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修饰情绪波动

39.如何修饰情绪波动

海明威这样说过:首先写出故事,然后回过头来,通读整篇,删掉所有的形容词和副词。结果,你的文字变得干净、干练、诚实,剥离了所有华丽辞藻,连作者的感受也被抽离了,只剩下最本质的文字精华部分。

我不觉得这个建议有多糟,尤其是在它刚出现的时候,美国小说因此获得重生,大量干净、干练、诚实的文字得以涌现。我读过的不少故事,其作者都因遵循海明威的建议而获益匪浅;同时,按照海明威的建议,拿一只蓝笔,可以把下面这段文字处理得干净利落:

这个身材笨拙的高个子妇人,犹犹豫豫,走在那条绿树成荫的蜿蜒小径上,小径通往一座老旧的杂乱无序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色宅邸。她那布满青筋、受关节炎折磨的老迈双手,紧握着一根银头拐杖,已经磨损的铜打的杖尖,颤抖着戳在不肯就范的地上,支撑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迈出……

是不是很累赘?修饰语成堆,我们要花上老妇人走到那房子的时间,才算读完。若精简一下这个段落,效果如何?

这个妇人沿着小径,走向那所宅邸。她的手紧握拐杖,每踏出一步,拐杖的铜尖,颤抖着戳在地上。

这当然要简单一些。把那些枝蔓去掉后,节奏感就出来了。但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就此妄下结论,断定一个段落质量的好坏与它所使用的副词与形容词的数量成反比,从而将副词和形容词从我们的专业语汇中无情地清除掉。因为精简后的段落与原段落相比,虽然无疑要简单些,读起来也快一些,但却有个显著的缺点:它所描写的画面,也比原段落要简单得多。

读精简后的那个段落,我们不知道那个妇人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活力四射还是暮气沉沉。我们对她走的那条小径和要去的房子也没有画面感。我们能从名词和动词中得到一些暗示,比如,假如作者没说明是宅邸,只说是屋子;没强调她手握着拐杖,只说拿着拐杖;没描述拐杖的铜尖戳在地上,只简单地说是碰到地上,我们所知的信息会更少。但即便如此,有很多细节还是必须通过形容词与副词才能描绘出来。

这就涉及一个平衡的问题。倘若我们大量利用修饰语,细致描写所有细节,我们行文就会非常笨拙,仅仅写那个老妇人走到那所房子,就要费好几页的笔墨。可倘若我们删掉修饰语,读者又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不管写什么东西,都不会只有单一的写法,上述例子就是如此。作者得自行决定,而且一般要凭直觉迅速决定。小说写作,更像绘画,而不是拍照。我们不能像相机那样对着某个地方,镜头一闪,就把镜头里的景物全部记录下来。相反,我们只能运用文字,就像画家运用画笔那样,这里浓墨重彩,那里则有意模糊。

这个妇人犹犹豫豫地走在小径上,朝装有绿色百叶窗的宅邸走去……

这种写法,聚焦的是这个妇人走路的神态和房子的绿色百叶窗。倘若这是在上课,我会要求你尝试改写这个段落,构造出三种不同情境。(不管你是不是在上课,你自己也可以选择去练习。)好了,且看另一个例子:

这头巨鲸的身躯,如同一座大理石坟墓,虽然已经变色,但就其体量而论,并没损失什么。它慢慢漂远了,它躯体的四周,被一群鲨鱼劈开了海浪,浪花四溅。上空的海鸟也飞来烦扰,它们的尖鸟喙犹如无数匕首,猛戳着这头鲸。这头幽灵,越漂越远,而且每漂开一点,便引来更多的鲨鱼群,更多的海鸟群,四下尽是一片杀气腾腾的喧闹声。船只停泊了好几个小时,眼前始终是这恐怖的图景。在天空下,在平静的海面上,微风吹拂着,这个巨大的尸体,就这样越漂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这段文字,当然选自梅尔维尔的《白鲸》。不过,它与原作相当不同,有点像作者重读稿子后把所有修饰语删掉的结果。在看过删节版之后,我们再来看完整版:

这头被剥去鲸脂、砍去脑袋的巨鲸的白色身躯,如同一座大理石坟墓。虽然已经变色,但就其体量而论,显然没损失什么,残躯依然巨大。它缓缓漂远了,它躯体的四周,被一群凶残的鲨鱼劈开了海浪,浪花四溅。上空贪婪的海鸟也飞来烦扰,四周激荡着它们的尖叫声,它们的尖喙犹如无数匕首,猛戳着这头鲸。这头巨大的白色无头幽灵,越漂越远,而且每漂开一点,便引来更多的鲨鱼群,更多的海鸟群,四下尽是一片杀气腾腾的喧嚣。船只静静停泊了好几个小时,眼前始终是这恐怖的图景。在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下,在愉悦平静的海面上,和煦愉快的微风吹拂着,这个巨大的尸体,就这样越漂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可能会有人说,形容词当然会给场景带来生命力,又或者让场景如死地一般。梅尔维尔的文字让这个段落所显现的景象非常逼真——“被剥去鲸脂”的“白色”身躯,“贪婪的海鸟的凄厉尖叫”“巨大的白色无头幽灵”漂浮在一片“杀气腾腾”的喧嚣里。

不过,请你注意,梅尔维尔在此段的末尾突然语气一变,换了形容词,让我们转眼就看到“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愉悦平静”的海面,“和煦愉快”的微风。这种对比的效果反差惊人。梅尔维尔通过选择不同性质的形容词来加强这种效果——我觉得他是有意的。这些词是温和的、积极的、对肯定生命的,与先前表现死亡的修饰语,形成强烈的反差,只是这些形容词也绝对是平淡无味的,没有想象力,甚至有点陈腐。愉悦平静的海面?和煦愉快的微风?万里无云的天空?若不是出现在这个语境里,真可谓是陈词滥调。

梅尔维尔为何在段落末尾写上这几句,我们不妨自己推敲一下。或许他有意将毁灭的巨大力量与生命的平淡无奇进行对比。或许他想展现,面对死亡,生命还在继续。或许,就像很多作家那样,他并没有深入思考,只是觉得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写,自然会传达出某种内涵。

这段摘自《白鲸》的文字很有教育意义,因为作者使用了不同类别的形容词。第一类形容词,只是纯粹客观的描述。“被剥去鲸脂的”“砍去脑袋的”巨鲸的“白色”鲸身,这类形容词组成的画面,并未告诉我们作者的感受,也未暗示我们该如何感受。我们只是被告知,那艘船,是“静静地”停泊。尸体是“缓缓地”漂远,天空“万里无云”。

第二类形容词,虽说依旧描述客观事实,但也引起了我们的观感。的确,鲨鱼是“凶残的”,海鸟是“贪婪的”,叫声是“凄厉的”,鲸的尸体是“巨大的”,但我们对这些海洋清道夫的胃口、对海鸟的叫声、对鲸的尸体的大小的感受,无疑会受到这些修饰语的渲染。

第三类形容词颇有主观色彩。喧嚣声的“杀气腾腾”,并非用来衡量音量高低,也和真实发生的事情无关——因为鲸已经死了,海鸟和鲨鱼并没有杀什么,“杀气腾腾”只是一种比喻性说法。是作者自己认定,这是个“恐怖”场景。最后,“愉悦平静的”“和煦愉快的”这类形容词,完全是主观性的描述,不能告诉我们大海和海风的真实情况,只是左右我们对它们的认知而已。

总体上来说,我相信作者应该尽量使用客观描述性的副词和形容词,而那些企图控制读者反应的要少用。后一类修饰语不仅不能给我们描绘的画面添加助益,反而添加了累赘,把作者的认知,插入读者与作品之间。

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笑起来很欢快,温暖的眸子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她的身材很匀称,衣服很吸引人。

这几句话看似没啥错误,但肯定不会让你眼前一亮,因为描写过于空洞。假如一个作家通篇都是这种写法,结果就是死气沉沉。因为这样的描述,没让我们觉得这姑娘有多好。我们知道那个隐形的叙述者喜欢她的样子,可我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这几句话也没有给出理由,让我们相信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衣服吸引人,她的笑容是欢快的,眸子是温暖的。

我得加一句,同样是这句话,用第一人称来写,就不会那么令人反感了。因为在第一人称的写法里,所有东西都经过叙述者的主观过滤,叙述者对事物的反应是作品的必然组成部分。不过即便如此,这句话也谈不上出色,因为其所用的修饰语不是描述性的,而是判断性的。

这些判断性的修饰语方便省事,是那些懒惰作者的庇护所。因为他们觉得刻画场景太过费劲,不如直接用几个修饰语左右读者的反应来得轻巧便捷。对于不太重要的东西,作者不想费力气去描述,也这样做了。假如一个街头小混混带着震耳欲聋的音响,在街上大摇大摆地前进,你直接用“刺耳难听”“行为可憎”来形容,比你描述音量有多少分贝,放的是何种音乐,要方便省事。

当然,一切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我在此不想给出任何教条。形容词无所谓好与坏——所有形容词都有各自的用途,包括“好”与“坏”也一样。我也不想你在写作时,脑子里都是我对你说的规则。在你写完重读时,不妨再审视一下自己写的修饰语,看看那些描述性的词语是否达到既定的效果。它们是太具体了,还是不够具体?应该多点描述性,还是多点判断性?你想控制读者的反应吗?你想多展现、少评论吗?你的形容词和副词是不是用得太多了?还是你走向另一个极端,形容词与副词用得太少了?

祝你一切顺利。在愉悦的海面上,在和煦的微风吹拂下,我越漂越远,直至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