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成国风
孔子曾经问儿子孔鲤,最近是否读《诗》,孔鲤说没有,孔子批评了他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不读诗,无以言。那么《诗》是教人如何说话的吗?显然不是,孔子所说的无以言是指说话的内容,《诗》是了解社会的有效途径,你不了解社会,你又能说什么呢?即使说了,不也是空话、废话吗?
孔子时代生产力水平还十分低下,没有什么报刊等新闻媒体,了解民情民意的唯一渠道就是倾听老百姓的呼声。而作为读书人,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民间亲自了解,所以从前人编采的《诗》中来间接了解社会、了解下层民众的呼声就十分重要。注重实践和学用结合的孔子鉴于对社情民意的重视,才说出了这句令孔鲤汗颜的话。孔子曾经对他的弟子们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段话的意思是:学生们为什么不学习《诗》呢?读《诗》,可以培育想象力,可以提高观察力,可以增进团结,可以排遣心中郁闷;浅显的道理可以尽孝侍父,深远的道理可以尽忠侍君;还可以多了解一些自然方面的知识。
今天读《国风》,很多篇章所表达出思想的尖锐性很令人钦佩。不知当时的编纂者怎么有胆量采集,也不知当时的统治者怎么有胸怀来看,更不知一贯以维护周朝礼制为己任的孔子为什么还会对此大加赞赏。比如反映征战内容的《邶风·击鼓》一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一首很著名的诗,是写征夫情怀的。译成白话大概是这个样子:
大鼓击打咚咚响,跳跃劈刺练刀枪。
修城壕,筑城墙,我只身从军赴南方。
跟随元帅的孙子仲,联合陈与宋。
不让我回归家园,我忧心忡忡。
何处居住何处驻?我的战马将死何处?
到哪里来寻找我啊?埋葬我的是山林下的黄土。
生离死别情感不移,与你许下的诺言山盟海誓。
当时牵着你的手信誓旦旦,一定与你白头偕老。
嗟叹分别的长久啊,我们无法相见;
嗟叹路途的崎岖啊,辜负了我的诺言。
不要说是在那个忽视生命的征战年代,就是在提倡以人为本的现在,如果哪个战士如此以诗的形式来暴露思想情感,这都是让领导光火的举动。什么觉悟不高、不讲政治、趣味低下等等一大堆帽子会无情地砸将下来,弄不好还会有动摇军心的罪名在后头。但是,这样的诗为什么会被统治者接受呢?除了统治者也厌战外,很难找到其他理由。其实,统治者也并不是都喜欢征战,因为有战就会有胜负,没有哪个诸侯国能保持常胜不败。但受政治因素的制约,有时候又不得不战,为了同盟、为了王道,甚至为了面子,战争总是不可避免。
宫廷之所以辑录这首《击鼓》,是因为政府的脉搏与百姓的声音在某一个点上产生了共鸣。所谓“春秋无义战”,这是一个在孟子时代就已经看透的政治问题,当时的国君们怎么会没有思考?所以,呼唤和平这是《击鼓》所发出的声音,这既是民声,又是王意,这才有了后人能读到的一首好诗。
孔子是反对穷兵黩武的,他主张为正义而战,那么一场令大众怨气冲天的征战,显然不符合孔子的主张,这也是他没有删去此诗的原因吧。
如果说《击鼓》还比较委婉地抱怨战争的话,那么《魏风·伐檀》和《硕鼠》对奴隶主的行为简直就是控诉了。如以下诗句: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伐檀》
这是直接的质问和控诉:你这所谓的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什么白白拿我三百亿谷粟啊?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打来的猎物挂满你家的院墙啊?你们这些君子,不能当白吃饱啊!(这里的“特”,是一种三四岁的动物,应是皮毛最佳时期。)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硕鼠》
把奴隶主比喻成大田鼠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我曾经怀疑孔子的思想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因为孔子是等级制度的维护者,他对这种以下犯上的声音怎么会没有个说法呢?而且他还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样的比喻和怒骂,还是“思无邪”吗?
再细读该诗,我找到了孔子之所以同情这些“劳力者”的原因,那就是这些君子们太过分了,他们对奴隶劳动果实的攫取太多了。该诗用了“三百廛”“三百亿”和“三百”,“廛”是古代一户平民所居住的面积单位,“亿”是相当大的数量单位,“”是古代的粮仓,如此重的税赋与孔子一贯主张的节用标准相差悬殊,老百姓怎么承受得了?所以出现了奴隶们要“逝将去女”的呼喊。儒家一贯提倡十抽一的税赋,这些“君子”的敛财方式和孔子的“财聚则人散,财散则人聚”的思想显然是矛盾的,孔子在这里把同情给了悲惨的奴隶们。
《秦风·黄鸟》对殉葬制进行了无情的揭露。秦穆公死后,以一百七十七人活活殉葬,《黄鸟》就是以此为内容悲号苍天: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对于君王来说,他们认为殉葬理所应当,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殉葬者的感受,“临其穴,惴惴其栗”——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啊!孔子对这种活人殉葬恶习深恶痛绝,他平生最厉害的诅咒就是针对以人殉葬。他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也。”连用偶人殉葬孔子都诅咒他断子绝孙,更何况用活人殉葬。他在鲁国摄相职时,对丧葬的要求是“为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因丘陵为坟,不封不树”,就是说孔子主张人葬后不要占耕地,葬于山地,也不要留坟头,不要植树纪念。孔子的主张其实就是为了节用,并不是他怎么唯物。《黄鸟》所歌之事批判的矛头是针对君王的,统治者竟然能欣然纳之而又不兴师问罪,这是周文化心态的博大和兼容,是德政的表现,孔子之所以喜欢周代文化,或许就有此原因。
除了反映战争和社会腐朽黑暗的内容外,国风还反映了古代人民的劳动生活、美好的爱情和妇女的不幸命运。其中尤以歌颂爱情的篇章令人称道。如《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年兮!
诗中的“彼采葛兮”,就是那个采葛的好姑娘的意思,这是一个砍柴的小伙子对自己心仪的姑娘所唱出的心声。这样的诗篇竟能通过主张“男女行别于途”的孔子的审阅大关,进入诗三百的行列,要么是诗中真情感动了老夫子,要么是孔子并不反对在劳动中建立的爱情,这其中有个“度”的问题,这个度要合乎礼。因为小伙子只是表达出一种真情的感受,并无野合私奔之举,这是孔子认为其符合“思无邪”标准的原因。由此,我们对儒家的爱情观应该有一个公正的评价,不能简单地认定儒家轻视妇女。在被称为经的《诗三百》中,这样的篇目不算少,为妇女鸣不平,鞭挞负心男子的《卫风·氓》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很有一套,他名义上是来卖布,实际上是另有图谋,来打我的主意(这是用一个妇女第一人称写的诗)。当这个男人死磨烂缠终于将女人娶到家后,他的态度很快由热变冷,应了那句始乱终弃的老话。可以看看这一段: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期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至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这一段写出了这个不幸的女人的辛酸,翻译成白话是这样的:做你的妻子这么多年,整天忙碌没有清闲;常年早起又晚睡,天天劳作干不完。你已遂心又如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家人兄弟不知情,冷嘲热讽没有完;独自思前又想后,伤心流泪我辛酸。
不知孔老夫子读罢此诗的感想如何,对于以阴阳之道喻夫妻之道的孔子,此时肯定会大骂这个“抱布贸丝”的家伙是个小人。你既然在定亲时“尔卜尔巫,体无咎言”——又占卜又问卦,都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又信誓旦旦要与尔偕老,为什么不守诺言,竟狠心负情负义呢?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女子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看透了这个负情郎的本质,在痛苦中觉醒了。诗中写道: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就是说我牢记了我们的海誓山盟,没想到你却变了心;既然你不念旧情违背誓言,我就和你到此为止,一刀两断!
《国风》令人喜爱之处就在这里,它不受政治上的制约和礼教上的束缚,客观地反映了真实的社会现实,让人从中体会其滋味,然后各取所需,这是多么好的文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