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空间中亲密关系的双重“虚拟性”

四、 网络空间中亲密关系的双重“虚拟性”

那么,“虚拟恋人”在其服务中与消费者建构的亲密关系具有怎样的特征呢?一方面,它存在于网络的虚拟空间,而非现实生活中;另一方面,它受市场原则支配,是一种能够即时和短暂满足消费者情感需求的商品,而非建立在两者长久和稳定的情感基础之上,因此具有情感虚拟化的特征,由“虚拟恋人”与消费者建构的亲密关系具有双重“虚拟性”。

一方面,“虚拟恋人”服务中的亲密关系存在于网络的虚拟空间。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使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建构突破了现实社会交往场景的限制,而具有独特性:在虚拟的网络空间,“虚拟恋人”和消费者的身体都是“缺席”的,衣着、姿态、面部表情等非语言符号在传情达意方面无法发挥作用,“虚拟恋人”只能通过视觉或听觉感知到的各种类型的数字化信息为消费者提供“亲密体验”,这些信息主要包括互联网平台聊天框内的文字、图像、表情包、音频、视频等。也就是说,网络虚拟空间中多样态的数字化信息构成了“虚拟恋人”和消费者之间亲密关系的载体和物化形式。这些数字化信息及其组合在网络空间中的浮现、流动和消失过程与情感驱动、扩散和转移的轨迹是同构的。(30)

为什么这些数字化信息有助于两者之间亲密关系的建构呢?究其原因,其一,数字化信息在网络空间中自由流动,削弱了时空对个体互动的具体限制,彻底颠覆了传统社会的行为和交往方式,创造出强烈的共时感和共地感。(31) 约书亚·梅洛维茨(Joshua Meyrowitz)将这一空间定义为“消失的地域”(no sense of place)。在这一地域中,即使“身体缺场”的个体也能进行“在场”般的互动,使他们在网络空间中的情感实践与其在真实交流与沟通场景中的情感实践具有高度相似性,进而有助于他们完成个人情感网络体系的搭建。(32) 以表情包为例,“摸摸头”“抱抱”“亲亲”等动态表情包既生动活泼,又高度拟人化,极大地强化了“亲密体验”的真实性。这些表情包不但消解了“虚拟恋人”和消费者之间的地理距离和心理隔阂,而且为消费者提供了一种切实可感的交互体验。其二,网络空间中“虚拟恋人”的“身体缺场”带给消费者充足的想象空间,他们在编码和解码数字化信息的过程中往往会不自觉地将自己对恋爱关系的想象和对“理想恋人”的标准“投射”到“虚拟恋人”身上,(33) 将“虚拟恋人”创造的“亲密体验”视为自己与“理想恋人”之间甜蜜的恋爱关系,进而产生强烈的“被陪伴”和“可依靠”的情感体验。换言之,消费者会基于一种童话般的浪漫想象来展开“数字化身”(digital avatar)的交往,在“虚拟恋人”甜言蜜语及其所带来的“脸红心跳”的连续“轰炸”下,获得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感官愉悦和“颅内高潮”。(34)

另一方面,“虚拟恋人”和消费者之间的亲密关系受市场原则的支配,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满足消费者情感需求的商品。因此,它是明码标价且可以进行交易的。这与现实生活中基于趣缘、业缘或地缘而形成的亲密关系存在着明显的差别:“虚拟恋人”服务中的亲密关系给消费者带来的是一种碎片化的弱连接,它并不稳定,更注重消费者即时而短暂的满足,以缓解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压力;而现实生活中的亲密关系是人与人之间建立在关怀、信任、理解等情感基础上的依赖关系,是一种非商品化的强连接。它具有长期性和相对稳定性的特点,更注重真实的自我表露。由此可见,“虚拟恋人”服务中的亲密关系呈现情感虚拟化的特征。

具体来说,市场原则已经渗入人类最为私密的和个体化的情感生活中,在消费社会中,人类的情感成为一种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35) 对于劳动者而言,除了体力和脑力,他们的情感也被卷入生产过程,受资本的组织、控制和利用,进而创造出更多的剩余价值,情感因此也成了资本积累和增殖的重要原材料。(36) 在“虚拟恋人”服务中,情感的商品化(或亲密关系的商品化)与劳动力的商品化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如在包括SS恋人馆在内的绝大部分相关店铺中,“虚拟恋人”会根据工作经验、综合能力、好评度等指标被划分为普通、金牌、镇店、男神女神等不同等级,级别越高代表“虚拟恋人”能够提供的服务越优质,如能带来更强的模拟恋爱场景的真实感和更佳的恋爱体验的沉浸感,他们的价格自然也就越高,为店铺带来的收益也就更多。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情感商品具有两个主要特征:其一,在传统情感劳动中,情感作为劳动力商品的“附加值”而存在。以足疗店的女性技师为例,商家通过规训她们的身体来为顾客提供满意的服务,如要求她们在为顾客进行足疗的同时,全程展现“标准化的职业微笑”。(37) 与此不同的是,网络情感劳动借助互联网平台进行情感的生产与交流,情感(以及与之密切相连的“相互陪伴”“恋爱感觉”“亲密体验”“亲密关系”等)成为这场交易中唯一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并不需要依托其他实物或服务。其二,当亲密关系成为情感商品时,构成现实社会交往中亲密关系的社会规范和身份束缚不再存在,如社会地位、收入条件等,因此它与粉丝和偶像(明星)之间的“拟态亲密关系”具有极大的相似性,(38) 并营造出一个“数字爱情乌托邦”世界:两者都将日常生活中导致亲密关系出现矛盾的来源排除在外,大胆而自由地建构一种纯粹而甜美的关系。但吊诡的是,这种关系本身是情感商品化和劳动力商品化两股合力共同作用下的产物,而披上了“纯粹而甜美”的外衣后,越来越多的个体为之所吸引,这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尤其是当代青年人)被裹挟到情感和劳动力的双重商品化逻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