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又是几个月过去,已经到了仲春时节。格涅托沃的果园里,樱桃树满树白花,田野上庄稼的新苗一片翠绿。有一天,玛格特坐在小屋前洗抽了芽的坏土豆准备做饭,这样的土豆,只配喂牲口,不宜给人吃。然而春天到了,格涅托沃又缺粮断炊的。从玛格特的脸上也看得出春头上的艰难:脸色发黑,心事重重。可能是为了排遣心头的忧愁,这个农村妇女半闭着眼睛,尖尖的嗓音长声长气地唱道:
唉,我的雅谢克去打仗!
唉,他给我写信。
唉,我也给他写信!
唉,因为我是他的婆娘。
麻雀在樱桃林里啁啾啼鸣,似乎要压倒玛格特的歌声;但是她不停地唱着,若有所思地一会儿看看睡在太阳下的狗,时而望望小屋旁经过的大路,时而张望经过菜园和田野的乡间小路。玛格特之所以不时朝小路张望,也许是因为这条路直通车站吧。天老爷注定她那天的张望不落空。远处出现一个人;玛格特手搭凉棚朝那边望去,可是阳光耀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娄施卡醒来,抬起头,断断续续吠叫几声,接着嗅了起来,竖起耳朵,留神谛听。这时模模糊糊的歌词传到玛格特的耳朵里。娄施卡突然一跃而起,飞也似地朝着渐渐近来的人奔去。玛格特脸色微微发白。
“是巴尔杰克?也许不是他?”
她也一跃而起,动作那么匆遽,柳条筐和土豆都飞到了地上。娄施卡扑到巴尔杰克的胸口上,这下子没有疑问了。玛格特飞奔向前,高兴得拼出全部力气喊道:
“巴尔杰克!巴尔杰克!”
“玛格特!是我呀!”巴尔杰克把手握成圆圈套在嘴上大声叫道,像吹号似的,同时加快了脚步。
他推开大门,身子在门闩上碰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一个趔趄,直接跌在妻子怀抱里。
妻子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哩……我以为你被人家打死了呢!好啦,让我看看!让我看个够!瘦多了!上帝呀!唉,你呀,可怜人儿!我的心爱的!你回来了,回来了!”
她搂住他脖子,又放开一会儿,细细端详他,然后又拥抱他。
“回来了!谢天谢地!我亲爱的巴尔杰克!……嗯,怎么样?咱们进屋去……弗兰涅克上学去了。这里的德国人对孩子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叫人受不了。娃儿倒长得很壮实,就是暴眼睛,活像你。啊,你早该回来了!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呀?难哪,简直难呀!……小屋要倒了。粮仓的屋顶漏水。唉,咋办呢?啊,巴尔杰克,巴尔杰克!我怎么还会看见你活着回来呢?家里的干草还要我操多少心呀!柴梅尔尼茨基家的人帮我忙。不过这话没意思!唔,你的身体怎么样?啊,我真替你高兴!真高兴!天主保佑了你。咱们进屋去。你这个老天爷!你好像是巴尔杰克,又好像不是巴尔杰克!你脸上这是什么?天哪!”
直到现在玛格特才发现巴尔杰克的左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鬓角直到下巴。
“没什么……一个胸甲骑兵把我划伤,我也把他……我住过医院。”
“耶稣呀!”
“小事一桩。”
“你好瘦呀,像骷髅架子。”
“住嘴![29]”巴尔杰克回答。
他确实又黑又瘦,衣衫褴褛。真正的胜利者!然而他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你怎么啦?喝醉了?”
“就是……身子还虚弱。”
他身子虚弱,这是真的!不过也喝醉了,因为身体虚弱,最多只能喝一杯,可是他在车站上喝了整整四杯。不过他的气派和模样却像个真正的得胜归来者。这种气派他以前从来没有的。
“住嘴![30]”他又说了一遍。“我们结束了战争[31]!如今我是老爷了,明白吗?你看见这个吗?”他指着他的十字勋章和奖章给她看。“明白了吧,如今我是什么人?唔?左,右!干草!麦秸![32]干草!麦秸!麦秸!干草!立定![33]”
后面这一声立定他喊得震天价响,吓得他的妻子逃开去好几步。
“你怎么,发狂啦?”
“日子过得怎么样,玛格特?人家对你说,日子过得怎么样,意思就是你近来好吗?……法国话你懂吗?傻瓜?……先生,先生!谁是先生?我先生[34]。懂吗?”
“你是怎么啦?”
“你这是怎么啦?什么?拿吃的来![35]你懂吗?”
玛格特的额头上疑云密布。
“你叽叽呱呱讲的哪门子外国话?你难道把波兰话全忘了?哎,你呀,香肠贩子!我说的没错!他们把你弄成了什么人?”
“拿吃的来!”
“走,进屋里去!”
各式各样的命令给巴尔杰克以极深刻的影响,他没法子抵挡。听到“走!”他便挺直身体,把双手朝裤缝上一贴,半转弯,朝着指定的方向起步走去。到了门口,他才醒悟过来,现出惊奇的神色看了看玛格特。
“你干什么,玛格特!你干什么!”
“走!开步走!”
他跨进屋去,可是在门坎上摔倒了。直到这时候,酒劲才真正冲击他的脑袋。他哼起歌来,四顾张望,在屋里寻找弗兰涅克。他甚至说:“早上好,小伙子![36]”尽管屋里并没有弗兰涅克。接着他哈哈大笑,向前猛跨了很大的一步,又挪了两小步,喊了声“好啦”,便瘫倒在床上。傍晚,他醒过来,头脑清醒,精神抖擞,跟弗兰涅克问好,向玛格特讨了几个芬尼,开始向小酒店作胜利的进军。巴尔杰克的赫赫战功的名声在他未回家乡之前便传扬开去。同一个团里其他连队的士兵比巴尔杰克先回格涅托沃,他们到处谈论他在格拉维洛特和色当城外作战的功绩。所以等到胜利者巴尔杰克在小酒店的消息一传开,从前的老战友纷纷赶来与他见面。
这不,巴尔杰克又坐在桌子旁边了,但是如今谁也认不出他了。先前脾气温和的他,此刻用拳头敲着桌子,神气活现,像傲慢的火鸡,嘴里叽叽呱呱,也像只火鸡:
“记得吗,小伙子们,那次我痛打了法国佬,施坦梅茨是怎么说的?”
“哪会不记得!”
“过去我们空谈法国人,心里害怕,其实他们是病夫。什么?[37]他们吃莴苣,像兔崽子一样,吃东西狼吞虎咽,也像兔崽子。啤酒——这玩意儿他们不喝的,他们只喝葡萄酒。”
“可不是。”
“有一次,我们放火烧他们的村庄,他们就这么抄着手叫道:‘可怜可怜吧![38]’按他们的意思,他们给吃的喝的,可是不要去碰他们。我们没去理那个碴儿。”
“他们哩哩罗罗说些什么,能听得懂吗?”年轻小伙子问。
“你若不懂呀,那是脑袋笨;我可是懂的。拿面包来![39]你懂不懂?”
“您这是说的啥呀?”
“巴黎,你们见过吗?那里尽是战斗,一次接一次。不过我们每次都打败他们。他们没有像样的长官。人家都这么说。人家说他们,篱笆不错,桩子不好。他们的军官蹩脚,将军也蹩脚,我们的就很好。”
老马采·凯什是格涅托沃的一个聪明的农民,他摇摇头说:
“唉,德国人打了胜仗,打赢了可怕的战争,我们帮他们出了不少力,可我们得到什么好处?只有上帝知道。”
巴尔杰克朝他瞪起眼睛。
“您在说什么?”
“我说,原先德国人就没把我们当回事,如今更加目空一切,好像他们头上连上帝也没有了。以后还要糟,要欺侮咱们了,眼下已经在欺侮人了。”
“胡说!”巴尔杰克截断他的话。
凯什老头在格涅托沃是受到人们尊敬的,全村的人都听从他的意见,谁也不敢跟他顶嘴。但是巴尔杰克如今得胜归来,也有了声望。
然而大家吃惊地、也许甚至是不满地望着他。
“你怎么啦?跟马采也要争论?你干什么哟!”
“你们的马采管我什么事?我跟这样的人不屑一谈,明白吗?小伙子们!我不是跟施坦梅茨讲过话?怎么样?可马采胡说,居然胡说八道。现在我们的日子要好过了。”
马采朝着胜利者打量了一会。
“唉,你真是蠢呀!”他说。
巴尔杰克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桌上的大小酒杯一下子跳了起来。
“少啰嗦,你给我待着!干草!麦秸![40]…”
“你才少啰嗦!别吼!你这个笨脑瓜子,最好去问问教士或者神甫。”
“教士难道打过仗?还是神甫打过仗?我倒是打过仗。别信他的,小伙子们。如今呀,人家就要看得起咱们了。谁打仗赢了?我们赢了!我打赢了!现在无论我要什么,人家都会给我。我想到法国去当个地主——就会当上地主。我们的团是最棒的。命令上都这么写着呐。如今波兰人扬眉吐气了。明白吗?”
凯什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走了。巴尔杰克在政治领域也获得胜利。年轻人没走,跟他待在一起,看着他犹如望圣像;他继续往下说:
“我无论要什么,人家都会给我的。要没有我,就不是这个样儿啦!老凯什是傻瓜。明白吗?长官命令打——那就打呗!谁会欺侮我?德国人?那么这是什么?”他又亮出他的十字勋章和奖章给人家看。”我为了谁去打法国人?不是为了德国人吗?现在我比任何德国人都出色,因为没有一个德国人得到这么多的勋章。拿啤酒来!我和施坦梅茨说过话,和波特贝尔斯基说过话!拿啤酒来!”
好像是要痛饮一番。巴尔杰克唱了起来:
喝吧,喝吧,尽管喝,
只要我的口袋里
还有叮当响的塔勒![41]
他从袋里掏出一把芬尼。
“拿去!我现在是上等人了!你们不想做?噢哈,我们在法国的时候使用的也不是这种钱,不过那些钱都不知花到哪里去了。我们在那边烧村庄、杀人可不少。什么样的人没有杀过……杀的都是法国佬……”
喝醉酒的人情绪变得快。巴尔杰克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搂住桌上的硬币,边哭边叫道:
“上帝啊,饶恕我这有罪的人吧……”
然后胳膊肘支在桌上,两只拳头捂住脸,不作声了。
“你这是怎么啦?”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问。
“我有什么错?”巴尔杰克郁郁不乐地嘀咕道。“是他们自己过来的。我倒是可怜他们,都是同乡人嘛!上帝啊,饶恕我吧!一个人,脸膛红扑扑的,像朝霞。可第二天早晨,脸色惨白,像死灰。后来,他们给活埋了……来白酒!”
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庄稼汉们惊奇地面面相觑。
“他在说啥?”有人问。
“看来是良心发现了。”
“人是因为这场战争才喝酒的,”巴尔杰克喃喃地说。
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一时之间默然无语,后来他啐了一口唾沫,蓦地情绪又好了。
“你们大概没跟施坦梅茨说过话吧?我说过!好啦!喝吧,小伙子们!谁付钱?我!”
“你,醉鬼,你付钱!”响起了玛格特的喊声。“我替你付,别担心!”
巴尔杰克用茫茫然的眼睛望着妻子。
“你跟施坦梅茨讲过话吗,嗯?你是什么人?”
玛格特没去答理他,转身对着同情的听众,啼哭着数落起来。
“唉,好人们哪,你们看看我的苦命,脸都丢尽了。瞧,他回来了……我真是傻瓜,还当他是个正派人回来,心里觉得高兴哩,哪想到他是个酒鬼。他忘记了天主,忘记了波兰话。睡够了,醒来,又去喝酒,我干活,以后替他还账。你这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我流血流汗挣来的!啊,好人们哪,他已经不是天主教徒,不是人,而是该死的德国人,哩哩噜噜的说德国话,老是想靠废话过日子。唉,背叛宗教的东西,啊……”
说到这里,女人泪如雨下,但随即又拔高了嗓门:
“从前他虽则一向是个笨蛋,不过心肠还好,可如今,他们把他搞成了什么样子?我日等夜盼的等他,——这下倒好,等来这么一个人。没你高兴的,没你觉得宽心的!仁慈的上帝呀!你这该死的,罚你永远做德国人去!”
她伤心地哭诉着,后面那句话几乎拉长了声调。可巴尔杰克却说道:
“住嘴,要不我揍死你!”
“打吧,砍我的脑袋,马上就砍,你打呀,把我杀了啊,吸血鬼!”女人发狂似地叫着,伸长了脖子,对着庄稼汉们叫道:“好人们,你们看哪!”
然而庄稼汉们觉得还是快些溜走为妙。小酒店里很快就空了,只剩下巴尔杰克和伸长脖子的女人。
“你伸长了脖子干什么,像只鹅似的,”巴尔杰克嘟哝道,“回家去。”
“砍呀!”玛格特又说道。
“这里不砍,”巴尔杰克回答,把双手插进衣袋里。
这时,酒店主人想让他们不要再吵下去,便把唯一的一支蜡烛熄掉。店堂里昏暗,寂静。一会儿,昏暗中又响起玛格特的刺耳的尖叫:
“砍呀!”
“这里不砍!”巴尔杰克回答,声音得意扬扬的。
月光下,可以看见两个人影从小酒店出来。一个走在前头,叽叽咕咕在数落,这是玛格特。后面,格拉维洛特和色当的英雄,低着头,乖乖地跟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