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 拙

拙 拙

“拙拙!”——我的二孙女钱汉拙,被家里人这样呼来唤去。可她一般都假装听不见,在屋子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不知在忙碌什么。要是她高兴,“嗯~”地答应我们一声,声音起伏错落,让我们高兴一阵。如今她一岁零四个月。

她六个月大时,曾与我斗过一次心眼。早晨起来我打开电脑工作,偏偏她总是起床也早。把她安放在摇篮里,她奶奶或她妈妈就往我旁边一放,“爷爷看着。”我瞥了躺在摇篮里的小家伙一眼,她冲我笑着!笑得含蓄而文静。我抱歉地说,“小孙女,对不起呵,不能抱你,让我写一会儿再抱,呵?”敲击了一会键盘之后,再回头看看小东西,她还是在冲我笑着,还是含蓄而文静。不忍心,我得给她认真地解释一下:“拙拙,你躺会儿,对不起你了。”工作一段时间了,她那里没有一点响动,怕她怎么的了,我赶紧地瞧她一眼:她还冲我笑!我没有那一份忍性了,赶紧抱起她,亲了又亲。她胜利了。我上了她的圈套。她的微笑外交为自己争取了更多被爱的机会。常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我说爱笑的孩子有人爱。说起这孩子的笑,就得说另一件事。她在我的大学校园玩耍时,有一个节目是必然保留的:凡有拿着相机过往的大学生,尤其女大学生,必然要拍她,理由只有一个:她的双眼皮的眼睛大得出奇。她与我斗心眼时,我不忍拒绝抱她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那双笑得文静的大眼睛像是在求我。

她也会放开地咯咯发笑。逗她大笑的技术,只有我这个爷爷有。为了博她一笑,我嘴巴向前嘬得老高,双手抬起向两边分开,两个大巴掌向下,两大腿像大猩猩那样地弯曲着踏步,还不时地大喊“Orangutan!Orangutan!”这时的拙拙,笑声拖得老高老长,中间还要转几个弯儿哩。我一生有点像打麻将只和[胡]“自摸”或者叫“不求人”,为了保住人的尊严,不会为了虚名浮利向人求告卖笑。可是我七十岁上得了两个孙女,为了求她俩一笑,我丢下了一切斯文与尊严。

家里人带拙拙在校园里玩耍,有人问名字中“拙”是什么意思,家里人回话:“笨拙的拙。”“一定是爷爷起的名儿吧?到底是教授。”有一次,她到学校医务室就诊,挂号员问清了这个名字,说:“是啊,真聪明的人不卖弄,还看起来傻乎乎的。”取名人的用意被挂号员一语道破,看来教授也不怎么的。我愿我的两个孙女笨拙拙,做人简简单单。简单的人走向幸福,比聪明人走向幸福容易得多。我上过“成功就是一切”的当。后来我在许多场合语重心长地主张成功第二,快乐第一。而且有一次我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讲坛上说过Success is next to happiness,还被学生传上了网。我说,专注一件工作,十年左右就可以取得成就,而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未必能取得快乐。成功与幸福不是一回事。可是,快乐与做人简单倒是有直接的联系。

拙拙也不傻。她跌倒在地,首先要装模作样地哭叫一番,大人们统一行动,不提供帮助,她偷偷地观察我们一阵,见无人理睬,便也不再赖着,自己爬起来。“孩子,你必须在跌倒之处自己爬起来。这是生活的法则。你的一生,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代替你爬起来。”我的心在对她说话。过春节的时候,她恰好一岁。我们全家到一个学生家里作客,根据主人家的狗子的智力表现,大家为拙拙智力评级:赶上了一年的狗子(据说狗子一年相当于人的四岁)。一岁三个月的时候,她为了够得着放在台子上的饼饼,先找到我搔痒的痒痒挠,一个长长的竹片,然后站在一双高皮鞋上,拿痒痒挠够着了那高处的饼饼!大家一致认定她智力升了级,说她智力赶上了猴子。她喜欢出门玩,家中有人发出响动,准备出门了,她总早早地直奔门边守候着,屁股抵着大门,面向家人,一夫当关,万夫莫闯,其预测之准确,其处置之恰当,其决心之坚顽,岂是猴子之辈所能比拟?她奶奶喂她饭,她总是抢匙子。我偶尔也喂过一次,发现她顽固地抢匙子,在碗里沾一下便往嘴巴里塞去。此时才醒悟,她是在学习使用工具,自己求生,与拿痒痒挠够那高处的饼饼是一回事。无限地使用与开发工具是人之为人,人与动物拉开根本区别的最关键两步中的一步。这时,我们才可以真正地舒一口气:她不傻。

拙拙学说话的能力(人与动物本质性区别之二),远远赶不上比她大两岁半的姐姐钱璟,但也还不错。2010年二月某一天,她在我洗漱室门外敲门,因为门紧闭不得而入,她大声地意图明确地大喊了四声“爷爷!”从此,我成了家里惟一被她叫得最多、最清楚、最亲热的一个人,惹得她奶奶心里老大不平衡,说:“拙拙吃、喝、拉、撒、睡都是我在管,不叫我却叫人家!”我说,奶奶不吃醋啦,谁叫人家是语言学博导有意地训练啦。她奶奶对她说:“把鞋鞋放凳儿上。”我在旁边反复说“Put them on the stool.”恰当的手势、眼神与对象物的位置的配合是绝对必要的。她将鞋儿放到了指定的凳儿上。家人让她拿报纸给我,我用英语多次说“Can you pass me this piece of newspaper?”。她妈妈让她把饼饼放回原处,我就多次说“Replace them!”几乎次次都奏效,随后必是我竖起大拇指说“Great!Great!”(真棒!)。但是,她并不知道单词的意义,只是知道大人的意图。人与人的交流的发生,按个体发生学规律来看,是懂得意图在先,懂得词义在后。这一点语用学未必注意到了。语用学往往只讨论大人之间的交流,那是在大人懂得词义之后的描写,未必研究过不懂得词义的婴儿阶段的交流的习得,是从懂得意图开始的。而且,我要指出的是,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尚未发现有语言哲学家在意义理论中区分这个先与后的规律。2010年4月27日,拙拙企图将她的腿伸进我的洗脚盆,我用双手拦住做拒绝状,并不断地说No.No.她开口说出了她的第一个英语单词句No.我再重复了一声No.她又说了一声No之后走开了。对No顺从与同意时以“No.…”作答是正确、地道的英语用法。对中国成年人教授英语时,这一点特别困难,因为母语为汉语者,对“不”的顺从与同意的说法为“是,……”。相对而言,拙拙学会她的第二个英语单词deer就简单了,我指了指图片上的鹿,多说几次deer而已。训练语言就是在训练思考,开始会说就是开始思考,用哪一种语言训练,就是训练用哪一种语言思考。

1940年代出生的人们,在忙碌中生活,在逼仄中工作,活命的迫切,精神上的折磨,都不允许我们欣赏自己的儿女,我们最多只是粗放地饲养了自己的儿女。当了爷爷之后,生活的担子没有了,精神上的折磨消失了。我们有了时间来欣赏、观察、注视自己的孙子,这样便意外地欣赏、观察、注视了人性的觉醒、触发与滋润的全过程。我们缺失了的课才补上来。爷爷带了孙子之后,自己才获得完全的人性意识。

当我的两个孙女伏在我的臂膀上睡得鼾声大作,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时候,我感到当爷爷的伟大。2009年5月16日约莫在丑时(古称鸡鸣时),醒不能寐,意念中有以下诗句,及至晨8时追记如斯。题为“我变成一座高山”:我变成一座高山/当孙女紧贴并啃湿我的肩膀。/我变成一条大河/当笔端奔腾出冲击老堤的波浪。/做一个高贵者无须叫喊/只要跨过别人丢在我脚下的金帑[tǎng]。/做一个月桂诗人并不难/只要在词语的密林中不按规则地乱闯。/做个世界的主宰又怎么样/只要我对一切都敢念想却又止于欣赏。

如果你从前没有伟大过,在孙儿辈出生之后,若能察其成长(与动物划清界限的过程),受其偎依(爷爷抱抱,奶奶摸摸),拓其智力(培养语言能力即思考能力),伴其快乐,便一定感到了当爷爷奶奶的伟大。老实说,这伟大感,正好是孙儿赐予的。

201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