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这是个框架

33.这是个框架

“早上好,同学们。”

“早上好,布洛克先生。”

你们也许还记得,上周我们讨论了……阿诺德,有问题吗?

其实现在是下午,老师

真的是下午,谢谢你提醒我,阿诺德。上周我们讨论了小说中的距离,读者与故事的距离可以通过种种方法拉近或推远。关于距离问题,还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策略,我还没有提,那就是“框架”。有谁知道框架[34]的意思?瑞秋,你知道?

是的,老师。它的意思是,你清白无辜,可警察硬是给你罗织了罪名。或者真正的罪犯留下假线索,结果让你成为嫌疑人。或者…

谢谢你,瑞秋。恐怕我所说的框架是另一回事。作为一种文学策略,框架是指在小说的某种上层结构内部设定故事的一种方式,不管是短篇还是长篇,都是如此。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男人在一个酒吧里相遇……有问题吗,格温?

为什么必须是男人,老师?

不是必须,也可以是女人啊,还可以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其实,也不必非地球上的人不可。我们就说,是两个金星人在酒吧里相遇,怎么样?他俩很友好地一起喝酒,其中一个说起什么,勾起另一个对某件往事的回忆。他——或者她,格温——开始诉说一个很长的故事,等故事讲完了,他们喝了最后一杯酒,然后各奔东西。

框架是怎么运作的呢?故事的真正核心,其实是一个金星人对另一个金星人讲的故事,读者呢,就是邻座的酒客,顺耳就听到了这个故事。酒吧起了一个油画画框的作用,故事就在这画框中间展开。

倘若这个故事值得讲,那它不需要框架的支持,也能独立成篇。这个金星人讲故事,用第一人称也好,用第三人称也好,都是讲给读者听的,采用这个所谓的框架,到底会有什么效果呢?

你提到过距离,老师。

的确提到过。你在一个虚构故事的外围建一个框架,最明显的效果,就是在故事与读者之间拉开了距离。你马上就让他——或她,格温——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故事。小说能吸引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阅读时忘了这是虚构的故事。我们主动卸下心防,选择相信我们阅读的这个故事正在发生。

且让我们考虑另一种框架。这种框架策略不是利用对话,而是时间的流逝。至于例子,我很快就想到查尔斯·波蒂斯(Charles Portis)的小说《大地惊雷》(True Grit)。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十四岁女孩追缉杀父凶手的故事,故事是用第一人称讲述的,但讲述的时间,已经是故事发生后很多年,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已经成了一个老妇人,在给我们讲述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你会觉得,这会毁掉小说的悬念。在故事的高潮阶段,女主角玛蒂曾命悬一线,可我们已经确切知道,这个女孩肯定会死里逃生,至少还能再活五十年。只是,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女孩死不了,因为她还要活着讲这个故事,可读故事时还是非常紧张,关心她的命运,这就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写作功力。

距离有自身存在的理由。当这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大地惊雷》[35]时,原书的这个框架被删掉了,我确定这个决定很草率。我们承认,采用框架,会使小说丢掉一些悬念和直观感。可虽有所失,是否也有所得呢?采用这个技巧,会得到什么?

我觉得,采用框架,最显著的收获就是使小说的内涵更加厚重。在波蒂斯的小说里,我们了解了玛蒂的全部人生,而不仅是追缉杀父凶手那一段。通过偶尔出现的旁白,我们获悉她终身未婚,长大后是个精明务实的商人,邻居和同事都认为她性格有些古怪。但是,因为知道她那段少年岁月的经历,我们也就理解她长大后的性格,也能明白华兹华斯(Wordsworth)[36]的名言:“孩子是男人的父亲”(在这个例子里,则是“孩子是女人的母亲”)。我们通过十四岁女孩玛蒂的眼睛看这个故事,也通过玛蒂成年后的视角来审视这个故事,双重的视角,使故事内涵更加厚重,缺失这层框架,就不会有这个效果。

斯蒂芬·贝克尔(Stephen Becker)的《死亡约定》(A Covenant WithDeath),也采用了类似的框架。故事讲述者是一个中年法官,他追忆早年审判生涯中的一个案件。隔着沧桑岁月来讲述那段经历出现的效果,以及这段经历如何塑造和影响了此后的岁月,都已经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这种框架法,我不常用,但不久前,在《阳台》(Gallery)这个故事中,我倒是用了一次。故事发生在南太平洋的一个无名岛。有两兄弟,一个是农场主,一个是商人,想通过交换来获取对方的心爱之物。一个呢,拥有一瓶1835年的干邑白兰地,另一个呢,拥有一个受他监护的达到适婚年龄的混血女郎。两人都想让对方上当,于是找当地的一名老医生出主意。这老奸巨猾的医生,真的做到了。

假如不设框架,这个故事讲起来太简单了点。于是,我就给故事圈了个小说的上层架构。故事交给一个年轻作家来讲述。这人正处于感情破裂的疗伤期,在旅行中来到医生家做客。吃过晚餐,呷了一口白兰地,医生开始讲述这个他也有份的故事,因为他觉得年轻作家或许能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

接下来,医生开始讲述,讲完后,我们又回到原先设定的框架。医生解释他是如何一面假装帮助他们,一面戏弄他们的,结果是他既获得那瓶白兰地,又享受了年轻女士的第一次拥抱。

我为什么用这个框架呢?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想向毛姆和一直使用这种手法的其他作家表达敬意。我还觉得,南太平洋故事如果缺失框架,会过于平淡。我觉得,采用老派的情节,采用同样老派的框架手法,是我在跟随先贤的神圣脚步。

我用框架的另一个原因——或者说至少达到的另一个效果——与距离相关。使用框架,当然会拉开老医生以奸计戏弄两兄弟这个故事本身与读者的距离。但我觉得,这种距离,不会影响故事的冲击力。这是个智谋故事,它的吸引力在于智慧,而不在于情感。距离无损小说的力量。

不过,一个框架会拉开距离,也会拉近距离。还记得刚才我们谈的酒吧里那两个金星人的故事吗?我说过,读者就相当于邻座的酒客,在偷听两人的谈话。这种框架拉开了读者与故事的距离,但同时,也自动拉近了读者与两个谈话的金星人之间的距离。

我用过的那个框架,也有类似的效果。按照我的预期,读者阅读时,就会被带入那个热带餐厅,就像故事讲述者那样,坐在医生的餐桌旁边,呷着白兰地,听着老家伙用沙哑的声音叙说着这个故事。

欧·亨利有时也充分运用框架手法的优势。我记得他的一篇故事,名叫《登峰造极的男人》(The Man at the Top)。故事的叙述者是个专职赌徒,他伙同一个小偷,一个骗子,捞到一笔钱,三人分赃。小偷用自己的赃款开了家赌场。叙述者讲述他怎么把做了记号的牌混淆到一堆牌里,骗光了小偷所有的钱。故事说到这里,他得意扬扬地宣称,他给这笔钱找到了稳妥的投资渠道,可我们发现股票凭证上的名字,却是那个骗子的。这个框架,给了故事一个出其不意的结局,非常有冲击力,否则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在故事里堆砌故事,谈不上是框架。记得我写过一篇小说,内容是一对恋人彼此告诉对方一件逸事,这逸事其实是虚构的,相当长,表明了双方对这段恋情的看法,结果,逸事讲完了,两人的关系就结束了。这其实算不上框架,因为真正的故事发生在这两人之间。而故事里的故事,只是对话,是用来推动情节发展的,就像《哈姆雷特》里的剧中剧一样,不是整个故事的核心环节。

我不建议大家在写作中使用框架,至少现在还不行。它的风险常常会大于可能的收获。不过,你若留意其他作家如何运用这个叙事技巧,倒颇有好处。除非你碰到一个非采用框架不可的题材,否则还是避免使用。

你有问题吗,阿诺德?

倒不如说是观察,老师。哦?

老师,你在本章里,就采用了框架手法吧?你通过与一个虚构班级的对话的形式,把读者吸引进来,等他上钩,就砍掉中间插话的环节,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

你这样说也行。有问题吗,瑞秋?

现在你把我们带回来,是为了完成这个框架,对不对,老师?

差不多。格温,怎么了?

你听到阿罗德刚才说的话了吗?“等他上钩”,为什么你不说“他或她”?

就算说是金星人也行啊。好了,似乎快下课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早上好,同学们。

“下午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