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请人阅读
多年前我和贾德森·杰罗姆(Judson Jerome)还舒舒服服地在中西部一个小学院里安身的时候,他好像是教师,我好像是在上学。他当时宣称,在大学校园里,有两种学习写作的学生。一种呢,他解释说,留着个络腮胡子,对谁都绷着个脸,向所有问他的人(也包括几乎所有没问的人)昭告,说自己是作家,但就是从来没写出过任何东西。
贾德森接着说,另一种呢,往往只要蹦出几句小诗,就奔出去,像展示尿液样本似的非要给别人看,一边还狂呼着:“看!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我也留着个络腮胡子,对谁都绷着个脸,这种样貌我保持了二十年。那时我确信无疑地向世界宣布,自己长大后要当作家。不过呢,我也写了很多东西,什么都写,包括零散的歪诗,无价值的短篇小说。写完之后,我还真的拿着这些拙劣的学生习作到处强迫人看,这些人包括朋友、导师,以及那些还不知道一见我就该躲开的人。
如今我的络腮胡子刮掉了,对谁都绷着个脸的次数也减少了,短篇小说也不太写了,好久没去鼓捣歪诗了。
但有些事没变。我仍渴望被人阅读。不只是渴望被读者大众阅读——虽然我的收入和作家声誉最终取决于他们对我作品的接纳——还渴望我的那些密友阅读。我还是像当年在安提奥克学院读大二时那样,一写出东西,就狂奔过去逼着他们看,还要他们尽快将读后感告诉我。
我认为,对很多作家来说,想要被人阅读的强烈欲望,正是驱动写作的内在因素。也有些作家是例外,他们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灵,才把自身体验转化为条理清晰、很有艺术性的作品,只为一吐为快,根本不在乎外人对作品的评价。这样的作家有多少,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把写有诗歌和小说的笔记本锁在抽屉里,对谁都闭口不谈自己的创作,只是留下遗嘱,死后将所有这些作品毁掉。我很怀疑,这种作家会是《作家文摘》的长期读者。该杂志文章重点关注如何提高沟通能力、如何增加投稿命中率的问题,可对这种作家而言,简直是毫无关系。
除他们之外的作家,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印刷出版,借此获得收入和认可,这种渴望,其核心很简单很纯粹,就是渴望被人阅读。贝克莱主教(Bishop Berkeley)[19]说,树叶于无人处落下,就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在被人倾听的时候,落叶才会有声。同样,没人倾听,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作品只是无声的呐喊。
把作品拿给自己的朋友和同行读,真的有好处吗?把阅读的任务交给谁,效果最好?如何对待别人的阅读反馈?
拿我来说,尚未写完的作品,我很少示人。不管是故事还是小说,我通常要等到初稿写完,才拿出来传阅。那时我会选择此前一直喜爱我作品的人,以及我觉得会喜爱我现在这部作品的人,进行试读。
我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因为我真正想要的是赞扬和敬慕。很多作家都声称我们想要的是批评,我觉得,这完全是骗人的。我表面上可能会声称,我想要批评,假如能获得一些批评性建议,让作品得以改进,我会勉强表示感激,实际上,我就像骄傲地把婴儿抱出来示人的父母一样,最讨厌别人说三道四。我给你们看的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的骨血啊,别对我说小家伙的头太大,要对我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婴儿,他目前还显茫然的眼睛里,闪烁着所罗门的智慧,这样,我才会爱你,认为你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
对很多作家来说,真的非常渴望作品得到赞扬,或者至少是热情的接纳。毕竟,作家几乎是在真空里工作。夜场脱口秀演员会随时知道他的表现如何,他的观众笑没笑,他是生机勃勃,还是死水一潭,是成功还是失败,随时都心里有数。作家却没有这种评估机制,就算是作品写完了也不行。
按正常程序,我们职业作家的作品先由经纪人和编辑阅读,他们的专业经验非常宝贵。但是,那些我们信任的朋友读过作品后给我们的意见,尽管是非专业性的,却也有特别的价值。毕竟,我们把作品投入邮筒后,就开始漫长的等待。等了几个月,也许才会收到一张退稿的纸条,或者一封冷冰冰的信:“您的作品不符合我方要求。”
干我们这行的,刚开始都很自信。我们坐下来写作,就是期望写出后有人读,但与此同时我们却对自己的作品不太自信。即便该作品取得艺术上和商业上的成功,我们还是需要得到认可才能安心。
当我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域,试图开拓新的写作空间时,我需要有人确保自己没有走错方向,没有去做超出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反过来,当我写的是一个系列作品的新作,我还是需要外界的认可,确认自己的写作水准没有下降,我既没有一味地重复自己,也没有脱离原系列作品,读者大众不会看到我的书就打哈欠。
最有用的读者,不仅给予我赞美和确认,还要提醒我注意处理书的缺点。他们会指出谬误之处,这些谬误假如不修订,落到编辑眼里,作品的可信度就会被怀疑。他们还能告诉我,某个具体场景的效果是否如我的预期,某个角色是令人同情还是令人讨厌,某处的悬念发展是否过于突兀,是因为伏笔埋得不够,还是痕迹过于明显,如此等等。
《研究斯宾诺莎的贼》全书有三个出其不意的设计,其中两个与谋杀案凶手有关。可试读这本书的人,都只猜到其中一两个设计,没想到会有三个,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这个试读结果让我很放心。
《智慧》(Savvy)杂志的一位编辑告诉我,我的某个短篇小说的结尾有些含糊,我去问已读过这本书的朋友。她说也注意到这一点,但觉得有点含糊无伤大雅。她的观点,让我明白编辑的反对意见不是没有依据,据此我可以相应地对结尾加以修改。
多年前,我赶写一本情色小说,准备用笔名出版,初版用平装本。该书有我喜欢的东西,于是我让朋友去读。朋友读后都非常欣赏,于是我把小说从平装书出版商那里拿回来,寻求作为精装书出版,我找了两家精装书出版社,第二家愿意出版,书名定为《罗纳德兔子是个糟老头》。只是故事并没有旋风般地结束——出版商没有大力促销,评论家也没有过多关注,它的销售情况如同冬天里卖冰。但有一点很清楚,若没有朋友们读后的反馈,我压根不会想着用真名并把它作为精装本出版。
作家是最佳读者。我找来试读的朋友,大多数即便不是作家,也是与写作这个行业多少有点瓜葛,他们的文学素养比普通人高,更具备对作品写作技巧的鉴赏能力,我也更看重他们的反馈。我同样在意非作家朋友的反馈,他们的意见同样重要,毕竟,大多数读者是非作家。不过,我更愿意等书出版后,再让他们读。
有时,我认为,作家俱乐部的主要功能,就是让写作新手可以有同行试读自己的作品。人们参加这种组织的目的,通常是为了得到同行的批评指正,从而对自己的写作有所助益。但我怀疑,更重要的还是同行阅读你的作品,而不是真的寻求那些所谓一针见血的批评。
顺便说一句,从别人的反馈中学习,固然可以,但若能通过琢磨他人作品的优缺点来感悟写作,对你更有助益。从他人作品中找瑕疵,比从自己的作品中找,要容易得多,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经常通过琢磨朋友作品中的成功或失败之处,来提升自己的写作技能。
以下是几点建议:
1.不要轻率行事。有些人为了既得利益,总想把你的作品撕成碎片,出于各种考虑,他们并不打算喜欢你的作品,并且会对你的作品恶语相向。那是他们自身的问题。但倘若你坚持要把作品给他们看,就成了你自己的问题了。
2.不要展示尚未完工的作品。尽量不要给人看还在写的作品,尤其是写作思路正顺畅的时候。你只需给自己一个理由:这会打断你的写作思路,让你无法完成既定的写作。
3.假如你非要展示尚未写完的作品,那就小心为妙。有时,我对自己的作品太没有底气,这会迫使我打破上面的原则。我因为深陷自我质疑的泥潭,让人试读,说几句让我放心的话,能让我放松心态,重整旗鼓。在这种情况下,我尽量不冒险。我选定读者前,会确保他有理由真的喜欢这个作品,就算他对作品不认可,他也不会说出来——除非是无法忽视的重大错误,这种情况我自然是早知道为好。
4.别杀信使。真正有用的读者,不会一味地赞扬你。他会给你诚实的反馈。他可能是很有同情心,大体上倾向于喜欢你的作品,但他对你写的所有内容无差别地疯狂表示赞赏。有时他的反应较为温和,有时则尖锐批评。况且,没有人是完美的,他不喜欢你写的某些东西,不是因为你写得很烂,而可能是因为那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或者因为他当天的情绪不好。
别因此而憎恨他,别因为故事不对他胃口就断定他不识货。倘若你受不了热,就别进厨房。倘若你不想要桃子,就别去摇树。倘若你不能容忍不同意见,那就把写的东西锁进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