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五十年内领先世界？

凭什么五十年内领先世界？

（2002年9月4日在研究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请允许我代表导师们与新的博士硕士研究生们讨论一个问题。

我的问题是：一个民族要在世界上安身立命，最希望它的博士与硕士干什么？或者，导师最希望他手下的徒弟是什么类型的人？或者，已进入了高层文化圈的博士硕士们认为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是什么？

这三个问题，答案只一套。

创造性的工作。

近年出版的《剑桥战争史》有言：“西方的历史……都是以强硬的、野心勃勃的大国们为争夺控制权而展开的竞争，在竞争中，残忍者、革新者和果断者吃掉自满者、模仿者和优柔寡断者。”（中文版，第590页）这里有一个硬道理：革新者吃掉模仿者。我们要以加倍的速度创造性地工作，才能在这个不公道的国际关系中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他们的相应的博士生或硕士生或相应的学者，把我们的论文一翻开，发现95%的论文是模仿：西方理论加汉语事实，至此为止，而没有自己独特的超出他们的结论，他们就会偷着乐，说：“中国下一代的学者又不是我们的对手。”

江泽民主席为美国《科学》杂志撰写的社论（中文版本据新华社2000年7月2日电）中有言：“中国政府支持科学家在国家需求和科学前沿的结合上开展基础研究，尊重科学家独特的敏感和创造精神，鼓励他们进行‘好奇心驱动的研究’”。在这个慎重的政府承诺中，他提出了创造精神。他在最近两三年内的多次报告中，上百次地使用了一个词：“创新”。最近，人称为继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对江泽民说，中国在科学上将在50年内领先世界。凭什么去领先世界？靠粗制滥造、弄虚作假、模仿之作吗？

我们最重要的准备，是要做创造性的工作。什么是创造力？我的回答就是：无中生有^[1]的能力，创造新信息的能力。赵元任的《实验语音学》，前所未有，一旦写成，就成了欧洲、英美的语言学学生绕不开的一本教科书。这就是无中生有。马建中，写成了第一本汉语语法，这就是创造了新信息。我的看法是，“聪明的中国人”不是一个好的称赞词，“会创造的中国人”才是真正的赞美。你们凭着一个好头脑，进入了中国文化的高层次圈内，请注意，不要高兴过早。好头脑不会创造，也会收获一场空。

徐真华校长在今年的9月2日，在重点文科基地有一个讲话。他在分析了原创性的重要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把学术研究当做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为获得利益。作为校长，我要创造宽松的环境与条件，让我们学校的学者能安安心心地出原创性的成果。”徐校长讲话中一说“学术研究当做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的脑子里就想到许多人，比如，桂先生，七十岁开外的人了，楼上楼下跑，还不断开新课，是为了钱吗？显然不是。是为了名吗？他早就有了名。这就叫做把学术当做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样，从上到下，一片希望之声，对准了创造性这个话题。

第二，要做一个有高尚道德与高尚情操的人。

学品与人品何以相关？人的行为是一个集合，这个集合中包括许多个小项。这些小项有：社交、求生、做学问、游戏、消费……每一个小项与整个集合是全息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些小项中的每一项都是整个人的行为的浓缩、重复、重演。人的行为中的每一个小项都包含了整个集合的全部信息。所以，人品、人格全方位地向学品、学格渗透。人品的高度决定了学品的高度。看看去逝的马寅初、陈寅恪，在世的季羡林、王宗炎，我们心中就有了学品与人品密切相关的范例。反之，人品的缺陷必然是学品的缺陷。

最后，有思想，会思考。

大家进入了这个学校，开始了研究生涯。将来要当专家。十年内可以培养出一个专门家，但十年内培养不出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专家。不是说专家就会自然地有思想的。中国历史上，终生研究终生平庸者，不是多的是吗？有思想的专家会使价值升值，upvaluation，升值不是加法，而是乘法。一个没有思想的专家只是一个专家，而一个有思想的专家顶十个甚至上百个专家。专家群体的领军人必是思想家，才足以充当。搞原子弹的邓稼轩培养出一大批搞原子弹的专家，陈毅不是外语方面的专家却能懂得治外语之道，原因何在？有思想，有深刻的思想。

如何才能做到有思想深度，那是智力结构决定的。这个智力结构，我认为可能是科学、哲学、美学、逻辑加上专业。Saussure，Popper，Frege，Russell，Tarsky，Davidson，Grice，Searle，Austin，钱锺书、朱光潜、季羡林都是有这样智力结构的人。这样的智力结构就会以平方的方式实现其自身的增值。在中外历史上，没有一个单一懂专业而不具备上述智力结构的人作出了真正杰出贡献的。可是，思想深度与年龄不成正比，而只是与智力结构成正比。上述那些人有思想深度，不是因为他们年龄大，而是因为有那样的智力结构。

五十年以后，中国的科学能不能领先世界，靠现在入学的硕士、博士生们在上述三个方面——创造力、人品与有思想——的努力。而我本人有许多方面都远未达至。不过是提出问题，大家共勉而已。

斯蒂芬·霍金2012年按语：［（Stephen Hawkin）说，中国在科学上将在五十年内领先世界。凭什么？当时我的报告碍于听众的视野，无法一语中的。现在我补充如下：如果不给学术以自由，免谈。投入适量的资源，这基本上做得不错了，或者说有好的开始了。但是如不改变官本位体制，不让科学家、教授自主管理和全面参与科技工作的规划，就不会有好的局面。］

2002-9-4

【注释】

[1]另一位教授也在场，听了这话，很是反感。次年，同类会议上，他讲话时就批判我这一番话。此语原出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不过，我很感谢他公开地反驳，真的，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