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充满希望的西部

二、瞭望充满希望的西部

刘易斯与克拉克探险过去半个世纪后,“美国大沙漠”的形象开始慢慢淡化,虽然在时人眼中,这里仍然是野牛遍布、土著横行的荒蛮之地,但是它已具有变成“花园”的潜质,现在所需要做的是如何发掘它的潜质,让“沙漠如玫瑰花般绽放”。1854年,《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签订,其政治目的明确,希望借此废止《密苏里妥协案》,将新加入的西部各州变成蓄奴州,最终引发了在堪萨斯与密苏里边界蓄奴州与自由州支持者之间的一系列流血冲突。[13]但是,无论在“流血堪萨斯”中各怀心机的对峙双方政治立场与道德诉求如何,他们拥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未来的林肯总统在其1854年发表的皮奥里亚演讲中,将此信念表达无余。在批驳《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逻辑上的漏洞和道德上的荒谬性的同时,他说道:“整个国家都认为要充分利用这些领地。我们希望它们成为自由白人的家园……”[14]至于如何充分利用,使之成为自由白人的家园——事实上,在内战结束后,它也成为部分自由黑人的家园,则是林肯总统在1862年颁布的《宅地法》中所回答的问题。[15]

在这里,商业仍然是制造财富的基本手段,但是此时,商业所仰仗的基础不再是自然孕育的毛茸茸的生物,在人性的贪婪、资本的支撑、金钱的诱惑、威士忌的刺激和土著的娴熟猎捕技艺中,那些因其美丽、温暖的皮毛而受到猎人青睐的动物,如河狸,却将被捕杀殆尽。这个野心勃勃、决意扩张的国家需要更坚实的物质基础,它的商业不能继续依赖于自然漫不经心、毫无效率的产出。人类之手必须介入,应当由他们来决定自然应当产出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速度和周期产出,这是农业与牧业的基本逻辑。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农民在缴纳税收之后,其产出供给自身、家庭与社区的需要;但是大平原将要出现的农业与牧业将是世界上第一个自始便以商业和市场为导向的农牧业,在农民的劳动与国家的意志,人类的需求与土地的供给之间将嵌入资本的链条,它将改变大平原的农业生态与城市景观,而堪萨斯城身在其中。

与其他美国城市相比,堪萨斯城站在美国西部开发的前哨,是最鲜明地为大平原生态与经济角色的转变所定义的城市。芝加哥和圣路易斯的形成与发展,特别在其起飞阶段,与东部,甚至海外的资本与市场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伊利运河的修建与东部率先出现的密集铁路网将芝加哥与纽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奠定了芝加哥成为中部第一大都市的根基。诚如克罗农所言,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大都市,芝加哥最终必须仰赖对广大西部自然财富的盘剥,但是大平原的开发出现在芝加哥形成之后,彼时,芝加哥已然是一个壮大的城市,其前景清晰而唾手可得。在这场中西部最大城市的角逐赛中,圣路易斯是芝加哥最强有力的竞争者。它坐落于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的交汇处,在交通仍然以水路为其根本方式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内陆城市就地理优势而言,能与之相比拟。无须太多的睿智或远见,任何拥有生活常识的人群都会据此为栖息地。当日的卡霍基亚人如此,后来的欧洲人也不例外。当皮毛贸易开始向北美内地转移,圣路易斯旋即变成内陆贸易的中心,成为法国舒托(Chouteau)家族建立的皮毛王朝的大本营,大平原开发前的堪萨斯城正是舒托家族的边缘人物凭借其商业网络而建立的。但是在人们开始热切地发掘大平原的新财富之际,圣路易斯向东没有芝加哥借伊利运河的修建同纽约建立的错综关系,向西距离大平原过远,铁路的出现令其水路的优势消退,东部的同盟费城已渐趋式微,从而无法再与芝加哥一争高下。[16]

堪萨斯城偶尔想过同芝加哥一较高下,但是在大多时候,它心甘情愿地追随芝加哥,以之为典范,学习之、模仿之,享受后者的庇护、扶植,时常艳羡,偶有嫉恨。与芝加哥首先依赖东部市场而迅速崛起的情况不同的是,对堪萨斯城而言,西部的农业开发是其能从一个贸易中转站,圣路易皮毛贸易王朝的小喽啰,摇身一变,成为密苏里州最大城市(包括其在堪萨斯州的部分)的关键。在19世纪50年代,西部开发的鼓吹者们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1857年出版的《堪萨斯与内布拉斯加历史》旗帜鲜明地为新西部的开发可能摇旗呐喊。此书有一个当时流行的冗长副标题:《描绘土壤、气候、河流、草原、山丘、森林、矿物、道路、城市、村落、居民,以及其他与之相关的主题》,扉页上则是号召人们移民堪萨斯的宣传。在此书中,作者沃尔特·斯隆(Walter Sloan)费心竭力地以当地土壤、河流、气候、动植物的丰饶,全方位地解构堪萨斯和大平原地区“大沙漠”的形象,从而吸引来自东部的拓荒者。他写道:“堪萨斯的气候同密苏里、肯塔基、弗吉尼亚相似,不过略干一些。这里的土壤可以进行完美的产出,所有的谷物、牧草、蔬菜,还有中部各州的所有水果。……从堪萨斯河口以西,沿河100余英里的两岸,优良的木材非常充裕。……很多橡树的直径有五至六英寸,杨树往往更加高大。”在此书为堪萨斯城专辟的章节中,作者写道:“这个野心勃勃的小城市,现在全力以赴服务于移民、圣塔菲与加利福尼亚贸易。……”[17]该书的作者预见到堪萨斯、内布拉斯加以及更西部的大平原的广阔农牧前景,但是显然,他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小城市的野心仍然没有清晰的认知。

该城早年的领袖人物之一——罗伯特·T.范霍恩(Robert Van Horn)则展望着远为宏大的前景。范霍恩在1855年从俄亥俄来到堪萨斯城,适当而立,雄姿英发;堪萨斯城则刚从1850年的霍乱之灾中恢复元气,重振旗鼓。彼时,它的人口不过寥寥478人,但是,发展西部的鼓吹者已经用各种方式为这个作为拓荒起点的小镇背书。在新英格兰移民协助会(New England Emigrant Aid Society)的鼓励下,画家F.巴克里奇(F.Buckeridge)创作了一幅堪萨斯城全景图,被后人认为是该城在当时的真实写照,也应当是范霍恩来到此间看到的景象。[18]占据画面一半面积的是宽广的密苏里河,河上最显著的事物自然是汽船——密苏里河上主要的交通工具,繁荣与进步的象征;但是即使时人也很清楚,它们同样带来瘟疫与死亡。商业愈发达,人口愈稠密,瘟疫传播的速度越快,河港城市尤为如此,堪萨斯城也不例外。[19]范霍恩本人暂时帮助其姻亲料理汽船运营,因此,同当时大部分希望通过俄勒冈、圣塔菲或者加利福尼亚小道进入西部的东部移民一样,他乘坐汽船,沿密苏里河向西,来到堪萨斯城。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是,他自一开始便希望在此处经营自己的事业,因此,他成功买进刚刚成立的报业公司,发行了这个小镇的第一份报纸:《堪萨斯企业报》。[20]从汽船上向南望去便是堪萨斯城,沿岸的建筑大都是仓库,昭示着该城的港口位置。港口背后延绵数百英尺高的崖岸,其上森林繁密,但是这时已有几幢住宅。[21]在未来的数十年间,堪萨斯城在不断向西拓展其腹地的同时,也将砍伐这里的森林,夷平大部分山崖,建造一个城市。《大堪萨斯城早期史》的作者查尔斯·迪赛里奇(Charles Deatherage)本人就是一位当地的木材商,因此,在他的著作中对此处的森林状况有大量描述。

迪赛里奇可能生于1852年,是这个城市的土生子;他从1878建立自己的木材公司后,一直是这个城市经济发展的受益者、资源的开发者,更是一位坚定不移的堪萨斯城鼓吹者。[22]他见证了这个城市的崛起,因此,当他在1919年退休,执笔撰写该城的历史时,他是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而非研究者的态度记录此城的历史。这是英国乡绅撰写地方史传统的延续,待事业有成,衣食无忧之后便退而著史。在新英格兰地区此种情形颇为普遍,中西部地区或多或少有所继承,这类著作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地方志的角色。

在《大堪萨斯城早期史》中,迪赛里奇用数页篇幅转引了范霍恩于1857年圣诞晚宴上所做题为《时代的精神》的演讲,这是对晚宴祝酒词:《铁路与出版:美国进步与发展的双胞兄弟》的回应。演讲中范霍恩激情澎湃、用词考究,他传递的信息是那个时代人们熟悉的声音:铁路将吹响进步的号角,贯彻民主的制度。“铁路蕴含着一种世界进步的哲学……”,他告诉其听众:在那些大量使用人力与畜力进行运输的古老国家,“朝廷修建城市,专制统治者的法令强迫整个帝国为其奢靡的都城进贡。……在这里,人民建立其自己的商业城市,……纽约、辛辛那提、芝加哥、圣路易斯、新奥尔良是我们人民的大都市”。上帝之手以山形河流决定了商业的中心,“正是通过研究全能之主手指划过的痕迹,贸易的先驱与文明的前锋选择了这些地方建立共和国的宏伟城市;在通向密西西比与太平洋山峦盆地的商贸西进的路途中,最后一个伟大的财富、贸易与人口的中心稳固地坐落在密苏里与堪萨斯岩石环绕的河湾之中”,那就是堪萨斯城。他铿锵有力地言道:“从哥伦布时代开始,商业与企业便一直在追寻西部。西部、西部,这是跨越大西洋,溯流波多马克河,翻越阿勒格尼山,顺流俄亥俄河,穿越密西西比河,北上密苏里河的口令。终于它被找到了。堪萨斯城屹立在西进航程的极点——它是商业的西部:在我们堪萨斯城以西的地区必须横越大陆走向我们。我再重复一遍:西部终于被找到了。”在这段话结束后,满场响起了热情而持续的掌声。[23]

事实上,类似的字句几乎在每一个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城市的鼓吹者(city boosters)那里都会反复出现,圣路易斯如是,芝加哥如是,奥马哈如是,丹佛也如是。但是范霍恩并非只是旧调重弹,反之,他敏锐地看到堪萨斯城在铁路时代将至的时刻所据的独特位置——它位于美国的地理中心。基于此,他告诉人们,当铁路从四面八方修入堪萨斯城后,它们将为堪萨斯城,“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能够超越的财富之矿,在70个小时内带来德克萨斯的棉花、蔗糖与牲畜,大平原与山区的皮毛,东部的工业制品,密西西比河流域与苏必利尔湖的铜与木材”。最后,他列举芝加哥所创造的奇迹,并且自信地宣告:“让世界像知晓芝加哥那样了解我们,让他们知道,在这里有一个商业中心,为自然自身的法则所确立……让我们努力西进——此词【westward】为堪萨斯城而存在……”再一次,他得到了人们持久的欢呼。[24]在1857年的圣诞之夜,这个城市的商业精英欢宴一堂,虽然自由州与蓄奴州的撕裂正在加深,堪萨斯城深陷此缝隙当中,已在一次次的流血冲突中感受到内战的阴影;但是,当他们目光向西,看到的仍然是充满希望的土地,丰硕富饶。他们坚信上帝的规划与自然的法则将带来一个都市的崛起,这是他们的“天定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