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岛的价值[34]
在美国东北角缅因州的海岸线上有一个小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生活在200余英里以南的新英格兰、纽约的城市人而言,它不过是一个地图上的名词,一个丝毫不具吸引力的名词——“Mount Desert Island”。此处的desert所指并非干旱无雨的沙漠,而是荒凉无用的土地,因此,如果标识为汉语,这个小岛被称作“荒凉山岛”。它的名称得自一位17世纪早期的法国探险家,萨米埃尔·德尚普兰(Samuel de Champlain)。在1604年,当尚普兰来到这个小岛时,他看到七八座嵯峨的高峰,屹立在曲折的海岸线上。山坡上满布由桦木、杉木、松木构成的原始森林,一直延伸到无树线以上那些裸露的山石——冰川作用下的巨型花岗岩。这个小岛的最高峰,卡地亚克山(Cadillac Mountain)海拔虽然仅有470米,却被普遍认为是美国最早可以看到日出的地方。海岸线上是参差嶙峋的礁石,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然而,在尚普兰对荒野尚存欧洲中世纪余悸的眼中,这个小岛是如此的幽暗、荒僻,岛上的原始居民印第安人的阿坝耐克族(Abnaki)又是如此野蛮可怖,因此,“荒凉山岛”成为这个小岛的名称,即使那里生长着繁茂苍郁的森林,滋养着无数的野生动物,孕育着蓬勃的自然生机。
从17世纪到19世纪50年代,荒凉山岛几经人事的沉浮,从最早过往的法国渔船,到皮毛猎人的不倦脚步,到法国耶稣会的失败传教,到英、法殖民者之间的数次战争,到法国人与土著居民之间不歇的争斗,到独立战争与1812年的二次独立战争,最终,这个小岛被纳入美国缅因州的版图,阿坝耐克族彻底地消失,岛上零星地居住着渔民与农夫,前者捕鱼贩鱼,后者则主要以砍伐、贩卖当地原始森林的木材为生,虽然也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市场体系,但是由于地处东北一隅,海陆交通不便,加之连年战争,岛上居民的生活仍然颇为简朴。
但是,在19世纪60年代,同缅因州海岸线的很多小岛一样,荒凉山岛原有的平静景观与生活被来自纽约、波士顿等地的城市人打破。城市的扩张与压力,促使它的居民开始寻求自然的慰藉与夏季避暑的圣地。很快,荒凉山岛上建起了大大小小的被称为村舍(cottage)的私人别墅。房地产商与旅游业随之看到了这里潜藏的“商机”,形形色色的旅馆在其上建成,而土地投机商也如影随形地潜入缅因海岸线的每一处角落。为了便于土地的买卖,房地产投机商们遵循美国自建国以来的传统,将沿海的土地分为网状的四方小块,全然枉顾它的自然线条与地貌,将之出售给私人。而这些新建的房舍,穷者粗鄙简陋,富者浮夸虚饰,暂时铺就的道路、小径往往笔直横穿森林,污秽不堪。城市人根据他们对城市住宅的习惯,伐去前后的森林,从他处运来泥土,植上大片的整齐修剪的草坪,在悬崖峭壁、苍松峡岸间点缀玫瑰花床,构建了一片与周遭粗犷、野性的山海木石格格不入的景观。
当1890年,未来的波士顿大都市公园体系的设计师,年轻的查尔斯·艾略特接受其精神导师弗里德里克·劳·奥姆斯泰德的建议,考察新英格兰的自然景观,寻求创作灵感与来源时,他所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这里的巉岩巨浪、古树奇石完全符合他在超验主义思潮中浸淫的审美想象,这里多样化的物种,复杂多变的地貌地形则对他作为一个景观设计师的专业头脑有无数的启发,甚至这里跌宕起伏的人事历史也颇为耐人寻味,毕竟艾略特是提出对美国著名的历史景点进行保护的第一人。[35]然而,这里的新生事物却令他愤怒,甚而恐惧。在发表于《园与森林》杂志上的一篇题为《缅因的海岸》的文章中,艾略特写道:“造成这种可悲的状况的原因在于,这个海岸夏季别墅的建筑者与居住者基本上没有对这些建筑是否适宜、美观予以任何考虑。同样的冷漠在其他地方也导致了恶劣的后果,但是没有他处,这种品味的缺失比缅因海岸更为明显。在这个问题上,集体与个人都必须承担罪责。”他进而指出:“当前情况的真正危险在于每年滚滚涌来的人潮与随之而来的永久性的建筑,很有可能将彻底地淹没、占领这个有限的海岸线,它们将侵害、剥蚀尚且逡巡在此处的野拙遥远的风味,而正是如此的风味使得这里具有令人神清气爽的魅力。”艾略特同时观察到,已经有一小部分人意识到这种美的存在,因此买进大片的土地,用围墙将它们圈起,变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他警告说,如果这样的情况再不加以遏止,其结果便是,如果普通人想要进入这里的自然之美时,这里所遗留的公众空间将所剩无几。[36]
但是艾略特并未沉湎在这样的叹惋中,他急切地要求具有“公共精神”(public spirit)公民采取行动,改变现有的状况。他认为在人们中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绮丽的自然风景为城市生活提供的清凉解药对人们的幸福非常重要,而人们对艺术、对美的热爱的根源在自然当中,如果将之破坏或者庸俗化,那么这种热爱也必将死亡”。他询问道:“难道我们不能做些什么,至少保存一部分缅因海边的美好荒野,让它为普通人所使用和享受?”因此,艾略特建议当地居民与政府,甚至联邦政府需要通过立法、购买、捐赠等方式保留这样的荒野之美,也保留普通人欣赏享受这样的美的权利。[37]
艾略特在荒凉山岛上所发出的声音是他在波士顿大都市公园体系中的热情呼吁的遥远回应,究其根本,它们之间是完全一致的。在艾略特以及他同时代的早期环境改革者看来,文明与自然之间是必定互补的,自然的消逝意味着艺术的死亡,自然的隐没将使城市变得荒芜,而一旦自然覆灭,人也将不再完整。但是,此时,艾略特的目光与想象彻底穿透了城市甚至都市的边界,来到了似乎距离文明最为遥远的地带——荒野,而在那里他却发现了如亨利·大卫·梭罗所言的文明的滋补良药(tonics and barks)。
今天,翻开美国的地图,我们可以看到大小不一的斑斓绿色,遍布太平洋与大西洋之间的这片大陆,它们代表着不同规模的国家公园、国家森林与州立公园。这些绿色大多存在于远离波士顿、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的地方,它们所构成的是一片与城市风景截然相反的景观,所表达的文化意义也与城市文明大相径庭。然而,这些看似遥远、荒野的地区,与城市保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的出现不仅仅反映了城市居民在工业化时代的心理需求,和城市文明得以继续发展的物质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它们也正是由那些生活在城市、构建城市景观的城市人所奔走呼吁而得以创立的。[38]而最终,它们也将超越城市人以自身的审美旨趣和需要为之所定义的价值,成为在城市蔓延下逐渐失落的自然世界的最后保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