应该以史为鉴,让诗路畅通,让国风劲吹,从而上下合力,共建“大同”社会。

二是在生活上提倡简约,弘扬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

简约是《诗》的标志,这种标志给我们的启示不仅仅在文学上。文学即人学,文学的灵魂必然是人的精神内核。我们今天较之过去是富裕了一些,物质生活变得丰富了,但这并不能使我们有理由丢弃简约。《诗》中有一首名曰《宾之初筵》的反对奢华的作品,非常值得一读。该诗以对比的手法揭露了统治者的荒淫生活,全诗描写了一副酒宴上的闹剧。宴席伊始,宾主谦让有礼,大家正襟危坐,一个个人模狗样;酒至半酣,笙鼓舞乐开始登场,在歌舞当中气氛变得活跃起来;酒到高潮,众人开始手舞足蹈,威仪尽失;后来都不能自持,开始胡言乱语,打翻杯盏,撒疯乱舞,衣冠不整,立足不稳。在此,不妨摘录一段: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

乱我笾豆,屡舞僛僛僛。

是曰既醉,不知其邮。

侧弁之俄,屡舞傞傞傞傞。

既醉而出,并守其福。

醉而不出,是谓伐德。

饮酒孔嘉,唯其令仪。

这段诗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宾客已经醉醺醺,号叫喧闹乱纷纷。

打翻杯盘与碗盏,撒疯狂舞胡乱奔。

还说这是喝酒醉,不知过失头发昏。

头上歪戴鹿皮冠,醉舞盘旋脚不稳。

自觉喝醉走出门,宾主两安好福分。

酒已喝醉不离走,做事缺德失人心。

开筵饮酒本好事,要有美仪方舒心。

《宾之初筵》所描绘的情景,虽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但今天读来仿佛就在眼前,因为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情景太多了。现实生活中穷奢极欲、慷国家之慨的事例可以说是举不胜举,为了一个意义不大的所谓仪式,动用上千的学生停课练习歌舞;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所谓会议,花重金租用豪华宾馆消费;为了一个小小的纪念活动,花大价钱搞摊派行追星之事,凡此等等,已经到了失控的程度。古代天子的歌舞规模才不过六十四人,我们今天很多乡镇一级的头头儿都恐怕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场面。南方某省的一个县委书记,为了显示威严和气派,竟能堂而皇之地搞起了阅兵式。这些问题的出现,除了规定上的不完善之外,关键还是简约之风不存。

孔子认为,治国之策,在于节用、用人,这是说一个是抓好财政问题,一个是抓好干部问题,抓住了这两件事情,就抓住了治国的方法。而抓财政,最重要的就是要节俭,节俭不仅持家,节俭更是持国,浪费资财的举动被人称为败家子就是这个道理。今天读《诗》,从宏观上能有这样的觉悟也不失是一种收获。

那么对于文学的语言而言,《诗》所给我们的启示也是一种简练之美。我们今天的文字书写、印刷太方便了,不像古人那样需要用刀刻在竹简上,所以就把浪费文字不当成一回事,文学作品也好,公文文书也好,动辄洋洋万言,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当年吕不韦命人编写《吕氏春秋》时,为了保证质量,“布咸阳门市,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就是说把写成的《吕氏春秋》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面悬挂着一千金的赏金,遍请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如果有能对《吕氏春秋》增删一字者,重赏千金,足见古人对文章精益求精的精神。如果我们能有半点《诗》之简约精神,有丝毫吕氏著文之风,那么我们的社会就能减少许多文字垃圾,就会节约许多人力纸张。

三是在文学上引导诗歌“三贴近”,让诗歌焕发出更为旺盛的生命力。

诗的生命在于受众,离开了读者,诗路就会越走越窄。翻开国内有限的几本诗刊杂志,我们会发现,诗已经成为极小部分所谓诗人掌上的玩物,其情感之怪异、意象之朦胧、语言之晦涩已经令人不忍卒读了。别说是一般的读者,就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此也似懂非懂,这样的诗风如何能流传?

唐代诗人白居易每成一诗,必先读给老妪听,老妪不知所云的,大诗人就进行修改,直至老妪能懂为止。白居易的做法是取悦老妪吗?显然不是,白居易是懂得这样一个道理:诗之精要不在故作高深,而在自然质朴,正所谓大圭不琢,大羹不调。

大众的接受是一首诗流传的前提,这在《诗经》里已经得到证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通俗易懂的诗章谁又敢鄙视呢?而我们现在一些诗人,唯恐别人说自己不深刻、水平低,竞相以反常扭曲的语言来糟蹋诗歌,结果使这一本来在民间极富生命力的艺术形式逐渐被大众所冷落。可悲的是许多诗作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声称你不懂将来有人会读懂,说自己的诗是写给未来人读的,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真让人忍俊不禁。

从《诗》的艺术成就看,不仅是诗歌,包括一切文学样式,都不该把读者当阿斗,都应该尊重和善待读者,这是一种文学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文学才能深深地融入大众,才能在肥沃的土壤上茁壮生长、开花结果。而要做到尊重和善待读者,就必须想读者之所想,歌读者之所歌,就是要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就是要少一些矫情,多一份真诚,以“文以载道”的精神来端正文学的态度,不要陷入“痞子文学”“身体文学”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