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暂停
告诉你一件事,我从事写作这个行业的时间越长,就越清楚地觉得自己对写作所知甚少。我几乎每个月都在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胆量靠写作谋生,更别提我还写这个专栏,给大家指点关于写作的诸多问题了。
这种对写作的谦恭态度,不是来自深入思考后的洞察,要真是倒也无妨;相反,它是写作经历中总结出来的一枚苦果。
你不妨试试我这几周设立的写作模式:按照我的习惯,我每天早晨七点左右醒来,起身,看到自己的影子,又缩回被窝,我把头蒙在被子里,闭着眼睛,想着在床上再躺四小时。鉴于我已经睡够了,也不是真的疲倦,故而每次睡过去又醒来的时候,只能坚持不懈,强迫自己赖在床上不起来。
然后,大约十一点左右,我终于起床,把茶壶放到炉子上烧水。到此时,终于开启一天的生活。我是那种早晨写作的作家,既然早晨没了,我就直接进入当天的非写作活动——吃饭,上健身房锻炼身体,去赴午餐的约会,长距离散步,只要能让我愉悦的,都行。我不必走进办公室,不必看打字机。
我又逃避了一天的工作。
我胜了。
我不打算用“写作障碍”这个词来美化自己的这种古怪行为。我也不确定什么是写作障碍,但它似乎是指,不管你如何努力,你都写不出任何东西。我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我不仅没有尝试着去写作,实际上还与打字机保持距离,竭尽全力逃避自己是否还写得出这个问题的拷问。
常读我这个专栏的读者,也许还记得我在以前文章中是如何强调“坚持不懈”的重要性。我曾指出,只有那种日以继夜坚守写作岗位的作家,才终有所成就。每天定时工作,定量产出,是作家高产的关键。龟兔赛跑,兔子在开始时会大出风头,但最后赚到稿费的,铁定是乌龟。
我也认为,这种稳打稳扎的策略,不仅会提高写作的产量,也会促进写作的质量。当我每天工作,或者说我一周工作六天的时候,我一直在脑子里琢磨正在写的这本书。我白天在琢磨它,晚上交给潜意识去想,绝不会让这个故事脱离我的掌控。
只是,我为何不七点钟起来烧水,八点钟坐到桌子前,把目标锁定普利策奖呢?
我觉得很多事不是自己想如何就如何。我精心拟定的计划,就像老鼠和人类的计划一样,难免会失败。
我稍稍介绍一下自己当前的写作境况,或许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两个月前,我开始了一项宏大的写作计划。我要写的,是一本我迄今为止最为雄心勃勃的小说。这本书的篇幅会相当长,草稿大概四五百页,页数是我常写的推理小说的两倍。小说背景宏大,跨越久远的时间和诸多国家,人物众多,我虽然清楚小说情节的整体轮廓,但并没有拟大纲,也不想拟。我觉得,情节会随着我的写作进展自动涌现出来。
写作开端进展顺利。在第一个月,我一周写作五到六天,一天写五到六页,就写完了小说的第一部分,厚厚一沓,共一百三十页。随后我开始写第二部分,我换了一个叙述者,以他的视角,从另一时间、另一地点来讲这个故事。我花了整整一周,才把故事从第一个叙述者转到第二个叙述者那儿。在那个周末,我再接再厉,向这部小说冲锋,接连三天,都是早晨写作。然而,到了第四天,起床时,我意识到我写不下去了。
这种意识自此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每天早晨都以不同的形式重复一次。倘若我能享受这种不写作的时光,固然是好事,但我做不到。我不断捶胸顿足,责备自己放纵、懒惰,这样做当然于事无补。
倘若我能把这段写作暂停的时间视为创作过程的一部分,诚然会有所助益。当我回望过往发生过的一些写作暂停的情况,我已能采取这种态度。
比如,去年秋天,我按时坐下,写伯尼·罗登巴尔系列的第四本推理小说,可在我写到大约六十页时,我开始觉得自己写得有问题,而且这种感觉一直纠缠着我。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知如何改动。我还是以暂停的方式处理这种困境,只是处理风格有所不同。这一次,我不再赖床逃避工作,而是设置了一个暂停后再开始的日期。
“感恩节后我再开始写这本书。”我对自己说。感恩节来了,又走了,我想起《爱丽尔》平装版版权要在12月中旬拍卖。“哦,等《爱丽尔》这件事情搞定了,我再开始写。”我听之任之,“一堆事悬而未决,谁还能写得下去呢?”
谁能写得下去?肯定不是我。《爱丽尔》拍卖完毕,圣诞假期来了。谁会在这样的日子开始工作计划呢?不会是我。于是我决定,新年伊始,就回到这本小说上来。
我做到了。新年第一天,我乘地铁到里弗代尔(Riverdale)勘察实景,虽然最终,这地方并没有在那本小说中出现。新年第二天,我坐在打字机前,从第一页重新写起,这次的思路非常顺畅,手指在打字机上飞舞。我在五周内写完了这本小说,对这本书的最终面貌非常满意。整本书行文流畅,情节铺排非常巧妙。我所做的就是早晨坐在电脑前,把它打出来。
这让我想到,我那段日子暂停工作、游手好闲,根本不是浪费时间,我离开打字机的两个月,也是文学创作过程的一个环节。我确信,倘若我在10月份,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写下去,写作过程会是一种折磨,这本小说也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好。
那么,我为何不能把自己现在的不作为,看作和那个时候一样呢?毕竟,我已经轻而易举地写完了这本小说的第一部分,对其质量非常满意。(至少我当时满意,只是现在的懒散状态,让我看任何事情都戴着有色眼镜。)我的潜意识需要时间聚集力量,文思才能再度奔涌而出,这样的假设不是不合理。在写完一本书和写下一本书之间,我不假思索地给自己留出较长的空当。那在一个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暂停休息一阵,不也同样重要吗?
当然重要。况且在那两个月里,我正经历一个烦心事很多的时期,甚至可能打乱我文学创作的步伐。等我烦乱的心情平复一点,再重新开始写作,难道不合理吗?
当然合理。
我认为,要想顺利通过创作枯竭期,第一步就是接受自己。无力实现自己过高的目标,就捶胸顿足,责备自己,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何好处。我可以制定自己达不到的进度,但那毫无意义。你做不到的事情,目标再高也没用。幸亏人的一生不一定非要按写好的剧本走,为此该感谢老天。
不过,接受自己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这种写作停滞的阶段过去了,我们会坦然接受,但身在其中时,则难以做到。去年秋天那两个月搁笔暂停写作,我现在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非常英明,我逼自己记住当时看此问题的不同视角。当你身陷画框的时候,很难看到画的全貌。一旦思路顺畅,很可能觉得现在无精打采的状态很有价值。只是现在,就在我写这篇专栏文章时,我觉得我就像得了阑尾炎的基督教科学会信徒[10],非常矛盾。我想相信,却有些担心靠不住。
我想,有些方法可以改善创作停滞期的糟糕状况。除了接受自己之外,我还觉得,不能让所有事情都因为写作的停滞而遭殃,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正因为顽固地拒绝去做任何其他的事情,而让自己的坏心情雪上加霜,而那些事情本可以让我心情改善一些、让我的日子好过一些的。比如,我的专栏文章进度已经落后,我也不去管自己的记账本。我很难有心情去从事日常活动。举个例子,我通常一周去健身房三次,每次回来,心情都放松不少。但由于我现在因为写作停滞而心情不好,就一点也不想去健身房了。
但我还是逼着自己去了健身房。我不想去,去了也是马上想走,捡起那些很重的铁疙瘩,再放回去,这时的我看不出这样做有啥意义。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但即便我不情愿,还是做了,我洗了个桑拿,冲了个澡,虽然还是不甘不愿,但后来,我心情终究舒畅了些。
我不时告诉自己,我最终还是会回来接着写这本书,我既然从事作家这个职业,就会一直写下去。不管怎样,我现在的进度是超前的,这本书该写完的时候,自然会写完,还有……
有的时候,我是相信的。
这不是玩笑。我发现,对我们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来说,不管喜不喜欢写作,不写作真的让我们很痛苦。不幸的是,写不出有时是写作过程必经的一个阶段,这似乎也是真的。倘若我能学会相信这只是一个阶段,我对它的态度就会宽容得多,或许对各方面都会好一些。
至少,我写完了本月的专栏——与近期别的事情一样,我曾想逃避不写。如同我去健身房锻炼身体那般,尽管一点都不想,还是咬紧牙关去做,至于是否值得,则不是我可以判断的。
但我现在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