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端烧木筏

21.从两端烧木筏

你要是愿意,不妨想象一下:一个家伙乘着一个巨大的木筏,漂流在北大西洋结冰的海面上,为了避免冻死,他得不时从木筏上砍木头烧火取暖。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木筏也越来越小。

这家伙迟早会陷入困境。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我们作家的境况跟这个家伙大致相同。我们每个人,都坐在由成长背景和生活经历构成的巨大木筏上。每次我们把一张稿纸卷进打字机,就等于烧掉一截木头。为了给写作提供素材,我们在消耗过去,一天天过去,木筏也越来越小。

迟早,我们只能在水面上行走。

对于小说家而言,这是个普遍的问题,几乎人人如此。有趣的是,在作家这个职业里,越成功的作家,就越受此问题的影响。有个说法由来已久:在美国,成功就意味着毁灭;对成功的美国作家来说,这样或那样的毁灭悲剧很普遍。仍以前面的大海航行打比方,就算某个成功作家驾驶船只艰难前行,前有酗酒巨岩、后有自杀大旋涡,他仍会面对没有东西可写的窘境。文字越写越多,表达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成功让他日益孤立,离他的过去以及他周遭的世界越来越远。读者等着他出新作品,但悲哀的是,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没必要在很成功之后,才发觉自己身处这样的木筏上,或者在激流险境中。多年前,我就意识到这种力量的作用。我很早就开始写作,大学没读完(尽管是系主任的建议)就开始写作生涯。从那时起到现在,除了1960年代中期的某一年之外,我一直靠写作谋生。我开始写作前的人生经历,价值不大,在岁月的流逝中,渐行渐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交往圈子里,作家、经纪人、出版商所占的分量日益加重。这群人温暖、聪明又有趣,虽然我认为这个圈子里的种种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也就意味着我的木筏越来越小。

这种写作素材减少带来的影响,对我来说,没那么严重。因为我的作品并不直接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取材。有些作家,比如托马斯·沃尔夫,就是直接把生活经历写成小说的。还有一些作家,最擅长的是某个特定题材的写作。这类作家,我最先想到的是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20],他写得最好的作品就是二战题材的小说。

我的大多数小说,都是合理的虚构,虽说或多或少是生活的结晶,但我很少直接从生活经历中取材。只是我觉得,上述模式仍然适用。终有一日,我会没有素材可写。

这些年来,我是个非常多产的作家,我还是个全职作家,无法从工作环境中汲取素材,你如果愿意像我这样,就是从两端烧木筏。不过,我觉得兼职作家和周日作家多半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毕竟,上班族每天去办公室,干大体相同的工作,跟同样的人员打交道,每天上下班走的很可能是同一条路线。就算这工作自身有趣——哪怕是极有魅力——对于将来的写作所能提供的养分也很有限。

回顾过去,我还真没有刻意在生活中寻求额外的灵感来源,只不过碰巧歪打正着,或者说至少部分如此。

正如很多同行那样,我总是对太多的事情感兴趣。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事会满怀激情地投入。一旦对某个领域有了兴致,或者有了某种嗜好,我会去查阅所能找到的每一本相关书籍,花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无怨无悔地付出,但热情一退,就把这些书束之高阁,转到下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去了。我过去觉得自己这样朝三暮四,是一种性格上的缺点,但现在却认为这种个性很有好处,因为它会让我接触到大量有趣的主题。

这种性格上的倾向,与当时我对自身生活境况的不满纠结在一起,使我在远离打字机的时间里,曾在不同的道路上徘徊过。这样的例子一个就够了。九年前,我曾轻率地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新希望镇(New Hope,Pennsylvania)开了一家艺术画廊。仅仅说这事儿在商业上不太成功,太轻描淡写了。对我而言,它是名副其实的艺术画廊版泰坦尼克号惨剧,营业的过程也没给我带来原本希望的那种愉悦体验。一到周末,就人满为患,游客和他们的“熊孩子”拥挤不堪,就算有顾客想买画,也无法买——何况根本没人买。工作日呢,则无人光顾,你都可以在画廊里面猎鹿了。

尽管如此,开画廊和后面经营的这段经历,对我这个作家而言还是收获巨大。在经营画廊的那一年,我在新希望镇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的熟人圈子包括艺术家、小商贩、嬉皮士、有怪癖的人、吸毒者,还有来自当地不同社区的居民。我学到了很多关于绘画的知识,艺术层面和商业层面兼而有之。我还学会了如何通过顾客看画时的举止来判断哪些人是潜在的买家。我肯定不能说自己学会了画画,但在那些可以猎鹿的午后,闲得无聊之际,我也画了一些抽象画。我由此也领悟了画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当我的一些画作居然卖掉的时候,我再次领悟到,“世间万事皆有可能”,巴纳姆(Barnum)是对的[21]。

这一年作为画廊经营者的经历,最明显的结果是我写的一部以新希望镇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我把自己这一年的观察和体验几乎全写进去了。你要明白,我绝对不是为了写这样一本书才去开那家画廊的。我当时也不是在做实地调研,只是在寻求另一种生活道路而已。但我那一年的生活经验,最终植入了我的小说。

那段日子的收获,还远不止一本小说。那本小说绝版很久之后,我的生活经历还在不断修正、丰富我的整个认知框架。我在那一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作为各种人物形象,出现在其他很多本小说里。简言之,我的经历给我冗长乏味的隐喻木筏上增添了新的木料。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道路跌宕起伏,经历过无数次奇妙的转折,这些经历纷纷涌入我的大脑,有时我似乎觉得大脑负荷过重,就像保险丝那样快要爆掉似的。不过,在过去两年,我住在同一个地方,和相同的人住在一起——上帝保佑,我的房东和妻子,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与我续约。

这种稳定的生活,并未减少我的写作灵感,或许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些新方法,为写作不断注入源头活水。这些方法对我颇为有用,我想对别人同样有效。

其中一些方法如下:

1.不要墨守成规。墨守成规很容易,但也是可以避免的。我认为要尽量避免墨守成规的生活方式。有个地方与我家相隔八个街区,我每天至少步行去一次。我特别注意每次不走同一条路线。实际上,无论何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都会刻意选择一条陌生的路线,就算稍微绕点路,也不在意。

我建议你不妨重读一下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歌《未走之路》(The Road Not Taken)。不管是在文学层面还是隐喻层面,我总是选择人迹罕至的路,然后会发现,一切真的不一样。

2.留意你要去的地方。有些路一成不变,是因为我们没有用心留意。因为我们对周边过于熟悉,所以懒得留意周边的一切,哪怕是以前没注意到的。我发现,倘若我以开放的心态对待任何新的体验,倘若我用各种感官去感受,不管行走在哪条路上,我都会像第一次踏上这条路一样,有全新的发现。

3.要终身学习近来,我注意到自己对建筑的观察角度,似乎与过去不一样了,我发觉自己正在关注建筑的形状和各种细节。这是因为我出于对建筑的爱好,去读了保罗·戈德伯格(Paul Goldberger)的《城市观察》(The City Observed),这是一本曼哈顿建筑指南,很吸引人。读完后,我发现自己看周围一切的目光更为敏锐,也更有学识。我也得以从全新的视角来看附近的建筑。我决定去纽约新学院(New College)修一门课程,深入了解纽约建筑的相关知识。

若问这门课程对我的写作有多大帮助,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改变了我的观察视角,开拓并提高了我的视野,而这或许会体现在我将来的作品中。或许,我学到的东西会直接作用于情节、场景,作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或许,上这门课程我还会有意外的发现,我可能在课堂上遇到某个人,在走廊的饮水机边,他会随口告诉我某件事,而这会是我下一本小说的源头。我不知道这门课对我的写作有多大帮助,也不必知道,因为知识灌输与实地调研完全是两码事。实地调研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前者还没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4.出门闲逛。《作家文摘》杂志的非虚构类专栏作家阿特·斯比克(Art Spikol)最近的言论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他告诉家庭主妇,假如想与丈夫吵架,就去酒吧闲逛一下寻求灵感。就我来说,多年来,每当我把自己关进沙龙里,与外界隔绝时,我就觉得阿特所言很有道理。是坐上警察朋友的巡逻车在街面上晃几个钟头呢,还是到圣文森特医院,坐在急诊室的凳子上观察几小时?抑或是去华盛顿广场,接触毒贩和赌牌骗子呢,还是到港务局巴士车站终点站,现场感受一下?我无法确定,哪一件事更能拓宽我的经验、激发我的灵感,但我非常确信,我若只坐在家里看重播的电视情景喜剧《我爱露西》(I Love Lucy),我不会有任何收获。

旅行会开阔视野。不管是出城旅行还是在家附近熟悉的街道上漫步,我都尝试着保持旅行者新奇的目光。我们乘坐的木筏,永远不会消耗殆尽。我们会抽取木头取暖,但我们知道新的木料会添加到木筏上。人生经验的增长是没有止境的,只要我们始终持开放的态度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