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炎论语言研究

王宗炎论语言研究

时:1997.10.14,上午9:25—10:25

地:王宗炎先生家客厅兼书房

人:王先生与钱冠连

钱:今年暑假,清华大学出版社的宁有权副编审和我拜访了季羡林先生。就该出版社的一个出书计划——以《汉语文化语用学》为起始,将国外先进的语言学理论化入汉语,搞一套丛书——就教于季先生。季先生认为,“当然好。可是搞起来会有很多困难。”王先生,不知您认为这个计划是否可行?我曾经问过一位外语界很有影响的先生,“您写了那么多的书,为什么就不写一本将国外语言理论化入汉语的书?”他的回答是怕汉语界的人抠书中汉语的小毛病。

王:(笑)怕犯错误,这没有必要。有了错误就改,就承认。人怎么能不犯错误?想得不周到就是错误。科学就是在反驳错误中发展的。英国的Michal West编了好几套教材,他公开讲,哪一套是好的,哪一套不好。先以为都好,可是一用起来,就知道哪一套不好了。赵元任也是这样。美国的Dwight Bolinger是赵的学生,他说赵先生从来不犯错误(Chao never went wrong.),赵元任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赵元任的错误在哪里”(Where Chao went wrong.),自己揭发自己的错误。权力是你有我就没有,而学问一经交流,你有了,我也有了。青年教师最怕回答不了学生问题而丢面子。我常给青年教师讲,学生在课上提问,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要查书,问人。要是讲课讲错了,下一课就公开纠正。这样,学生就会相信你是一个老实人,结果得到了面子,而不是丢了面子。人家看了你的文章,写文章反驳你,是为你服务,他读了你的东西,才能讲出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多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是不同意吕叔湘的意见的。我寄给了他,说,我并不定想发表,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结果,他拿到《读书》上发表了。还说,“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直接给《读书》写文章”。这就是学者的态度。搞学问,不要管他是“正统”还是“歪统”,首先问它对不对。我说,学问上搞修正主义最好。搞学问就是要修正错误嘛。

钱:这样看来,您是同意将国外语言学理论化入汉语,编一套丛书啦?

王:我当然同意。不过搞起来要花很多力气。问题在于有论据。材料不正确,理论也就成了问题。英语有数据库。这里有一个理论,你不知对不对,查一下数据库,就知道有无事实根据。一般情况下,语言是逻辑的。不然就会天下大乱。但有时候,语言又不讲逻辑。汉语常说“迎头赶上”,要赶上也应是从后面赶上,怎么能从前面赶上?可是汉语这样说了。这是习惯。英语有to put one's best foot forward,但一个人只有两条腿,为什么说the best foot?可是习惯上也这样说了。人们常说“每况愈下”,原作“每下愈况”,语出《庄子·知北游》。古汉语里的“况”是clear的意思。现在“每况愈下”已约定俗成,意思是“情况越来越坏”,而“每下愈况”倒不大说了。研究语言最好有语料库。听说汉语也在搞语料库。这有一个问题:你的语料从何而来?要仔细考虑。香港报纸上的东西,是方言。

中国方言多。语料库的来源的比例不好定。英美就不同了,语料库该收什么,大家基本上有共识。北京话不等于普通话,北京话的词汇不等于普通话里的词汇,因为其中有土语。但是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基准。“搞”,原不是普通话,普通话是“弄”,而现在用“搞什么”压倒一切了。普通话说“见过没有”,而广东话说“有没有见过”,但现在,普通话也可说“有没有见过”了。

钱:您看那套书搞得起来吗?

王:要花很多力气。

钱:您看这样行不行?每一个作者通读十五年之内的《中国语文》,再将国内外的有关专著读五部,再动笔。

王:这样搞行。50年代,周扬主持编高校教材,他说,“先不忙,你先念三年书再说。”有一次我看一个书稿,上面说:“小牛犊被商人买了”是对的,“小牛犊被农夫买了”不对。我问为什么“小牛犊被农夫买了”不对呢?其实,农夫买牛犊的情形是很多的。问题在于,写书的人的头脑事先被一个理论捆绑住了,不是从汉语的实际出发,不是从事实出发。有些人只知道自己的习惯说法,不知道别人的习惯说法。有一次,我听到David Green夫妇争论schedule该怎么念。一个念英国北方音;一个念英国南方音。这无所谓对不对,但一般以南方音为主。又比如,广外曾有一对美国夫妇,有一次妻子还问丈夫说的话Is it good English?

钱:最近,我从电视上看到英国与我国共同成立了口语协会。有胡文仲、胡壮麟等先生出场。

王:中国市场太大了。英美人都想和中国合编中学课本。中国人提出应该进什么内容,英美人则负责编写。英国靠英语赚钱,英国出口商品的大宗就是英语。这不是靠压力,而是市场自然发生的现象。

钱:(念了拙著《汉语文化语用学》的全部章节的标题。念到第六章“语用学的体现关系”最后一节“禅门公案的体现关系”时)

王:讲了禅门公案,是这本书的一个特色。别的语用学著作没讲过。

钱:所谓“合作原则”,禅门公案里的对话,没有一条对得上。

王:用不合作的办法来合作,这是中国禅宗对话的特色。

1997-10-25,白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