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越金门

一、穿越金门

这个城市的诞生与任何诗性的想象或者道德的诉求无关。它不是温斯洛普希冀创造的“山巅之城”,全世界道德的典范;也不是堪萨斯城的鼓吹者以一种虽是私人的,但是有组织的资本力量对一片他们眼中天然农业福地的开发。它最初的形成是无数人对一种曾经深藏于地球躯体内部的贵金属的渴望。在1849年正式发动的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是整个19世纪美国西部与西海岸的最重要事件。它令加利福尼亚成为美国的一个州,也开启了一场迄今未歇的人口大迁移。无数未来的矿工、矿主、商人从东、西、南、北,从全世界涌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于自己将要抵达的世界一无所知,也对贵金属的开采毫无认识。他们中间甚至还包括一些从东部和欧洲而来的知识人与艺术家,在他们身上,这片在大陆彼端的陌生地方激发的不但是对财富的渴望,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所有在淘金热中来到这里的人有着共同的动机——贪婪,但是当人们来到这里,他们中的无数人没有找到金子,却发现了一片他们未曾预见的海陆景观。被称作“旧金山湾”的那片宽广铺陈的水面混合着从太平洋一面涌入的潮水和从塞拉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山脉流出的河流,构成了太平洋在美洲一侧最大的海湾。

“金门”,人们如是称呼海湾南北两端的海岬框定的狭窄入口。在人们的理解中,“金门”之得名似乎天然地与淘金热发生着联系,然而,根据著名的西部探险者,后来加利福尼亚共和党推出的总统候选人约翰·弗里蒙特(Col.Fremont)所言,他是在1846年将此处命名为“金门”(Chrysopylae,or Golden Gate),其灵感来自拜占庭海湾的金角(Chrysoceras,or Golden Horn)。出版于1854年,公认的早期加利福尼亚历史的权威著作——《加利福尼亚年鉴》写道:“此词【金门】不是用来形容海湾内真正的金矿地区——命名时尚未发现,它所形容的仅是环绕在海湾沿岸的丰饶而肥沃的土地,以及通过这个海峡所建立的太平洋商业将创造的财富,这一切无疑都将成为此处将要出现的伟大之城的财富。”《年鉴》继而写道,伴随黄金的发现,这个名称当然变得更加恰如其分,而命名者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成为预言家。[7]在1854年的旧金山人眼中,金门变得名副其实在于彼时仍然吸引着人们前仆后继到来的金矿,而弗里蒙特在命名此处时仅是碰巧而已;然而,恰恰是弗里蒙特为之命名的原因方是这个未来的城市得以成为世界闻名的大都市,在洛杉矶后来居上之前,一直稳居西部第一都市宝座之位的根本原因。通过“金门”,源源不断的财富、移民与思想从太平洋方向涌来,这个城市与这个国家都将因此而被重新定义。也正是海湾内陆的土壤在黄金矿尽,寻金梦碎之后,令来到这里实现“美国梦”的人们仍然能够通过灌溉建立一个繁茂的农业帝国,将自然的财富转化为“金色丰裕之角”流出的粮食、瓜果,它们流入旧金山,流向整个世界。

穿过金门之时,南北两侧徐徐展开的是围绕周遭的岩岸和群山,未来的旧金山坐落于南边,蜿蜒着起伏的砂质丘陵,大约三四百英尺高矮。在海湾的北面耸立着2,572英尺的塔玛佩斯山(Mount Tamalpais),以美国西部的标准,这只是一座小山,然而它清晰而突兀,茂密的海湾红树林让它的山顶覆盖在浓绿的色彩之中。《年鉴》记录道,这些山峦在“【南北】两侧都是光秃秃的。不断冲击它们的强风与浓雾有力地阻止了任何形式的树木或者植被的生长。然而,在海峡北侧的山巅,孤零零地生长一大片红树林,它们高挺的姿态成为航海者醒目的地标。如果航海者从海峡的南部而来,他将看到可能是平生罕见的荒凉所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沿岸层层叠叠低矮而荒凉的沙山,时时被水汽浓重的流云所环绕。”[8]不过,该书的作者继而写道,一旦进入海湾,向西望去,内陆的海岸则变得怡人许多,有着一些美丽的绿色小岛。

更敏锐的观察者在《年鉴》作者眼中荒凉的沙丘上会看到春风中摇曳的野花,夏日阳光下枯黄的野草泛起的金色光谱,也会震撼于向西一侧,在百万计的日月中不断被咆哮的海浪击打、冲刷的岩石所展现的粗粝、坚硬。也可能更多在甲板上热望着这片大陆财富的航行者,将向东眺望远方的塞拉内华达山脉,卡尔·迈尔(Carl Meyer)是他们中间的一位。他来自瑞士的德语区,显然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在1849年,如同成千上万的淘金者他远离故土,坐船从新奥尔良出发沿大西洋南下,骑骡子穿越巴拿马地峡,进而再次乘船从太平洋北上,在经过一段淘金经历之后,在1851年抵达旧金山。当穿过金门,他写道:“再一次,我看向远方,凝视屹立在无垠之中的白雪覆盖的塞拉内华达山脉,凝视玫瑰色的落日沉入我的采矿之旅的最后一日。”但是,在漫长的旅程过后,此时的迈尔渴望文明远胜于自然:“我迅速地扫过黝黑的迪亚波罗山(Mount Diabolo),来到眼前海湾的沿岸……我遗弃了美丽的山峦、壮观的峭壁,越是呼吸从那座港口城市吹来的新鲜的海上空气,我越是渴望文明的舒适。”[9]迈尔欢呼雀跃地踏上旧金山泥泞的土地,丝毫没有为这座初建城市的简陋而气沮。他兴奋地想到,五年前(即1847年)这里仍然处于“它的原始状态”,那些无所事事的“土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个地方的伟大之处。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为美国的第三大港口,他将它称作“新鲜绽放的‘西部王后’”,并写道:

在这里展示着美国人进取心的最伟大、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证明之一,他们用仓促合成的材料建造新的州和城市,如同罗慕路斯和雷姆斯修建罗马城。

你可以称之为物质至上主义、贪婪、自私、自我主义,但是每一处的美国计划都成就着富庶与令人艳羡的硕果,这是美国与时代俱进的有力证据,在这个时代中,一个国家必须保障物质自由从而成功地提升人民的精神;当下的黄金时代寻求知识与真理,但是人们与物质世界紧密相连,毫不迟疑地展露其各种物质渴求。时代的气质已然不同,它不再产出复兴,而是产出发展、文化、完满;因此,当下比过去拥有更高的力量。

美国的物质行动令其伟大。在所有国家中,它是最年轻也是最强有力的。商业的野心与贪婪驱使着新的发现与新的利益源泉。为了满足这些欲望,这个国家不但挑战着荒蛮的自然,也挑战着其荒蛮的土人。

最终,他宣告:“旧金山是幸福的所在,是坚不可摧的;命运将其空间分配给它,它必须占据它。”[10]

不过,与大部分同时来到这座刚刚出现的城市的人相比,迈尔的热情是罕见的。例如来自圣路易斯的詹姆斯·艾尔斯(James Ayers),同样是一位49年淘金潮中的淘金者,在若干年后,他写道:“当一个人回想旧金山的地貌特征,他将诧异于在彼处建造一座伟大城市的选择。除了它了不起的海港之外,这个地方一无是处。在潮汐涨落的新月形海滩的狭窄边缘之内,这里根本没有平地。在那些没有陡峭而凹凸的斜坡环绕的地方,则有难缠的沙丘的阻挡。那里偶尔有几处小小的可以休憩的谷地,但是巨大的沙丘覆盖着这座城市现下最好的地带。”[11]另一位别妻去子,从纽约辗转而来的铁匠,希拉姆·皮尔斯(Hiram Pierce)则哀叹道:“旧金山是一个惨不忍睹、尘土飞扬的肮脏小镇,大约有5000人,来自不同民族、文化。”[12]甚至连坚定不移地相信旧金山未来的《年鉴》作者也承认,旧金山的“位置恰好在该地区最为贫瘠的部分,生长着稀疏的灌木和零散的小块草地”。[13]

在“金门”打开的宽广太平洋世界展露其可能的壮伟未来之前,或者在中国人后来所称的“金山”被发现之前,的确鲜有人会将这个地方同一座伟大城市相结合。在此处度过漫长岁月的是以渔猎为生的土著欧龙人(the Ohlones),他们没有从土地上寻求财富,而是在海洋中寻找食物:生蚝、贝类、鲸鱼,以及各种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海鱼。在1769年到来的西班牙人,如同那些在淘金潮中来到这里的人们,同样发现这片在海岬上的土地荒芜无用,不过彼时他们并不能预知此处将要浮现的新世界,所以他们匆匆到来,匆匆离去,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据点,也建立一个小村子,以遍地生长的薄荷草名之——耶尔瓦布埃纳(Yerba Buena)。遍及整个北美大陆的皮毛贸易也同样延伸至此处。旧金山最早的白人定居者之一迈克尔·怀特(Michael White)在1877年接受著名历史学家休伯特·豪·班克罗夫特(Hubert Howe Bancroft)的访谈时回忆道,他在1828年(班克罗夫特认为是1829年)初到旧金山,那时彼处还没有海港,他“用一桶威士忌换了两张上好的水獭皮”,在一天之内,他至少看到了十个土著醉汉。[14]显然,此时这片薄荷草地上的土著和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已经被部分卷入更广大的商业世界中,不过这样的交换在当时仍然是极为有限的。

来到此处的西班牙天主教传教士还为此处起了另外一个更具宗教性的名字,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以之纪念那位13世纪的著名天主教圣徒——圣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同后来的金门之名一样,这又是一个带有巧合的预知意味的名称。在天主教征伐自然的呼吁中,圣方济各独树一帜,向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生灵布道。他布道的形象后来成为天主教呵护自然的标志,其本人也被视为守护自然的圣徒。而在这个远隔重山万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中,也将掀起一波又一波最为彻底而猛烈的自然保护浪潮,只不过当时为之命名的传教士将无从知晓了。在未来的数十年间,人们仍然习惯以更形象、更接地气的耶尔瓦布埃纳称呼这个地方,直至1847年1月30号,此处方正式更名为圣弗朗西斯科。[15]这时的加利福尼亚已在前一年易帜,成为美国的领土。不过,真正的改变仍然要等1848年早春金光灿烂的那一刻。而后成千上万的人在次年将以各种交通工具,从世界各个方向前往此处,穿过金门登岸,大部分人再次匆忙离去,沿萨克拉曼多河(Sacramento River)及其支流深入山间的矿区,在那里,黄金顺流而下。

在淘金热之初的几个月,旧金山陷入萧条之中。新来的冒险者不愿意留在这个尚未呈现清晰轮廓的小镇,继续此前薪水微薄的单调劳作。人们义无反顾地奔赴山间,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工具,从屠夫的刀子到铲子、铁锹进行挖掘,从柳条筐到泥罐子、旧帽子作为容器,当然最重要的搅拌工具则是双手。人们在正常情况下一天可以挣到10—15美金,但是每个人总是相信自己会是下一个一天挖到8000美金的人。与此同时,物价飞涨,一枚鸡蛋卖到一美金、两美金,甚至三美金;一磅茶叶或者糖,四美金。更糟糕的是,矿工到来的时候,正是矿区秋日的“病季”,每日繁重的工作、粗陋的生活环境,加之无法适应的气候,令这里各种疾病肆虐。但是所有的辛劳都不能阻止人们发财的决心。《年鉴》的作者写道:“当我们【1849年】五月底离开旧金山时,这里几乎被彻底遗弃。如此情况持续了整个夏天,一直到秋季。”[16]船只仍然源源不断地驶入旧金山湾,但是甫到岸,水手们便弃船赶赴矿区。商人们眼见价格飞涨,却雇不到人手帮助卸货,只能任之烂在海滩。原本一天一美金便心甘情愿出卖劳动力的工人,现在对10美金一天的工钱也不屑一顾,因为人们的希望在内陆的矿区。

不过如此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更多的人纷纷到来,从东部的纽约、芝加哥,从欧洲的汉堡、里昂,从拉丁美洲的山区,从太平洋彼岸的珠江,数月之间,劳动力供求比例天翻地覆,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已成必然,虽然人们对此毫无准备。《年鉴》写道:“建筑用地需要勘察,道路需要平整、铺设——丘陵需要被夷平——山谷、泻湖,海湾自身都需要打桩、覆盖、填埋或者铺上木板——木材、砖石,所有的建筑材料的价格都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房屋被建筑、完成,安装好家具——大型仓库与商店纷纷建成——一个个码头深入大海——无数吨货物从入港的船只中卸下,运送至各处——此外,还有成千上万件事情需要立即着手去做,一刻也不能等。”[17]在房屋建成之前,沙丘和空地上早已搭起了各种材质的帐篷,居住着真正意义上的各色人等: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阶层,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渴望——发财。将近120年后,在同一处地方将再次搭起大大小小的帐篷,那是一群头上别着花儿的青年男女们,在1967年的“爱之夏”来到旧金山,希望改变物质主义盛行的主流美国文化。不过,在1849年来到这里的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建成的是一个怎样的城市,也不知道自己和这座城市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