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只管去写

17.只管去写

我有个朋友,他在过去两周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前段时间他签了一份写歌剧剧本的合同,从此日子就过得很悲惨。他没赶上进度,错过了截稿日期,合同的另一方正在索稿。毫不夸张地说,我在这一领域的经验有限。我从未看过歌剧,更别说歌剧剧本了。但鉴于我们是朋友,并且写歌剧剧本的人显然缺乏朋友,因此,当他想发牢骚、呻吟哀诉、哭鼻子、捶胸顿足、恳求我给他鼓鼓劲儿,就经常打电话找我。

只是近来我鼓励的话说多了,都成了老生常谈。他总是在我耳边抱怨:他写不出歌词啊,就算写出来也非常拙劣,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啊,写出的东西他每次都想撕掉啊,他一坐在打字机前就如何焦虑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你只管去写。”我对他说,“坐在椅子上,手指放在键盘上,把文字打到纸上。文字不必很好,不必恰当,你也不必喜欢。你不必享受写作,也不必为写下的东西骄傲。你甚至不必相信这整个过程是否值得,只管去写。”

“可我写的东西不好啊。”他有时会说,“僵硬呆板,陈词滥调,糟糕透顶。”

“没问题。”我回答,“那就写个糟糕的歌剧剧本,只管去写。”

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我会大同小异地提出上述建议。有时,当一本书写着感觉不好时,我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有意将书暂且搁置一阵子,等我在潜意识里琢磨推敲,去芜存菁,理顺思路,再开始写。写作毕竟不是在工厂干活,仅仅定时出现在车间,去做分配给你的任务,就可以有产量,并拿到报酬。有时过于固执未必有成果,等于是拿自己老迈的头去撞南墙,还是堵稳如泰山的墙。

然而,总有些时候,做完一件事比做好一件事显然更为重要。我那位朋友似乎就处于这种情况。他面临的选择不是写好剧本还是写坏剧本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写完从而得到解脱的问题。

对作家来说,报纸经常是很好的训练基地,当然,有很多作家都出身于记者。虽然给报纸写稿的经历,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当个成功的小说家,但至少让你学会如何赶进度写稿子,从而没有虚度光阴。

对于报纸这个行业而言,赶不上截稿时间,故事再好也没用。假如今晚法院着火了,我写的新闻最好能上明天的报纸。新闻也许不是特别好,没有包含所有信息,也没有写得让海明威都嫉妒几分,但是报纸刊登了,否则它一文不值。

报纸上的新闻大抵如此,倘若作者花更多的时间来写,也许会更好些。但他们的工作就是赶在截稿时间前写完稿件。有时稿件会写得很笨拙,有时信息不够完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在稿件还有新闻价值的时候,他们及时提交给报纸了。

对于我们这些自由投稿作家来说,截稿日期有相当的弹性。如果有的话,往往也是我们自己定下的。故事是我们的大脑构思出来的,一般来说,我们会顺便定个截稿日期,计划在某一天完成某个故事。但就算到时没完成,帝国也不会灭亡。故事什么时候写完,往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当然,我们通常也会搞点惩罚措施。不少想多写作品的自由撰稿作家,对自己往往很严格,对自己的要求比出版商还高,一旦发现自己没赶上进度,就会痛责自己。

因此,如果我们自己任意定下截稿日期,我们通常会力求赶上。只是在此问题上,我们通常给自己留有余地。比如我定在周二完成一项工作,倘若赶工的结果,会有损作品的质量,有损我的健康,会给其他人带来不便,我会根据情况灵活调整,将截稿日期加以延期。

如果截稿日期不是我们自己随意定下的,而我们能灵活调整的时间所剩无几,那就使用这一招——只管去写。

有几个观察而来的结论,可以让我们的任务实施起来容易些。首先,调查一下最令进度停滞不前的原因,即深信我们正在写的东西一文不值。若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非常低劣,我们怎么能逼自己继续写作呢?

这使我意识到,我绝对不是评判自己作品的最佳人选,尤其当我还在写作的时候,更是如此。曾有这样的时候,我写的时候觉得行文特别流畅,可写完后却觉得有问题,这多半是因为我在一页页写出来的时候,看不出作品整体缺乏张力的问题。

更多的时候,情况恰恰相反。写的时候感觉极为艰苦,磕磕巴巴,出来的结果却是质量优异。

某些人生经验也让我怀疑,我对于自己正在写的东西的感觉,也许是小说最不重要的东西。十五年前,我曾在写一篇冒险小说,已写了三分之二,当时我住在新泽西州的一座城市,婚姻和谐,这时人生突然急转而下,我出了车祸,死里逃生,婚姻破裂,还有一堆不想在此吐槽的痛苦经历。数周后,我发现自己在都柏林一家寄宿旅店里,而截稿日期正在逼近。

于是我开始写作。一切都变了,包括我租来的打字机,还有在那里买的稿纸,又长又窄。当然,我看待一切的视角也变了。但我还是意识到,把书写完,比追求书的完美更为重要。我每天拼命写,直至完稿。出版商接受了这本书,也没修改,就直接出版了,书名为《谭纳的十二体操金钗》(Tanner's Twelve Swinger)。出版后,我首次读该书时,没看出该书有什么前后断裂之处。我的生活倒是出现裂缝,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缝合,但该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是无缝对接,一气呵成。

甚至在写作环境没那么戏剧化的时候,也很少有书能一路写下来畅通无阻。写书有时就像挖到一口井,文思奔涌而出,行文特别流畅,但更有可能,是遇到这样的日子或章节——写得就像拔牙一般痛苦。

长跑选手说,每场比赛都有低潮。全身都在痛,整个比赛过程似乎难以忍受,只想着退出比赛。这时候,选手必须做的事,是回忆先前的比赛,这只不过是必经的艰难时刻,激励自己,只要熬过去,情况很快就会好转。

写书也有这样的艰难时刻。重要的是要熬过这段低潮期,只管去写,不管写得如何。对我而言,我往往事后发现,自己在心情低落的日子写的东西,未必就比那些心情好的日子写得差,虽然写的时候未必这样认为。在艰难时刻,我可能会打上一段哈姆雷特的那段独白,想着号称伟大的作品,也不过如此,呆板僵硬。因此我可以忽视对自己所写东西的观感,继续写作。

容许自己写得不好,会有助于我们写下去。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自己的五到六页都要写完,要是感觉不行,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再撕掉好了。我什么也没损失,写完再撕掉,并不比你无所事事更糟糕。我反而因此避免了罪恶感,至少保持了手指的敏捷灵活程度。

我很少会撕掉自己当天的写作成果,就算碰到这种情况,我至少是试过了一种安排素材的方式,也有所收获。但最常发生的事,却是我头天写的令自己厌恶的东西,第二天发现很恰当,有时也许需要稍加修改,多数时候则不用改动一字,只要保持原样就行。

若我写某个作品时真的遇到麻烦,我会非常怀疑有无必要再写下去。就像我那位朋友那样,我会告诉自己,这东西不适合我写,我的才能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我正在自找麻烦,我应该放弃,减少损失,把才能放到更合适的地方。

所有这些质疑,基本上可以翻译为:“我不想写这东西,因为我害怕写砸了。”这种害怕失败的感觉,会让写作陷入停滞。我们没法判断这种对自身写作的质疑是否合理,有时或许是真的。比如,凭我的才能,就不可能干成所有我想干的事情。我不时会碰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触手可及,就是达不到目标。

只有把作品写完,我才能判断。有时,我是用另一种恐惧来平复自己的怀疑心理,我会提醒自己,没写完,比你写得差更可怕。通过这种方式,我承认恐惧的存在,并让恐惧有益于自己的写作。

正如我所说,有时恐惧是合理的。两年前,我签约写一本书,可开始写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很茫然。这显然不是我擅长的故事类型。故事里必须要有的人物形象,我塑造起来非常别扭。故事背景我不熟,对情节也很茫然。我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有写这本书的念头,心想,要是这本书能消失在风中就好了。

可我已经签了合同,收的订金也花了,我赔不起。况且我知道,恐惧在影响我对事物的看法。或许我确实能写出这本书。我埋头苦写,一天五到六页,无论如何都要写下去。虽然我在此期间遇到了一个个艰难时刻,但我还是写完了。

我写得不怎么样。我说得明确点儿吧:从整体到细节,我写得都挺差劲的,但好歹写完了。写完总比半途而废要好。

该书后来的结局很愉快。我找了探险小说家哈洛德·金(Harold King)合作,让他接手这本书的写作。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军队密码》由出版商理查德·马雷克(Richad Marek)出版,此书写得还真不错,谢谢你。这次成功,我觉得非同寻常。但是,从草稿到成书,有件事含糊不得:我若未采用“只管去写”的策略,不管自己多么憎恨也坚持写下去,就不会有这本书的出现,我也不会从此次经历中学到经验。我写这篇专栏文章,就是想告诉大家,只管去写,是最重要的一条写作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