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宽如海

心宽如海

大姐出嫁之前,我太年幼,她给我留下的唯一记忆是一首歌——《渔光曲》。她常常唱,我就常常听,听着听着就会唱了,而且至今不忘。“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多年了,一哼起它,便在脑子里浮出大姐的笑容与她的歌声。

对大姐有清晰的记忆是在她出嫁之后。

在大哥举行婚礼的三天中的某一天,她风尘仆仆地从新里仁口赶回。我因胃受凉正在上房(正厅后面的房间)的床上呕吐,翻胃,难受,但听见欢声笑语将她迎进了堂屋,又旋即听她进了我的上房。她走近了我的床边,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摸着我的额头,喃喃地说:“我的兄弟哟,我的兄弟哟,几多遭孽(沙湖方言中仅指受苦)……”。多少年来,那只大手留下的暖意仿佛仍在额头,那一声声“我的兄弟”仍响在耳边。我那时隐约地感觉到,她口里念叨的“几多遭孽”,好像不只是指我在床上翻胃难受,还指母亲早逝(后来多次听她念念有词:“无娘的孩子真遭孽”)给我们两个最小的兄弟带来的后果。其时,我和冠枝弟已经分别得到了二姐和三姐母爱般的照顾。但她可能没有料到,我后来一生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干脆作风(有时也表现为可怕的铁石心肠),受磨难不告饶的硬汉精神,正是年幼失母之后的自强效应。

我老是盼着大姐回娘家。她回娘家两次都是半夜木船才靠沙湖镇的岸。一家人欢天喜地闹腾半夜之后,清晨起来她给我们分发小酥饼。我童年时代最爱吃的就是这小酥饼(此手艺现在已失传)。小酥饼装在长方形的白铁桶内。从此,我对任何白铁桶产生了神奇般的好感,仿佛从那里一定可以变出小酥饼来。有一次她回老家之后,看到了一些家事,心中很不舒服,便叹了一口气说:“我再也不回娘家了。”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

50年代,她身处的逼仄是难以言喻的。那时,她顶着地主帽子与姐夫在农村(穿乡卖货)支撑着一大家子人的生计。有一年的暑假之后,我上仙桃读书(初中),绕道新里仁口去看她,已经看得出,生活已很艰难了。她指着货担子,轻轻地诉说着日子的竭蹶。令我惊讶的是,酷热天的中午,她还偷闲捧着一本书看,我拿过来一看封面,是香港唐人写的《金陵春梦》!我家并非钟鸣鼎食之家,但家父较高的文化素养却默化潜养出一大批书呆子。她就是其中的一个,特殊的一个。特殊就特殊在,一个戴着地主帽子的女人,在糊口已经成问题的境况中,在极为不利的政治环境里,她却干着一件与衣食住行完全无关的、与她的身份处境完全不合的事情——读香港人写的书。较高的文化素质使她有了一个排解忧愁的高雅办法。苦难中的高贵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贵。

70年代,她们一家两分,她和姐夫带着一部分家人移民至沙湖镇南岸的柴林里。有一年我从咸丰师范带着妻儿回乡看她时(同行的还有二哥),就住进了她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一个寮棚而已。不必问他们一家生活如何,因为近乎原始的生活资料已经透露了一切。我为自己不能帮助她而羞愧,那时,我自己过的是每月不到25日便借钱买饭票的日子,一直要盼到下个月的4日发工资(后来发展到每月半便开始告借,直到1982年我能在课外教外语才结束愁三餐的日子)。她像是看出我的心事,反过来安慰我,小声地说:“还好,还好。各人的苦该各人受,各人的罪归各人受。”这个“还好还好”不应该解读为生活还好,只能解读为她的精神没有被压垮;这个“各人的苦该各人受”包含了对我无力援助的谅解。

70年代末的某一年,我去看她,请她在仙桃看了一次戏,是沔阳花鼓剧团演的,戏目是《白蛇传》。这个戏,我本来也很熟,她比我更熟。我赏的不是戏,无非是企图以此叩问一下,在白云苍狗、陵谷互替的世事变迁中,摄受苦乐的她,对生活还抱有多大热情。那时,她的种种困难还没有脱净,生活的拮据并未结束。但她对戏的投入情绪,仍然让我挢舌难下。她一边给我津津有味地讲剧情,一边提出她自己的一些见解和评论,一边给我介绍演白蛇的演员的经历和趣闻。真是令人欣慰:苦难中的高贵,还留存在她那里。

80年代开始,随着国家政策的好转,我在湖北恩施师专已经有了些微的呼唤力。有一次我弄得一部小车,准备接她到恩施住一段时间。这时,她的儿女婚的婚,嫁的嫁,她本人的生活也开始好转。可惜的是,因为早年生计与生育的磨难,落下了上下肢近于瘫痪的毛病,她摇头说,不方便,不能远行。她说,她这个毛病和谁住在一起都不好,不愿麻烦别人,执意不和我西去。只是将我和司机留下来吃了一餐饭,不消说,是香喷喷的蒸菜:蒸茼蒿、蒸藕……

她一直是看小说消遣,而且照样乐观。每次兄弟姐妹会面,她从不主动把话题往她的病痛之躯上引。她要尽量让她自己,也让别人,生活在解脱之中。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一直公认她是最开通的人。没有对人生的深刻理解是不能如此开通的。

随着年岁增大,她的行动更为不便。年轻人对她偶有不敬之词,别人为此生气,她自己却只是付之一笑。我得承认,这正是她比我强大之处。她的自信、安详与宽容,助她渡过了并将继续渡过一切不顺之境。

生活本来是苦乐参半。对于苦,她很少用眼泪和叹息对付。岁月不肯收容软弱,艰困不相信叹息。聪明的出路是什么呢?她用的是精神上的放下、化解与引开。这说起来何其轻巧,做起来何其不易!这是无形的解决,也可以叫做哲学式的解决,也是根本的解决。她博大的胸怀由此而来。

看来,心宽如海的智慧,不只是属于文化儒者与大师级的禅人,也属于一个只读过了小学、长居农村的普通女性。我的大姐正是这样一个女性。

1999年大年初一、初二、初三,于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