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人

老仆人

老仆人这一类行将绝迹的人物,和管事、管家、看林人一样,也将从地面上完全消失。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还有一头这样的猛犸象[1]在我父母家做事。但是,总有一天,只有一些学者偶尔在某处古坟荒冢刨开忘却的土层,挖掘这一类骨头化石,这样的日子不会很远。他的名字叫米科拉依·苏霍伏尔斯基,本是贵族小镇苏哈雅·伏里雅的一个小贵族,这个小镇我在故事中会时常提到。米科拉依是我父亲在继承祖父母的遗产时转到我父亲名下的,拿破仑战争时期,他是我祖父手下的传令兵。米科拉依什么时候到我爷爷处当差,连他自己也记不清,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闻着烟叶子说:

“那时候我还是个黄口小儿,就连上校老爷——上帝保佑他灵魂安宁——嘴上的奶水也还没有干呐。”

他在我父母家里担任过各种颇不相同的职务:既做饭厅的侍仆,又当听差;夏天当管事,监督收割,冬天管打谷脱粒;他又掌管酒窖钥匙、小贮藏室钥匙以及食品间的钥匙;他也打更守夜;不过干什么事他都要嘀咕。

我不记得有什么事情米科拉依是不发牢骚的。他埋怨我的父亲,又埋怨我的母亲。我尽管喜欢他,却也怕他如怕火。他在厨房里跟厨子对骂,揪住小厮的耳朵满屋子转,他从来对什么都不满意。他常常喝醉酒,差不多每星期都有,当他喝醉了,大家都回避他。这倒不是因为他敢于跟老爷或太太顶嘴,而是因为他若是找上了谁,就会整天盯住这个人,处处吹毛求疵,搅个没完。

开饭的时候他站在父亲的坐椅后面,可是他自己并不动手,只是监督正在侍候开饭的仆人,异常无情地败坏人家干活的情绪:

“东张西望,东张西望,”他嘀咕道,“我给你点厉害看看,叫你东张西望。看见吗!还不快些上菜,磨磨蹭蹭像老牛走路。你只要再回头望一次!他没听见老爷在喊他……给老爷换盘子。干吗张着臭嘴巴?干吗?看见吗?不行,你们倒是瞧瞧他!”

饭桌上的谈话,他总要插嘴,而且总是跟所有的人作对。有时候,我父亲常常在餐桌旁回过头去对他说:

“米科拉依,吃完饭叫玛杰乌沙套马,咱们出去走走。”

可米科拉依说:

“您想出去溜溜?干吗不去?喝!马就是给人骑的嘛!走这样的道路,让马儿摔断腿去吧。去拜访就去拜访。老爷嘛,是可以的。难道我能阻止?我不会阻止。干吗不去!算账可以等一等,脱粒可以等一等。串门子——他最着急了。”

“跟这个米科拉依在一起真是活受罪!”父亲有时怒不可遏,高声叫道。

但米科拉依还是说他那一套:

“难道我说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是傻瓜!管事到涅伏陀夫跟公爵的女管家献殷勤去了,老爷就不能出去拜访拜访?难道他们的拜客比不上去跟公爵的女管家串门儿?奴仆可以,主子更可以。”

于是他又发牢骚,翻来覆去尽是老一套,止也止不住他。

我们——我和弟弟——怕他(上文我已提及),差不多和怕我们的家庭教师留德维克教士一样,而无疑比怕我们的父母更甚。他对待妹妹们比较尊敬,甚至称她们“小姐”,尽管她们年纪比较小;可对我们却毫不客气地“你”呀“你”的。对我来说,他身上有一样东西特别吸引人,那就是他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子弹。我常常在做完功课以后,怯生生地走进餐室,尽可能地堆起讨人喜欢的笑容,十分亲切地讨好他,巴结地开口道:

“米科拉依!您好,米科拉依!您今儿擦枪吗?”

“你要什么?我给你一捆抹布——行了吧。”

随后他滑稽地模仿我:

“米科拉依!米科拉依!要子弹的时候,米科拉依好,不要的时候,哪怕狼吃了他。你最好还是去念书,打枪不会使脑袋瓜聪明起来的。”

“功课我已经做完了,”我回答,差不多要哭了。

“功课做完了。哼!做完了。学习,学习,可脑袋瓜还像只空背包。我不给,就这么着。”说着,他已经在口袋里摸索。“子弹让他照了眼,可要负责的是我米科拉依。谁的过错?米科拉依。谁让他打枪的?米科拉依。”

他一边继续嘀咕,一边走进父亲的房间,取出枪,朝它吹口气,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多此一举;然后点起蜡烛,装上子弹,交给我瞄准。可就是这时候,我也还是活受罪。

“他怎么拿枪,”米科拉依说了,“像剃头匠拿灌肠器。你哪里能把蜡烛打灭,除非你代替教堂执事去把它吹灭。你去当教士吧,超度超度亡灵,别去当兵了。”

然而他还是把从前当兵的知识传授给我们。吃过饭以后,我和弟弟常常按他的口令学习步伐操练,留德维克教士也和我们一起操练,不过他的步法非常可笑。

米科拉依斜着眼睛瞅了他几分钟,随后,尽管他只敬畏教士,可还是忍不住说:

“唉,您哪,您连走步也活像一条老牛。”

我因为是哥哥,他首先向我发口令,我也就首先学会。不过待到我被送到学校里去的时候,米科拉依大声嚎哭,仿佛发生了天大的不幸。父母亲告诉我,后来他更加闷闷不乐,嘀嘀咕咕把他们埋怨了两个来星期。“他们把孩子带走了,送学校了。”他说。“让他去死!呜—呜!呜!他要进学校干什么?倒好像他不是地主!他要学拉丁文?他们要他当所罗门[2]。这是多放荡的生活!孩子走了,走了,你呢,老头子,屋里踱步去吧,瞎忙乎去吧。鬼才需要这样!”

我记得,我第一次过节回来时,家里人还都在睡觉。天刚破晓;这是冬天的早晨,下着雪。只有狗的吠叫和牲口院里井上辘轳的吱咯声打破寂静。屋里的百叶窗关着,只有厨房窗子上灯光明亮,把淡红的光倾泻在墙根土台下的雪堆上。这时我回来了,愁眉不展,郁郁不乐,因为我的第一张成绩单很不好。我只是还来不及熟悉周围的环境,不习惯学校的制度和纪律,开头一段时间茫然不知所措而已。我怕父亲,怕严肃而沉默的留德维克教士,是他把我从华沙带回来的。我想等待救兵也无从等起。忽然,我瞧见厨房的门开着,老米科拉依鼻子冻得通红的,端着托盘,盘子上放着几杯冒热气的鲜奶油,从雪地里缓缓走来。

他一看见我就高声叫道:“少爷,我的宝贝,最亲爱的!”他匆匆放下盘子,碰翻了两只茶杯,狠命地搂住我的脖子又抱又吻。打从这一天起,他就一直尊称我为少爷了。

然而后来他为了这两杯鲜奶油,把我责怪了整整两星期。“人家稳稳当当地端着鲜奶油进去,”老人说,“可倒好,他来了。真会挑时间,正好是……”

为了我带来的成绩单上书法和德语两门功课的分数平平,父亲本想或者声称至少要揍我一顿的。但是,一方面我淌眼抹泪,答应以后改过,另一方面因为我亲爱的母亲的干预,最后,米科拉依又吵吵闹闹,就把这事儿给制止了。米科拉依不明白书法是什么鬼玩意儿,然而为了德语而受罚,他连听也不愿听。

“他是新教徒,还是士瓦本人?[3]”他说。“难道上校老爷懂德语?您自个儿(说到这儿,他转向我父亲)懂吗?嗯?我们遇上德国人那阵子,在那个……那叫什么来着?在莱比锡附近,还有鬼知道的什么地方,那么,我们,就是不跟他们说德语,他们,马上转身逃跑。这不结了!”

米科拉依到了老年还有一个脾气很特别。他不愿意谈当年参加过的征战,但是偶尔情绪好的时候,他也会突然说道说道,这一说可就天花乱坠了。不过他吹牛并没有不良的意图,多半是老脑袋把什么事情都搅和在一起,混乱到了荒唐离奇的程度。年轻时的军事行动,不管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全部当作是他自己和我爷爷——一位上校——的事迹,他虔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有时候,他在打谷场监督农奴们打麦子,夸夸其谈地说开了,弄得庄稼人撂下活儿,拄着梿枷,张大了嘴巴,听他信口开河。这时他往往忽然回过神来,马上大声吼叫:

“你们干吗拿嘴巴对着我,像炮口似的,嗯?”

于是,又响起啪—嚓、啪—嚓的声音。好一阵子只听得梿枷打麦秸的声音。但是沉默了一会之后,老头儿又开腔了:

“我儿子写信给我,说是,他在巴尔米拉国王处已经晋升为将军了,说是,他在那里很好,薪水大,说是,那边就是天气冷得吓人……”

顺便说说,米科拉依的孩子们并不走运。他确实有个儿子,不过是个大坏蛋;未成年就闯了天晓得的什么大祸,随即离家出走,影踪全无。他还有个女儿,当时据说是个俊俏姑娘,可后来她跟村里的所有伙计鬼混,临了,生孩子的时候,她死了。她生下的那女孩儿叫迦尼娅,跟我同年,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不过体质羸弱。我记得,我常常和她一起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迦尼娅做鼓手,荨麻是咱们的敌人。她善良,温柔,像个小天使。她的生活也很坎坷,不过这些往事在此暂且不表[4]。

我还是回过头来讲老头儿的事。我亲耳听他讲过,有一回,在马利亚坡列,枪骑兵的一万八千匹马得了恐水病,突然之间冲过所有关卡,闯进华沙。那马群踩伤了多少人!要把它们捉回来,你想想,谈何容易,简直是末审日啊!另一次,他对我们大家讲了下面一件事,不过已经不在打谷场上,是在家里:

“我打仗行不行?什么哟,难道我打仗不行?有一次,我记得,是跟奥地利人作战。我站在横队中,唔,我说是在横队中,这时,敌方——就是奥地利的总司令策马来到我跟前,说:‘喂,你,苏霍伏尔斯基,他说,我认识你!他说,如果我们把你逮住了,那么,整个战争也就马上结束了。’”

“他没提到上校?”我父亲问。

“怎么没提!我不是说了吗:‘逮住了你和上校。’”

留德维克教士忍不住了,点穿他:

“哼!你撒谎,米科拉依!好像你撒谎能得额外薪水似的。”

老头儿沉下脸来,正要反唇相讥,却因为他对教士又敬又畏,故而他决意不吭声,可是他又想给自己的话补补漏洞,过了一会,他补充说:

“随军神甫塞克留茨基教士也这么说。有一回,奥地利人用刺刀在靠近第二十根,不对,是第五根肋骨旁边,捅了我一刀,我觉得不好了。嗯,我心里想,我必定要死了,于是,我在塞克留茨基教士面前向全能的天主忏悔我的罪孽。可塞克留茨基教士听着,听着,到临了,他说:‘你敬畏天主吧,米科拉依,你一直在撒谎!’我这么回答他:‘也许是吧,可其他的事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们把你治好啦?”

“看吧,治好喽,治好喽!干吗替我治伤?我自己替自己治的。伏特加里掺两份火药,夜里把它吞下去,第二天,你的硬汉子就完全健康地站起来了。”

这一类荒诞不经的事情,我本当会听得更多,记下更多,要不是留德维克教士——顺便说一句,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怕这些胡言乱语会“彻底把我的头脑搅昏”而禁止米科拉依胡扯。可怜的留德维克教士,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乡村居民和教士,他不懂得,首先,当生活的狂风骤雨把青年人从安静的家庭角落刮到广阔的人生舞台上时,每个青年不可避免要一次又一次地被搅昏头脑;其次,搅昏他们头脑的,压根儿不是老仆人及他们讲的故事。

一般说来,米科拉依对我们不可能产生有害的影响,倒是相反,老头儿亲自注意我们和我们的举止,甚至可说是过于热心、过于严厉了。他这个人极其认真——最正宗意义上的认真。从他当兵时期以来,他身上保留了一个出色的特点,就是认真和丝毫不爽地执行命令。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们家乡狼群肆虐,极其猖狂,夜里居然经常成群结队闯到村里来。我父亲自己酷爱打猎,决定举行一次围猎,不过他想让咱们的邻人,有名的打狼能手乌斯特仁茨基老爷来主持此事。他给乌斯特仁茨基写好一封信,然后把米科拉依叫来,对他说:

“此刻承租人要进城去,你和他一起去,顺路你到乌斯特仁察去一趟,把信交给老爷。但是你小心:一定要带回音给我。没有回音你别回来。”

米科拉依拿了信,打点一下,和承租人一起走了。傍晚,承租人回来了,米科拉依却没有。父亲以为他大概是在乌斯特仁察过夜了,明天会和咱们的邻人一起回来的。一天过去,米科拉依没回来,两天过去,仍没回来,三天过去,还是没回来。屋里怨声四起。父亲害怕老头儿返回的时候遭到狼群的袭击,于是派人出去寻找。到处寻找,却一点影踪也不见。派专人到乌斯特仁察去。那边的人说,米科拉依来过,可没见到老爷,他打听了老爷的去向,向仆人借了四个卢布,就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们绞尽脑汁,竭力猜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次日,去其他村庄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哪里也没找到他。我们已经开始哀悼他,不料到第六天傍晚,正当父亲在账房里对家人发指示的时候,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咳嗽声和轻轻的唠叨声,根据这唠叨声父亲立即听出是米科拉依。

果然,这是米科拉依。他感冒了,瘦了,风尘仆仆,胡子上挂着冰凌,不像他原来的样子。

“你敬畏上帝吧,米科拉依!这么些日子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米科拉依嘀咕道。“我该干什么?在乌斯特仁察我没遇见老爷,所以就去勃静。到了勃静,人家对我说,这一趟路走得冤枉,因为老爷上卡罗柳夫加去了。我也去那儿。在卡罗柳夫加,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未必他穷,陌生的地方他住得惯?难道他不是老爷?他又不用步行。我说得对吧。我从卡罗柳夫加进城去了,因为人家说老爷好像在县里。他在县里做什么?他又不是什么村长。他往省里去了。我怎么办,回来吗?我也到省里去,把信交给了他。”

“他给了你回音吗?”

“回音倒是给了。怎么会不给,只是他一直取笑我,笑得全部牙齿都露了出来。‘你家老爷,他说,叫我星期四去打猎,可你,他说,星期天才把信交给我。打猎,他说,已经结束喽。’说完他又笑了。喏,这是信。他干吗不笑?他好像……”

“这几天你吃什么?”

“从昨天起没吃过东西,有啥要紧?这会儿我好像肚子饿了。倒好像人家会舍不得给我一勺子面糊?没吃过东西,现在来吃……”

从那以后谁也不随随便便派米科拉依去办事情了。每次派他到什么地方办事,总是先关照他,万一某人不在家,该怎么办。

过了几个月,米科拉依到邻近的城里市场上去买役用马,他对相马十分内行。晚上,管事来回禀,说是米科拉依买好马回来了,不过他给人打了,不好意思见人。父亲立即过去找他。

“你怎么啦,米科拉依?”

“打了一架,”他简单地嘟哝一句。

“你真丢脸,老头子。居然想得出在市场上胡闹?十足昏了头。你老了,可是蠢了!你知道吗,别人如果有这样的行为,我就要撵他出去?你真不害臊!一定是喝醉酒了。你本应当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你却替我把他们带坏。”

我父亲确实怒不可遏,他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奇怪的是,米科拉依平时碰到这种情况总有词儿来对付,这一回却不吭一声,像个哑巴。看来老头儿发狠了。旁人试探着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愣是白搭。他只是嘴里哼哼嘿嘿,却对谁也不说一句话。

大家结结实实地数落了他一通。第二天早晨他病了,只得派人去请医生。临了,还是医生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在这之前一个星期,父亲把管家痛骂了一顿,第二天管家逃走了。他去投奔一个什么卓利老爷,这是个德国人,我父亲的最凶狠的仇人。管家在他那里当差。那天卓利老爷带着过去我家的管家和几个长工,也到市场上去,他们赶着几头喂肥了供宰杀的牛去卖。卓利老爷首先发现米科拉依,走到他的大车边,破口大骂我的父亲。为此米科拉依叫他背信弃义的家伙,等卓利老爷又说了几句侮辱我父亲的话,米科拉依就用鞭子回击他。这时卓利老爷的管家和长工们一拥而上,揍得米科拉依直淌血。

我父亲听到这一原由,差点儿要哭。他不能原谅自己严厉申斥米科拉依,老头儿是有意闭口不提此事。他复原之后,父亲去责备了几句。起先老头儿什么也不想承认,照例嘀嘀咕咕,可后来他感动了,流下泪来,我父亲也是如此。之后我父亲要与卓利决斗,德国人很久还记得这件事情。

要不是医生探询,米科拉依奋不顾身的行为可能仍然无人知晓。然而米科拉依却好长时间痛恨这位医生。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有个年轻而又容貌姣好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妹,她住在我们家。我非常爱她,因为她心地的善良一如她容貌的姣美。家里的人——包括这位医生——都喜欢她,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医生是个年轻人,有学问,在当地深受人们的尊敬。起先米科拉依对医生也很赏识,甚至称赞他是好样儿的,说他骑马骑得好;然而当医生对姑姑玛娄尼雅怀着明显的意图频频登门造访时,米科拉依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叫人无法理解了。他对待医生的态度变得客气而冷淡,如同对待一个十足的外人。先前他常常埋怨医生。有时候,医生在我们家待到深夜,米科拉依一边在半道上替他裹好衣服,一边数落他:“干吗夜里东逛西荡的?这怎么行?再说哪里见过这样子!”现在他不再数落他,但是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儿。和悦亲切的医生很快就明白了老头儿态度变化的原因,虽则他依旧对老头儿温和宽厚地笑笑,心里大概是不好受的。

然而玛娄尼雅姑姑与米科拉依并无同感,年轻郎中很幸运,姑姑怀着与米科拉依截然相反的感情。一天晚上,月色分外皎洁,映入客厅;花园里花坛上的茉莉花的芳香如泻如流地从敞开的窗子飘进来;玛娄尼雅姑姑坐在钢琴旁边唱《今夜我在思念乔》[5],斯塔施医生走到她身旁,嗓音发抖地问她是否知道,他没有她就不能生活。姑姑对此自然表示怀疑。之后他们开始互诉衷肠,面对明月山盟海誓,如此等等,有情人相见皆是如此。

不幸的是,米科拉依这时正好进去叫他们喝茶。瞧见这番情景,他飞奔去找父亲,可是父亲去检查院子里的修建工程了,因而米科拉依在家里没找到父亲,老头儿便去找我母亲。母亲温和地笑笑,要他别去干预。

米科拉依大窘,不作声,可是整个晚上心里难过。父亲临睡之前走进账房想再写几封信,老头儿跟在后面,他在门口站定,别有含意地咳嗽着,脚沙沙地倒换着。

“你有事吗,米科拉依?”父亲问。

“我,那个……这话怎么说呢?我是想问一问,咱们家的姑小姐真的要……那个……结婚,不是,要出嫁吗?”

“对。怎么啦?”

“那,姑小姐可不能嫁给这个……理发匠[6]老爷。”

“怎么还叫人家理发匠?你变傻了,米科拉依。你该到处管闲事吗?”

“难道姑小姐不是咱家的小姐?难道她不是上校老爷的女儿?上校老爷若是在世,决不会应许的。怎么,咱家的姑小姐配不上一个地主,最有名的老爷?那医生,说句不好听的,算个啥?人家会笑话咱家姑小姐的。”

“医生是有学问的人。”

“有学问,没学问,说说罢了。我见过的医生还少吗?他们在我们营地里逛来逛去,在司令部里转悠,一开战,他们就不见人影了。有多少次,上校老爷骂他们鼻涕虫。人没病的时候,医生大概不会碰他一下,等到半死不活的病倒了,他马上来了,带着手术刀向人家爬去。给一个赤手空拳、连保护自己都不行的人动刀,这不算高明。在他身体好,手里拿着步枪的时候,你倒是割他一下试试看。好像真了不起似的!用刀子剔骨头!鬼才要他割!上校老爷如果得知这事情,会从棺材里站起来呐。医生——他算什么士兵!作为地主,他又是这么个破地主!办不到!姑小姐不会嫁给他。遗嘱里没有这一条。他哪里能把咱们姑小姐弄到手!”

使米科拉依大为痛苦的是,医生不仅竭力想得到姑小姐,还果真得到了她。半年以后,他们举行了婚礼。上校老爷的女儿,不顾所有亲人和大小家人都泪水涟涟,而米科拉依尤其泪如雨下,她和医生共命运,一起远走高飞了。

米科拉依没有生她的气,也不可能长久地怨恨她,因为他太爱她了。然而老头儿却不肯饶恕医生。他甚至从来不提医生的名字,总是竭力不谈他。顺便说说,玛娄尼雅姑姑和斯坦尼斯拉夫医生在一起生活过得非常幸福。一年以后,上帝赐给他们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又过一年,得一女儿,后来又生了一男一女,好像按时间表排定,轮流而来。米科拉依疼爱这些孩子,如同亲骨肉,抱他们,吻他们,照料他们,不过他心里还因为玛娄尼雅姑姑下嫁医生而隐藏着一种痛苦,我屡次发现他有此隐衷。我记得,有一次圣诞节的前夕,我们坐在桌旁开斋,忽然从冰封的大路上远远传来马车的辚辚声。我们一直在等待许多亲戚,因而父亲说:

“去看看,米科拉依,有人来了。”

米科拉依走出去,一会儿他面带喜色回来。

“小姐来了!”他老远就喊。

“谁呀!”我父亲问,尽管已经明白他说的是谁。

“小姐!”

“哪个小姐?”

“咱家的姑小姐,”老头儿回答。

刚要去看看这位小姐,她已带着三个孩子走进房间来了。小姐真漂亮!老头儿一向有意称呼她小姐。

到后来,他对斯塔施医生的不和也终于消释。他的迦尼娅患了重伤寒。这些日子对于我也是伤心的日子,因为迦尼娅和我同岁,是我唯一的游戏伙伴,我爱她几乎如同妹妹。斯塔施医生为此三天不曾离开过她的房间。老头儿全身心疼爱着迦尼娅,在她患病期间,他闷闷不乐,不吃饭也不睡觉;尽管除了我母亲之外,谁也不许走近病床,老头儿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房门口,陷入剧烈的痛苦之中,他的胸膛为痛苦所胀破。他的心灵曾经受过艰难和穷困的锤炼以及命运的打击,然而在他唯一的外孙女的病榻旁几乎为绝望的重压所粉碎。最后,熬过许多致命的危险日子以后,斯塔施医生轻轻打开病人卧室的门,来到隔壁房间,——大家在那里等待他的“宣判”,——他欣喜得容光焕发,只嚅嚅地吐出一句话:“她得救了!”老头儿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扑倒在医生脚边,痛哭着嘟哝道:“我的恩人哪,恩人!”

迦尼娅从那天之后果然很快就恢复了健康,斯塔施医生自然成了老头儿喜爱的人物。

“好样儿的,”他捋着长长的鲶鱼须似的胡子,一再说道,“好样儿的!骑马也骑得好,要不是他,我的迦尼娅……呸,别说话招灾了!我连想也不愿回想!”

然而从那件事以后不到一年,老头儿自己也开始有了点小病。他那强壮又挺拔的身材佝偻了。他衰老了,不再嘀咕,不再添枝加叶说些小小的谎话。最后,到九十岁左右,米科拉依完全成了个老小孩。他已经不干活儿,只制作捕鸟的套索,在自己小屋里养了许许多多鸟,特别是山雀。临死前几天,他已经什么人也不认识,但是在断气之前,他的意识还回光返照,清醒了一回。我记得,当时我的父母为了我母亲的身体,住在国外。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加齐克,还有教士——他也显著地衰老了,——坐在壁炉边。寒风凛冽,卷起一股一股的雪,敲打着玻璃窗;留德维克教士在祷告,我由加齐克帮忙,在收拾枪支,准备明天趁野兽足迹新鲜去打猎。忽然有人来通知我们,说是老米科拉依要去了。留德维克教士赶紧去我家的小教堂准备圣餐,我飞也似地向老头儿奔去。他躺在床上,异常苍白,甚至焦黄,身子几乎已经开始僵冷,可是神志完全清醒,十分安详。

这颗已经秃顶、有两道伤痕的脑袋,非常漂亮,这是一个老兵和正直的人的脑袋。丧烛的火焰以死气沉沉的光映照着小房间的四壁。屋角落里,山雀悲哀地啁啾。老头儿的一只手把刻着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按在胸口,另一只手由苍白如同百合花的迦尼娅握着,连连地亲吻。留德维克教士进屋来,于是,忏悔礼开始。过后,临终的人想要见见我。

“我的老爷和亲爱的太太不在,”他低声说,“他们不在,我死得难过。不过您在这儿,我亲爱的少爷,我的主人……别撇下这个孤儿……上帝会报答您的。别生我的气……如果我有什么过错的话……请您宽恕……我常常惹您讨厌,但我一向是忠心耿耿的……”

突然,他又清醒过来,大声而又急促地喊叫,仿佛他已经不能呼吸了:

“少爷!……我的主人!……孤女!……上帝呀,托给……你了……”

“我把这个勇敢的士兵、忠心的仆人和遵守教规的人的灵魂交还给您……”留德维克教士庄严地做完弥撒。

老人家死了。

我们屈膝跪下,教士开始大声诵读逝世的祷文。

从那天以后,许多年过去了。忠心的仆人的坟头上,帚石南长得郁郁苍苍。哀伤的时期来临。暴风雨摧毁了我那小村庄里神圣而恬静的家园。如今,留德维克教士已经入土,玛娄尼雅姑姑已经作古;我靠笔耕挣得一口苦饭吃,而迦尼娅……

唉!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一八七五年

[1]猛犸象是已灭绝的哺乳动物,现今只有化石。

[2]所罗门是公元前以色列-犹太王国的国王。传说《圣经》的某些篇章是他所作。

[3]新教徒指路德派新教徒。士瓦本人指原来的古代德国人。

[4]本书第二篇小说《迦尼娅》即记述她的生活。

[5]原文为意大利语。

[6]旧时理发匠常兼做放血等疗法的土郎中,故米科拉依称医生为理发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