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把心儿留在了旧金山”
城市景观与自然景观拥有一种共同的魅力,便是它们往往能激发音乐家的灵感。许多大大小小的美国城市都在某一个刹那颤动艺术家敏感的心灵,那一刻,一首新的歌曲出现,或缱绻地吟唱对这个城市的眷念与爱恋,或激昂地歌咏对它的颂扬与自豪。对一个城市环境史学者而言,这些歌儿哼唱着的远不止是它们的迷人曲调,而提供了传递某些文化与环境意涵的特别线索。例如,1977年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sese)执导的同名歌舞片中的歌曲“纽约、纽约”,两年后在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魔性嗓音的演绎下,风靡一时,几乎成为纽约的代言歌曲,让无数流浪者暂停漂泊的脚步,渴望新的开始,渴望自己的身影融入纽约匆匆的人潮之中。然而,这首属于纽约的歌,没有哈德逊河的水流,没有中央公园的鸟声,没有远方自由女神脚下澎湃的海浪,更没有在城市的扩张中消失的沼泽;甚至也没有这座城市建筑的物质形体,巨型的摩天大厦在狭长的街道两侧延展,一座紧挨一座,如同幽深的甬道,令曼哈顿成为地球表面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之一。歌中所描述的纽约是无数人冀望成就一番丰功伟业,俯瞰众生的所在。“我将在不夜城中醒来”歌词写道:“发现我是万人之巅上的国王。”如果一个野心勃勃的美国人/移民“在此处成功”,那么他“无处不能成功”。这个城市正是美国的梦想之城,是两百年间不歇呼喊的自立个人主义得以定义的城市,是成就每个人远大抱负的城市,也是成千上万意志坚定、锐意进取之人,渴望逃离昏昏欲睡的小镇、乡村生活和彼处的陈规旧俗、千篇一律而最终选择的城市。“啊,小镇的忧郁风吹云散/老纽约中/我创造全新的开始。”[1]如同无数美国梦的提供者,歌儿许诺来到这里的人们:在这座城市,只要你目标明确、工作努力,就能让你的才能得到最终的回报。
当然,歌儿的许诺,如同政客的演讲,动人的往往只是他们的声音。无数人告别故乡,寄居纽约,随着人流涌动在不夜城的黝黯甬道,清晨醒来的一刻发现自己仍然两手空空,不名一文,发现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被抛弃、被遗忘,发现自己仍然将心儿留在他方。可能在所有源自纽约的城市歌曲中,最著名的并非《纽约、纽约》,而是一首吟唱着遥远的西海岸城市的歌曲——《我把心儿留在了旧金山》。两个已过而立之年,寄居纽约的旧金山人,在二战中离开了故乡,战争结束后,如同成千上万的漂泊者,他们来到了纽约,这座他们期待实现梦想的不夜城。八年过去,乔治·科里(George Cory,作曲)与道格拉斯·克罗斯(Douglas Cross,作词)共同创作了上百首歌曲,但是没有一首为他们带来成功、名望、金钱。或者在某个喧腾但孤寂的冬夜,或者在某个灿烂却落寞的夏日,对旧金山的回忆淹没了他们身处布鲁克林公寓的生活,于是,旧金山的市歌诞生。
当然,这两位落魄的“纽约客”还需要再等九年,这首歌方因为另一位意大利裔歌手托尼·贝内特(Tony Bennett)在旧金山地标性的费尔蒙酒店(Fairmont Hotel)的演唱而走红,又需要再等22年,直至1984年,此曲同另一支歌舞片单曲“San Francisco”正式成为旧金山市歌。在2020年4月25日,加州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之时,旧金山的居民在网络上共唱此曲,94岁的贝内特领唱。这首歌带给科里与克罗斯他们所渴望的成功、名气,当然还有财富,也将他们带回了他们在海湾旁的故乡。此曲也同贝内特彼此成就,在此后的数十年中,他不断地录制这首单曲,他的塑像也因之站立在费尔蒙酒店之外,以庆祝其九十岁生辰。
全然不同于《纽约,纽约》,《我把心儿留在了旧金山》中的忧郁如那个城市清寒的薄雾,挥之不去:
动人的巴黎,不知怎的,
似乎总是无羁地令人遗憾;
罗马的辉煌,也已不是今天。
在曼哈顿,我全然被忘,一身孤单。
我,就要回家去,去那个城市,它依傍着海湾。
我把我心留在了旧金山。
它向我召唤,在那山巅:
到那儿去,
在那小小的缆车攀向星星的半山中间!
纵然晨雾会使空气凄寒,
我的爱却在那里等待,就在旧金山,
在那蓝色和风儿吹拂的海面。
当我回到你那儿,旧金山,
你的金色太阳将为我流光溢灿![2]
它勾勒着旧金山自然的轮廓,低矮的丘陵,小小的山峦,环绕着那个停泊着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船只的咸水湾。这个城市的坐落之处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天然港口之一,面向广阔的太平洋与遥远的亚洲。周遭的山峦与丘陵为海湾挡住太平洋的风暴,只留下一处一英里半宽窄的出口,便是名噪宇内的金门(the Golden Gate)。海洋气候令这个城市终年凉爽、温和,也令它在每日清晨笼罩在或浓或淡的乳白色雾气之中。在20世纪,旧金山已经深刻地嵌入美国人的浪漫主义想象,无论那些人是彼处的土生子,还是生活在他处的异乡人。伫留在歌者记忆中的是那个城市高低起伏,时而陡峭,时而延绵的地貌,是闪烁在半山间的寒星,早晨弥漫的雾气,是“蓝色和风儿吹过的海面”。在他对故乡的思念中,那个城市是浪漫与爱情的所在,全然不同于曼哈顿的冷漠,它有着小小的缆车,温暖的人情;它依然是一座新鲜、现代的城市,是令罗马的辉煌成为往昔的城市。但是,它不是纽约、波士顿、匹兹堡、堪萨斯城,或者与它同样位于洛基山以西的拉斯维加斯、洛杉矶。这座城市有着一种奇异的激发人们对自然的浪漫想象的魅力。
毫无疑问,每个大城市都是复调的,并无既定的主旋律,也没有不变的伴声,在所有旋律共同演奏时,并不必然构成完美流畅的和谐,总是渲染着某种开放的、未完成的气质。旧金山也是如此。这座在1848年3月15日,淘金热发动之前的一年,全部人口仅为850人的小镇,在短短172年间,增长为一座人口近90万,白人仅占40%,亚裔高达34%,还有15%的拉丁裔和5%的非洲裔的城市,它的演化史中旋律纷杂,或者彼此缠绕,或者相互矛盾,或者各自独立。[3]不同的听者带着不同的耳朵倾听,可能听到的是某种全然不同的旋律,即使对那些试图倾听那座城市中自然与文化相碰撞的声律的环境史学者而言,他们听到的曲调也大相径庭。格雷·布里金(Gray Brechin)在其《帝国旧金山》一书中听到的贪得无厌的资本家在城市的广厦中嘈杂的谋划、争执、分赃,听到的是昼夜不歇的机器对从山峦、河流中无休止地榨取矿产与水源。[4]理查德·沃克(Richard Walker)在他的《城市中的乡村》中听到则是来自不同种族、阶级的男男女女在一个世纪的时间中,为了营建一座绿色、宜居的、健康的城市而发出的吁请。[5]乔安娜·戴伊尔在《地震城市》中听到的却是在自然的断层带上因为地球自身的运动带来的巨大灾难,听到人们对技术带来的安全的自信与幻灭,同样她也听到不同的种族、阶层、群体因为各自的利益、诉求和认知而发出的抱怨、指责和抗争。[6]所有的声音都不是历史学者的幻听,而是曾经震颤在这个城市上空,映现其某种真实面相的存在,它们合奏的复调曲谱充满意想不到的变化,也充满偶然与断裂。它时而是对大洲另一端的东部审美传统的应和,时而是对太平洋彼岸古老东亚文明的畅想,时而是对此处自然财富的渴望,时而是对这里自然之美的发现。所有对其历史的倾听者捕捉到的都只是其中的一段乐章,或者在某个被分离的时刻,复调横切面上的不同音符。本章希望倾听的是旧金山独特的自然环境与诗性的思考相激荡而生的对城市存在方式的解读,在旧金山自1849年开始的城市历史中,这样的解读不断发生着变化。在太平洋海风带来的新思与加利福尼亚变幻万端的自然世界中,人们对美、对城市、对自然的思考终于走出了美国东海岸城市的圈囿,启发了新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