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个大平原孩子的堪萨斯城见闻

楔子:一个大平原孩子的堪萨斯城见闻

对一个在20世纪50年代大平原农场上长大的孩子,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是一个充满原罪、腐败、邪恶、贫穷,但又优雅、精致、世故而练达的所在。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颓废而温暖的光晕,危险而魅惑,那是一个猫王式的城市,提供所有感官上的自由和精神上的实验,虽然比之纽约或者芝加哥,它多少有着几分乡土气,但是对一个大平原的孩子,这反而让他心生亲近。他在这个城市中的第一次冒险可能是随父亲参观一场车展,每个20世纪50年代的大平原男人都梦想着有一辆新车,换去他满是尘土的老道奇,就像每个昔日的牛仔都在找寻一匹好马,在驰骋中释放多余的荷尔蒙。就在1951年,福特公司在堪萨斯城的郊区克莱克莫(Claycomo)建成福特堪萨斯城装配线,这个城市的流水线上输送出一辆辆闪亮的福特·菲尔兰(Ford Fairlane)。大平原上的车多略显粗笨,却结实耐用,不过当它们布满一个个现代大厅,光可鉴人的表面上倒映着衣着单薄的车模女郎的倩影时,这一切都足以令这个乡里孩子炫惑而兴奋。在夜幕下,他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的爸爸和朋友悄悄溜去穆尔巴赫酒店(the Muhlbach Hotel)的大堂,不是为了参观这所古老的地标建筑,更不是去向每届在那里住宿过的总统致敬,吸引他们的是大堂酒吧有实实在在酒精的波本威士忌。不远处夜总会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城市的夜空,萨克斯风的声音在远方呜咽,对这个来自西堪萨斯乡间的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一日!清晨坐着火车离开时,他的身后是熟悉的一切,简朴的教堂和老实巴交的农场主;突然之间,不只是一个,而是无数个千姿百态的新世界在他的眼前展开,每一个都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新解放。

未来很多年,这一日的经历都会在他的头脑中回荡,他会将那些已然模糊的片段在头脑中串联,让那里的车展大厅格外亮堂,车模女郎格外袅娜,酒吧的威士忌格外浓烈,夜总会的灯光格外暧昧,爵士乐的声音格外呜咽。但是在那个十岁孩子头脑中真正清晰留驻的可能仍然是那里的食物,每一块肥厚的、纹理清晰、在红亮的秘制酱汁下颤巍巍的牛排,多么堕落的食物,却可以点燃舌尖上的每一颗味蕾,简直是原罪者的天堂。这是一座以牛排和堪萨斯城风格烤肉(Kansas City BBQ)而闻名遐迩的城市。这些烤肉店有些是黑人经营,如著名的亚瑟·布莱恩特(Arthur Bryant),有些则是美食之民意大利移民的所有。他们从故乡带来了自己的不传秘方,但是一旦来到堪萨斯城——这个牛排的故乡,KC的味道进入他们的烧烤汁,奇异的香料与番茄独特的风味相糅合,全美最好的烤肉就此诞生。直至今日,虽然牲畜围栏早已在1991年正式关闭,这个城市仍然供应着来自仅数百英里外的汁水最丰厚、味道最浓郁的“堪萨斯城牛排”(KC strip steak)。一个大平原上经历过大萧条和沙尘暴这些艰难岁月的主妇从来不会在餐桌上摆上如此奢华的食物。虽然20世纪50年代已是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者大卫·波特撰写《充裕之民》的时代,一位精英私立大学的教授显然无法想象大平原普通农场家庭的节俭与素朴。[1]“另外一半”不仅生活在进步主义时期纽约的贫民窟中,在繁华富足的50年代的大平原上,也生活着纽约、旧金山,甚至堪萨斯城的中产阶级所不能理解的“另外一半”。[2]

比黑人和意大利人更早来到这里的是大批的爱尔兰移民,他们也是最早的大批量移民。此外,则是东欧人,特别是波兰人,伴随他们而来的除了更多的天主教教堂,还有异域的食物,令一个出生在淳朴的苏格兰移民家庭的少年惊叹不已。彼时,大量的拉丁裔移民涌入堪萨斯城,他们则在铁路沿线开张了数量庞大的墨西哥餐馆,招待那些深色皮肤、黑眼睛、穿过南部国境线来到这里的铁路工人。裹着红彤彤的辣牛肉的玉米饼,拌上些许米饭,加入绵软的豆子,涂上牛油果酱,一个整日早餐燕麦粥,中餐、晚饭肉糜糕的孩子如何能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的食物。乡村俱乐部广场(the Country Club Plaza)则是又一番光景。这是全世界第一处郊区购物中心,自建立伊始便设置大型停车场,在1922年开业后大获成功,为后来的城市发展者纷纷仿效。一切来自J.C.尼克尔斯(J.C.Nichols)的手笔,建筑风格荡漾着西班牙风情。那里是富裕的中上阶层方有能力消费的所在,但是男孩至少能在经过时,匆匆一瞥那里有着红色绒椅子,摆设着闪亮的高脚杯的法国餐厅、意大利饭店、英国和爱尔兰酒吧,甚至还有中餐馆,而所有这些在西部大平原上尚闻所未闻。每家饭店的菜单上都贩售酒水,这是西堪萨斯生长的孩子所不能相信的。虽然全国性的禁酒令在20年前已经结束,州界西面的堪萨斯仍然是一个最“干”的、虔诚的禁酒州。没有人会在用餐时饮酒,很少人知道红酒、鸡尾酒、伏特加或者金酒的滋味。而在这座城市,它们这么自由地、大方地、公开地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之上。德国移民于此自然功不可没,他们另在这异国的美食地图上添加了生啤酒和烤香肠。

在美国的知识精英中,长期存在一种认知,便是美国人特别是西部人有着鲜明的反城市倾向,然而,如此断言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美国人在不断地建立新的城市,无休止地重新创造这些城市。如同堪萨斯城,这个城市的土生子热爱它,虽然外来客经常对之不屑一顾。在它初建的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它总是在无政府的边缘徘徊。无论是市政府还是州政府大多软弱无力,很少见到有凝聚力的社区,当然更没有强大的本地贵族阶级来坚持城市的秩序、规划。一波又一波的新移民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往往来自乡村,贫穷,受教育程度很低,对城市生活所奉行的各种准则一无所知。然而,在他们眼前坦现的新生活多少会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如那位大平原孩子所感受到的奇异的兴奋,一种冒险的原始动力。他们站在密苏里河与堪萨斯河的交汇处,向西遥望,展望它的永恒,这或许便是这个城市最初在大平原的天际线上浮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