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试答人的宇宙地位之问
自序:试答人的宇宙地位之问
“一般人大多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而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冯友兰这话震撼人心。我把他的陈述变成问题,便是:“在宇宙中,你的地位在哪里?”
欲望是这么一回事:社会地位往高处要,声名往显赫里找,物质享受往最好处捞。欲望不达,大小悲剧迭起。非分之想越大,悲剧越大。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人,一辈子不是狂躁肿大、贪婪虚浮,就是飘飘荡荡、魂不附体。知道自己在茫茫宇宙之中的位置,情形会好得多。
那么,让我们抬头看看天空苍穹怎么样?哪里是我的位置?答案是:我什么也不是,连尘埃都算不上,什么都比不了,本来什么都不是我的,既然如此,怎么还敢要求那么多?!
那个写《沉思录》的Marcus A.的答案也几乎一样:“Think of the universal substance,of which you have a very small portion;and of universal time,of which a short and indivisible interval has been assigned to you and of that which is fixed by destiny,and how small a part ofit you are.”[1]请想想宇宙万物,属于你的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点;再想想宇宙的时间,属于你的也只有那么极短极微的一时段;再想想命中注定的东西,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是多么小。
苏轼在“前赤壁赋”里就看穿了:“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什么才是我的?清风、明月、耳得之声、目遇之色,才是我的。那是宇宙自然拱手奉送的,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
“在宇宙中,你的地位在哪里?”这一问,很管用,尤当人们自以为大、自我膨胀之时,它就会提醒你:你什么都不是。
既然如此,一颗因贪婪而虚浮的心就落地,放下了一切,没了负担,没了一切挂碍,反而自由了……
我本来企图在这本散文集里用心谈谈学术研究,可是无法绕开那苦恼学者的名利,于是我不得不在相当多的篇幅中把我关于人的宇宙地位问题的上述回答写进去,比如以下这些篇章:“人,无可奈何还说人”、“以学术精神治会”、“眼光与定力”、“文明兴毁皆因人欲”、“生日想起eudemonia”等等。这是本书的第一类文章。
因为有了上面的追问,第二类的篇目,即那些从篇名(躯壳)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讨论学者与学术研究的,就有了灵魂与精神。这部分文章最多,有些文章在此前发表或流传时,曾使一些读者反响强烈。
第三类散文,我仍然不想在其中只谈学术,发现我自己以及众多的朋友,一生都在寻找心灵的抚慰(例如一些读者喜欢拙著《摘取我够得着的葡萄》,是因为拙著不时地给出了点点滴滴的心灵的镇静),我又不得不回过头来寻找怎样才能抚慰心灵,如“快活与尊严兼得”、“报应:转嫁与后续”、“夹缝中求生”、“生日想起eudemonia”、“快乐本身就是神圣的”、“心宽如海”、“孙女欺负我”以及“拙拙”等篇目,甚至还加上八首诗词,就是这样的努力。我希望读者也能从中找到些许的心灵的宁静。
既然内容明确地分成了三大类,为何文章的编排还是按时间顺序呢?人,也是一种存在之物,而且是在时间中成长的存在物。另外,明确的时代背景对读者理解文章内容是有帮助的。
这个集子早就定位于学术散文,可是我一直在并非学术的文章中兜圈子,也搞不清楚到底是魂系何方。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用九个月的时间跨度写成一文“以学术精神治会”(这是我的最后一个会长报告),总共十一条,接触学术的只有两条,其余九条全是学术之外的东西。直到在思想上试答冯友兰之问,才知道寻寻觅觅的东西是学术之魂。中年悟到的人品与学品之间的关系,才真正地通达了起来。梅兰芳为何成就为四大名旦的代表?梅的戏唱得好,不错。可是,据我所知,当时四大旦角中,论票房数,不是他第一呀。而他的公正、平和、大度、宽容——正是这些非技术性的东西,使各位名家与观众认定他是中国四大名旦的代表,不仅如此,还是那个时代甚至当今中国京剧的符号。
心有多宽,学问就会做到多大。学术基础奠定之后,人品高度决定学品高度;技术基础具备之后,非技术的品性决定技术成品的品性。我想起了自己一生有所成与有所误,两端皆然于人品。每念及此,遂羞耻袭心(I felt an onrush of shame)。时日不多,但知来者之可追。
此文集编纂出版之际,要感谢许多帮助过我的人。首先要提到《当代外语研究》执行主编杨枫先生,是他促成了这本书(或许还有)在复旦大学出版社的出版,此前,他和他的团队为他的编辑部特约我写稿、筹备专辑以及在培养外语研究队伍方面所做的有气魄的开创性工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校长仲伟合教授在忙碌中为拙著赐序,他对我的关心、支持和鼓励表明了他对知识与学者的尊重与深刻理解。被学生称为“我们的父亲”的一位高中退休副校长钱冠枝先生,逐字逐句看稿并提出修改建议。
借此机会,我要特别提及早就该感谢的一个人,重庆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李力教授。他曾促成拙著《钱冠连语言学自选集——理论与方法》[2]的出版,但在该书的自序中,我感谢了三位为拙著写序的人,却没有提及他,仅由学生褚修伟执笔的后记中提及,是谓不恭;他还在我退休之前一年就聘请我做他们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只是由于我要求推后(等待我在广外大把已经多干了十年的研究与讲学工作最后“杀青”),因而未果,美事留憾,温馨却长留我心。
2012-1-12,于冬收斋
【注释】
[1]Marcus Aurelius,Meditations,translated by George Long,Cassell and Company.LTD.,1908,London and Norwich.p.78.
[2]《钱冠连语言学自选集——理论与方法》,钱冠连著,褚修伟、刘利民主编,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