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3]
从波士顿出发,穿越新英格兰、纽约,进入宾夕法尼亚,继续西行,走过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和密苏里,总计2,200公里,最终抵达堪萨斯城——美国中西部的核心。如果一个旅行者的目的地是太平洋沿岸的旧金山,那么当他来到堪萨斯城后,他还需要继续往西,跋涉近3,000公里,方能呼吸到带着海洋咸味的空气。无论他采取何种交通方式,马匹、篷车、火车、飞机、汽车,第二程的旅行都意味着他需要横跨内布拉斯加、怀俄明、犹他、内华达,直至加利福尼亚,他将穿过美国西部的中间维度,穿过无垠的草原、高大的山峦,旱谷纵横、灌木点缀的沙漠,如果这是一位现代旅行者,他还将穿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城镇、农田与牧场。[4]
波士顿与旧金山均是向世界开放的港口城市,前者面向大西洋,后者拥抱太平洋。然而无论从东海岸出发,抑或从西海岸前往,堪萨斯城都是距离海洋最遥远的美国大城市,但它同样是一个港口,河流的港口,它的起点便称作“西港”(Westport),清晰地点明了这个城市的自我定位。不过,这个港口憧憬的不是汪洋大海,或者遥远的异域文明,而是北美大陆的内陆,它的沃土、森林、草原、矿产、动物,它将成为一个全然不同于波士顿与旧金山的城市,一个将为这个蓬勃兴起的国家提供无尽食物的城市。凭其地理位置,这个城市的鼓吹者一遍遍地用“美国之心”(the heart of America),“西部之都”(the capital of the west)这样的字眼来呼唤东西海岸的注意,提醒他们在大陆的内地有着一座同这个国家的命脉共同悸动的城市。[5]
1950年,距离堪萨斯镇正式建制100年,该城最大的报纸之一《堪萨斯城星报》出版了一期百年特辑,题目为《今日之城崛起于昨日之滨河小镇》。这份特刊的封面是两幅嵌套的彩绘图片。下方较小的一幅中,矗立着一位手拄来复枪的拓荒者,身畔是头戴羽毛的土著和一架双牛拉着的篷车。画面中只有他坚毅而笔直的背影,两相对比,身侧的土著如此矮小卑微。他眺望着流向远方的密苏里河,近处是一架小小的平底驳船,稍远处一艘冒着滚滚浓烟的汽船向西驶去,驶向开放的、自由的未定之土。河岸芳草萋萋,在较平坦处排列着七八座二至三层的小楼,已见人烟。屋宇之后是一片山丘,绿意盎然。这幅较小的图片嵌入占据整版的大图之中。在大图中,依然屹立着男子的背影,依然流淌着迢迢的河水,依然摇曳着堤岸的长草,但是一桥飞架南北,在宽广的大河北面,是一个巨大的、高耸的城市,曾经满是山胡桃木与橡树的山丘已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连天入云的大厦。对于现代的美国城市而言,只有当这些大厦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时,它方可被骄傲地称为一个大都市。男子的身侧不再需要土著的陪衬,他自信而从容,手插西装裤的口袋之中,望向的也不再是荒蛮而充满希望的西部,而是因汉尼拔大桥而将天堑变通途的城市。河上的汽船已经消失,篷车早已是历史的陈迹,昔日的河港伴随汉尼拔大桥的修建,变成美国中部密集铁路网的中心,更何况在此图上空一架飞机向城市飞来,标志着一个新的交通时代的到来,似乎也宣告着一个河港与牛镇(cow town)的时代的落幕。[6]
在1950年大加速时代到来之际,百年的堪萨斯城野心勃勃、充满生机。这个城市的土生子渴望讲述自己城市的历史,如同所有热切地赞美家乡的人们,他们兴致盎然地回忆着过去的苦难与辉煌,如何筚路蓝缕、百折不挠,如何以普通人的聪明智慧创造出今日的富强。在他们的讲述中,一个胜利的故事逐渐成形,它的基调是进步的,节奏是迅疾的,气质是民主的,信仰是自由的,它将是一个典型的西部故事,也会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故事。在那些对一个城市深具认同感的人笔下、口中,个体的城市传记类似于一个个体人的传记,而人们愿意去记录并且传扬的是成功者的故事。历史学家如是,普通人更如此。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这是一个关乎成功的故事,一个昔日只有数十人的皮毛贸易小镇成长为横跨两州、人口近300万的大都市,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不但为无数前仆后继来到此间的人们提供机遇、希望和财富,也为美国的增长提供最不可或缺的能源——食物。
但是,胜利的故事并非总是历史的全部,苦难历程的终点并非必然导向最后的辉煌。取代胜利或者进步叙事的,也不只有衰败一途,更有可能的是,我们看到的将是一个复杂的非线性故事。已经有很多人在讲述这个新的故事,看到一部分人如何为了另一部分人的成功付出不应由他们承受的代价,讲述前一部分个人与群体所罹受的不公、挫折、失败。这些历史学者的努力令城市的历史成为马赛克式的镶嵌图,远观与近读会呈现全然不同的图景,结构完整,细节丰富,五彩斑斓。[7]但是,就像历史不仅是关于某一个或者某一类人的成功故事,它同样也不只是关于“人”的成功或者失败的往事。为了成功而付出的代价经常是由非人类的生物及其赖以生存的环境而承担,而它们的变迁反过来会影响同样赖之以生存的人类和他们的创造物如城市的生存方式、历史轨迹与权力关系。
堪萨斯城的成长历程在很大程度上是芝加哥在大平原上的翻版,它距离芝加哥800公里,同它的老大哥芝加哥一样,讲述它的故事,同样需要回到大西部,回到高草与短茎草草原、玉米与小麦农场,回到牲畜围栏与肉类加工厂之中。本章所要讲述的正是一个发生在距离芝加哥800公里的城市的故事,它们几乎拥有共同的腹地,也分享着某些相似的经历。但是在堪萨斯城的故事中,我们将看到的不是一个壮伟的大都市一往无前地以资本为利器碾压、征服其腹地生态的故事,或者说不只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在堪萨斯城的过往生态经历中,自然的力量从未被消灭,它的变迁始终影响着城市权力与经济形态的改变。
堪萨斯城诞生、成长于这个广袤大陆的中部,坐落于堪萨斯河与密苏里河的交汇之处。后者是北美最长的河流,诨号“大泥流”(the Big Muddy),它自白雪皑皑的洛基山峰顶起源,蜿蜒东南,挟沙带泥,最终汇入密西西比河黑褐色的洪流之中。与密苏里河相比,堪萨斯河短而浅,不过185公里,整个流域位于今日的堪萨斯州,然而即使如此,它也可能在某个持续暴雨的季节,浊浪滚滚,洪水成灾,因此,当地人在闲谈间,也以“大”名之,称之为“the Big Kaw”。“Kansas”“Kaw”与“Missouri”一样,均得名自曾经在河畔生息繁衍、激流泛舟的中西部土著部落,与其赖以生存的河流及成千上万的河狸和满山遍野的橡树一起,他们共同塑造了白人未至之前的生态。这两条河流对当地土著来说,既能够提供丰富的食物,各种贝类、鱼、蟹等水生物种,同样成为他们迁徙、旅行、交易的通道,以及灌溉其玉米地的水源。
对当地土著和未来的白人移民而言,可能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地区高度的生物多样性。形成这一生态特性的原因同河流有密切的联系,但是一个认真的观察者会发现这里同时也是两种生态系统的交汇之处。正是在堪萨斯河的入河口处,由高大的橡木和山核桃树构成的东部林地生态遭遇了中西部的高草草原生态,如此混合生态带来了本地资源的富足,吸引了众多土著部落移民来到此处。人类在这里的居住史颇为短暂,考古目前发现到的显著人类遗迹仅能追溯至公元前100年,此后的数百年间,新的移民不断到来,包括从俄亥俄河谷迁移而来的堪萨人(Kansa)与奥色治人(Osage),后者在一次次的征战后成为大平原众部落的霸主。[8]遥想彼时的代际更迭,大约也有过无数血雨腥风、长歌悲鸣。后至的堪萨与奥色治人同样进行采集、渔猎的活动,但是他们建立起了村落,从事刀耕火种的农业,只不过并没有像东边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卡霍基亚人那样造就一座城市。当法国与西班牙来到这里之前,这片土地当然不是欧洲人曾经所言的处女地,但是也绝非一片被开发与管理的土地,这些土著部落对此地生态的影响力并不比数量稠密的河狸高出多少。也正是这些河狸,开启了此后的故事——现在大家已经耳熟能详的皮毛贸易,北美大陆的“软黄金”。[9]
当刘易斯与克拉克探险团在1804年6月26日来到卡奥点(Kaw Point)——堪萨斯河与密苏里河交汇之处时,这里的河山已经数度易手。最早留下记录的是18世纪初的传奇人物,法国浪子布尔芒(Etienne Veniard de Bourgmont)。在1763年的《巴黎和约》之后,西班牙人在名义上控制了这个地区,但是法国人仍然在皮毛贸易上占据主要角色。1803年,路易斯安那购买完成,密西西比河以西214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土地划归美利坚合众国版图,但是远在华盛顿特区的政治精英对那片土地一无所知。布尔芒所绘制、撰写的是关于密西西比下游的描述和地图,一些耗尽东海岸皮毛猎物的猎手与商人在深入五大湖地区后也留下了零散的记录,但是对密苏里河及其流域的自然财富、风土人情一无所知。刘易斯与克拉克探险团是一场国家组织的环境知识生产,他们记录河流及其流域的基本地理状况、水流速度、可通航性、支流、植被、动物,以及土著部落的习俗、特征。不过,探险队中并无一人具备文人骚客的潜质,因此他们的记录简介、准确,但是略显枯燥。在乘坐他们的龙骨船沿密苏里河一路向西抵达卡奥点时,这里已经入夏。他们决定在此处的林地中修整三四日,再行沿河北上。天气颇为炎热,他们发现了三头下河游泳的鹿,被随行的土著猎人随手猎杀,另一队猎人回来时,又带来了八头鹿,还有一死一活两匹狼。在他们到达的第一天,克拉克看到了一大群现在已经灭绝的长尾小鹦鹉。他还记录了“好战”的堪萨人的状况,彼时他们正在大平原上猎取野牛,而考察团在猎鹿的同时也看到了野牛。无论是密苏里河还是堪萨斯河的两岸都耸立着山峦、悬崖,日记没有描述其上的植被情况,克拉克仅指出这是建立要塞、卸载货物的好所在。[10]
在刘易斯与克拉克的旅行日志中,并没有线索激发人们对此处土地未来的想象。他们修整三日过后,便逆流北上,继续他们对于密苏里河流域的探险。在密苏里河从起源流向密西西比的漫长行程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支流汇入奔腾的河水,但是卡奥点的特殊意义究竟何在?探险团并没有询问,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1804年,年轻的合众国刚刚拉开西部舞台的序幕,他们中间没有人知晓在其面前展开的平坦大地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潜力,将为这个国家带来何样的可能。对实现路易斯安那购买的托马斯·杰弗逊总统及其同代人,甚至之后的两代人而言,无论南北,他们的世界是湿润、苍翠、森林覆盖的东部北美;而密西西比河以西,特别是西经98°以西的未定地带却是荒凉的、干旱的、无树的、不适宜农耕的。一个“美国大沙漠”(the Great American Desert)的幽灵开始在美国公共想象的上空浮现,并且固化为人们对于这个地区的基本认识。实现“美国大沙漠”到“美国花园”(American Garden)的转化需要数十年时间的探索与认识,因此,紧随路易斯安那的购买开启的并非托马斯·杰弗逊总统所向往的属于自耕农的农业帝国,而是一股巨大的商业浪潮。[11]
堪萨斯城在这股资本与自然相碰撞的浪潮中首当其冲。正是在此处,密苏里河不再流向东南,而是拐了一个大弯,平行向东,奔赴密西西比河。这样的一个弯道意味着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中,那些立志前往西南部的男男女女将发现此处是弃船转车的最便利地点。最初的它意味着一个天然的前往新墨西哥圣塔菲(Santa Fe)的补给站。那些希望通过与土著和墨西哥人进行贸易往来的东部冒险家乘船来到卡奥点,在此间购买篷车与牲口,越过大平原,向西南而行,最终抵达圣塔菲。著名的圣塔菲小径在大篷车和来复枪的加持下成型。很快,新的愿景产生了,通向太平洋的俄勒冈小径成为更多人向西扩张的路径,但是它们拥有共同的起点,堪萨斯城和与之毗邻的堪萨斯州的独立城(Independence City)。特别是1849年淘金热开始,更多人的篷车从此处出发,带着对未来、财富、自由的渴望西去,去实现这个国家也是他们个人的“天定命运”。这股浪潮将一波又一波的移民带向他们的梦想之地,直至1869年洲际铁路的贯通,篷车的队伍方慢慢从大平原上消失。而在此之前,至少有40万人通过俄勒冈小径西去,演绎了无数的悲喜剧,被各色人等讲述、颂扬、分析,而这个在1855年人口也不过500的小镇——堪萨斯城,在其中扮演的生态角色究竟是什么?
它不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最佳换乘点,同样重要的是它的草原生态。无论是这些移民将选择圣塔菲还是俄勒冈小径去开拓西部的荒野,他们的篷车都需要奴役成千上万头牛、马、骡子,这些牲口则需要食物,而围绕堪萨斯城周边的草原正是它们整顿、休憩、过冬的天然牧场。堪萨斯城最重要的传记作者詹姆斯·R.肖特里奇认为这是堪萨斯城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大都市的最重要的三大地理特征之一,也是最为人们所忽略的特征。[12]但是,肖特里奇以及其他研究堪萨斯城的历史或者地理学者同样忽略的是,堪萨斯城的草原属于向西伸展的广袤平原,而这片南至德克萨斯,西抵科罗拉多,包括堪萨斯、内布拉斯加、俄克拉荷马、怀俄明的辽阔“草海”(the“sea of grass”),方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生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