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作家的祈祷
第五章 这难道不是真的吗:论小说创作心理
47.作家的祈祷
主啊,但愿您现在有几分钟时间。我有好多事请您帮忙。
从根本上讲,主啊,我想请您帮忙,让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充分发挥您赋予我的天赋,让我成为最好的作家。我的请求本来可以到此结束的,但我想,讲得更详细一些,会好一些。
首先,请您帮我消除我的攀比心理。我每次与其他作家比较,都会给自己招来无尽的烦恼,每次都会自怨自艾:
“我明明比亚伦写得出色,为什么没他那么成功?为什么我的书登不上图书俱乐部销售排行榜?为什么我上本书没有被改编成电视迷你剧?凭什么贝利从出版社那里弄到的图书推广费用,比我的多出好多?卡罗的书有什么好,居然还在《纽约时报》拥有两页的书评?每次打开电视,为什么都看到丹又上了个脱口秀节目,在那里卖弄口才?他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为什么艾伦每年都有四到五篇作品刊登在《红书》(Redbook)[1]上?我也写同样类型的故事,为什么每次收到的只是退稿信?
“另一方面,我永远也成不了法兰克那样的作家。他能用近乎严苛的诚实态度来解剖自我,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格洛丽亚真正具有艺术家的目光,她的描写,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让我自愧不如。霍华德是真正的写作高手,他写作如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他一天的写作成果,我写一个月也追不上。艾琳每天坐在打字机前的时间是我的两倍,或许她正好有恰当的点子,而我太懒了,在写作界没我的位置是我罪有应得。至于杰里米——”
主啊,请让我记住,不要与其他作家攀比。其他作家是成功还是失败,跟我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写他们的故事,我写我的。他们有他们的写作手法,我有我的。他们有他们的职业生涯,我有我的。我越注重与他们攀比,就越不能集中精力做好自己,写好自己的作品,其结果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自尝苦果,毁掉自己。
主啊,请帮助我,写自己的作品。在开始时,我会花一定的时间,笨拙地模仿别人。这是因为,我需要学习,才能发现我自己的故事,并学会如何把它们挖掘出来。我确信它们是存在的,确信我最终能找到它们。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er)[2]曾说过,每个人只要没在童年时期夭折,他就有足够的题材,可以写一辈子。主啊,我相信这一点,相信每个有创作冲动的人,心中有无数的故事可写。这些故事可能与我自己的生活经验没有相似之处,可能发生在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或者不是我生活的年代。但是,如果是我一定要写的故事,这些故事就会从我的生活观察和经验中,以很有意义的方式生根发芽。我深深了解那些感觉、那些认知、那些反应,因为我曾深刻地经历过。
在能协助我接近这些故事的品质中,最重要的或许是诚实。主啊,请帮助我,让我每次坐在电脑前时,都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要用小说的外衣包裹真实的故事,也不是说,诚实就是按现实生活中实际发生的样子讲故事。毕竟,小说就是一堆谎言。但是,且让我的小说,有它自身内在的真实。
当我的角色说话时,且让我能听到,并写下来。且让我不依赖对别人作品的模糊记忆去生搬硬套,而是通过自己对他的感觉,描述他的形象。
在我看来,诚实写作的关键因素在于对读者的尊重。主啊,请不要允许我轻视读者。有时,我觉得这是诱惑,因为只要轻视读者,我就不必竭尽全力去吸引他们的兴趣,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我知道,我若长期这样轻视读者,作品最终会没有读者去读,我会自尝苦果。
我若轻视某个市场的读者,却还为那个读者市场写作,其结果会是碰得头破血流。我若不关爱青少年,却写青少年小说,我就不可能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也写不好这样的作品。无论是忏悔小说、哥特小说,还是西部小说,我若在写的时候还在想着,这种类型的小说全是垃圾,读者全是天生的白痴,就不可能写得好,也不会从自己的写作中得到满足。让我写自己能尊敬的作品,让我尊敬读这些作品的读者。
主啊,让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一本字典。当我不确定某个单词的拼写时,让我查阅字典——不是说拼错字后果严重,而是说为了避免我出于懒惰,胡乱找个字来代替。同样,在我不确定某个词的意思时,我也可以随手查阅。
但是,主啊,不要让我把一本真正精彩绝伦的字典摆在案头。只有在真正重要的时刻,才让我去查《牛津通用大词典》(Oxford Universal Dictonary)。我若每次想确认一下“夸张”(exaggerate)这个词的拼写,都得花二十分钟,愉快地研究词源、历史用法和各种典故,我的工作就别做了。一本随手可得的普通小字典,就足够了。
检查拼写和词义,需要一定程度的谦虚精神。主啊,谦虚是让我受用不尽的品格。可我经常轻易就耗光了谦虚——这似乎很奇怪,因为我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啊。可是,我感觉写作需要巨大(colossal,我刚在字典上查过这词的含义,谢谢)的傲慢,谦虚往往退到一边。坐在打字机前,编造故事,期望完全陌生的读者会受到书的吸引,这难道不需要傲慢吗?艺术家总是暗自认为自己的个人幻想、感觉,值得别人欣喜若狂的关注,这种暗藏的骄傲,不正是傲慢吗?
谦虚让我目光深远。当我保持足够的谦虚时,无论成败我都容易接受。我会认识到,我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至于天命,则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会明白,我的作品永远不可能绝对完美,绝对的完美不是我该奢求的目标。我该做的,就是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主啊,让我学会放手吧。我的傲慢和自我放纵达到什么程度,对自我的贬低就达到什么程度。主啊,我会对自己太过严苛,可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假如我一天写出五页,再努力些,我就能写六七页、十来页的。写一个场景,假如没去查证其中的关键因素,我会谴责自己马虎了事;假如去查证了,我又会痛骂自己浪费时间,而本来是可以完成稿子的。假如我重写稿子,我会说是浪费时间,简直就是在淘洗一堆垃圾。假如没有重写,我又会说自己懒惰。
这种自虐只会造成负面效应。主啊,给我勇气,让我在人生道路上杜绝这种自虐。
主啊,帮助我成长吧,让我成为一名作家。我有那么多成长的机会,只要我不自我封闭,而是张开眼睛,肯坚持训练技艺。我读的每一本书,只要我抱着学习的态度去读,都会对我有所教益。有的作家比我写得好,读他的书是一种学习。有的作家写作时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也能从他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主啊,请给我冒险的勇气吧。我在早年的写作生涯中,花了太多时间去写那些低劣的作品,那些作品对我毫无挑战性,也无法获得我的尊重,让我无法再成长。我写那些东西是出于害怕心理,我害怕在经济上和艺术上冒险,害怕写的东西不能出版。
只有在愿意发展自己,敢于冒险的时候,我才会成长。我当然也会失败,但请让我记住,这种失败总会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总会对我长远的发展大有裨益。因此,我若冒险失败,请让我记住这一点,这会缓解失败的痛苦。
主啊,请让我在生活中,在打字机前,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各种经验。让我有勇气汲取原汁原味的经验,不依赖任何化学药物的帮助。主啊,曾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晨服用一个绿色小药丸,似乎只有那样才能集中精力,提升写作水平。结果,我只是在提前预支自己的精力,可我因此而付出的代价,太过高昂。还有段时间,我得依赖吞服别的化学药品,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这些依赖性的药物,限制了我汲取经验的能力,就像给马蒙上眼罩一样,让我无法开拓自己的视野。主啊,我原以为依赖这些药物才能写作,结果却发现,不依赖它们,我反而写得更好。这些药物妨碍我成长、学习、提高。请帮我远离它们。请让我知道,我作为作家的责任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请让我把精力集中在我能施加影响的写作领域,至于我无能为力的领域,就随它去吧。稿件一旦寄出,就让我忘了它,直到被退稿,或者发表。主啊,请让我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要去担心其结果。我的主要工作是写作,次要工作是把写出来的东西卖出去。至于稿件是否采用,那是别人的事情。
主啊,别让我忘了,作品是被录用还是遭退稿,都不重要。艺术活动(也可以说是人类所有的活动)的主要回报,是作品本身。工作完成了,就是成功,结果如何,与成功无关。我写得好,就是成功。财富和名声或许让你开心(也可能不会),但无关紧要。
收到退稿时,且让我坦然接受,就当它是最终录用的必经阶段。主啊,创作枯竭时,也让我坦然接受,就当它是文思如涌的必经阶段。纵观全局,主啊,有些事是我无能为力的,请让我接受;有些事是我能处理的,请让我处理,让我能辨别两者的界限。
主啊,让我永远心存感激。我现在是作家,我做的是自己毕生渴望的工作,不需要谁的批准,只要有可写的题材,有写作的技能,我就会一直写下去。
谢谢您所做的一切,谢谢您的倾听。
[1]《红书》是美国知名的女性杂志。1903年创刊,2019年1月起停止印刷版出版,仅保留网络版。
[2]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著名小说家、评论家,曾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诸多奖项。她著有两部长篇小说、31篇短篇小说及大量书评和影评,代表作有《智血》(Wise Blood)、《好人难寻》(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