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绝早我便起身,奔进花园。清晨异常美妙,遍地露水,鲜花芬芳。我快步朝山毛榉的林荫道走去,因为我的心告诉我,在那儿能找到迦尼娅。然而,看来我的心过于敏感,它搞错了,因为那儿并没有迦尼娅。用过早饭以后,我才跟她两人单独相对,我问她是否愿意到花园里去散散步。她欣然同意,奔回卧室,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拿一把小阳伞,头上戴顶大草帽(阴影遮住前额和眼睛)。她从宽阔的帽檐下打量我,狡黠地微笑着,仿佛想说:“瞧,我戴帽子挺合适吧。”我们走进花园。我领她向山毛榉林荫道走去,一路上考虑着怎样开始谈话,我想迦尼娅开头定能开得比我好,可是她不愿帮我的忙,却宁愿拿我的窘态取乐。我在她后面默默地走着,一边用枝条抽打花坛上的花朵。迦尼娅突然抓住我手中的枝条笑了起来,高声说道:

“亨利克老爷,这花儿有什么错?”

“唉,迦尼娅!花儿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好像没看出来似的,我是不知道怎样开口与你交谈!你变了,迦尼娅。啊,迦尼娅,你大变了!”

“就算这样吧。让您恼火了?”

“这话我可没说,”我不无忧郁地说,“只是我还不习惯,我总觉得,过去我所知道的那个小迦尼娅跟现在的你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你活在我的回忆中……我的心中,像妹妹,迦尼娅,像妹妹,所以……”

“所以这一个,”她用手指着自己,“对于您就像是陌生人了,对不对?”她轻声问。

“迦尼娅!迦尼娅!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这是很自然的啦,尽管也许是令人不快的,”她反驳道。“您在心中寻找您过去对我的兄妹之情,可是找不到。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迦尼娅!我不是在心中寻找从前的迦尼娅,因为她永远留在我心里;我在你身上寻找从前的迦尼娅,至于心……”

“至于您的心有什么变化,”她愉快地打断我,“那我猜得到。您的心留在华沙了,在另一颗幸福的心儿旁边。这是不难猜着的。”

我凝然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不明白,她是在考验我呢,还是想到昨天她给我的印象(我无法瞒过她),因而稍稍跟我开个残酷的玩笑。但我蓦然间也产生了矛盾的心情。我想,当我像一只被捕的扁角鹿似的望着她的时候,我的模样一定十分可笑吧,于是我压一压激动的感情,回答道:

“如果真的如此呢?”

迦尼娅的快活的小脸蛋上隐约掠过一丝惊骇又似乎是懊丧的阴影。

“如果真的如此,”她大声说,“那么,是您变了,而不是我变了。”

说过这话之后,她微微蹙着眉头,斜眼打量我,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我竭力掩饰她的话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欣喜与激动。我琢磨着:她说,如果我爱上别人的话,那是我变心了,那么,她没有变,那么,她对我是……

然而,由于高兴,我不敢完全作出这英明的结论。

然而是她变了,不是我。原来的那个迦尼娅,半年之前是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神的世界,根本不会想到谈论感情,因为诸如此类的谈话于她无异是天书,现在她谈论感情却是态度从容,游刃有余,仿佛重复一遍已经背熟的功课。不久以前还是童蒙未开的她,如今成熟了,十分机敏且善于应对!不过少女身上是经常出现这种奇迹的。昨晚睡去时尚是个孩子,次日一早醒来成了姑娘,思想和感情也为之一变,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迦尼娅天生敏悟,又有观察力,快满十六岁时半年间所发生的事情,与另一个圈子的人交往,再加上学习——很可能是偷偷看书,对于促成她改变,已经绰绰有余了。

现在我们并排信步而行,坠入深深的沉默。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迦尼娅。

“那么,您坠入情网了,亨利克老爷?”

“可能是的,”我微微一笑,答道。

“您将想念华沙喽?”

“不,迦尼娅。我愿永远不离开此地。”

迦尼娅匆匆向我投来一瞥。看得出,她想说什么而又不吭声,但过了一会,她拿小阳伞轻轻拍了一下衣服,仿佛是回答自己的想法,说道:

“唉,我真幼稚!”

“为什么你说这话,迦尼娅?”我问。

“随便说说。咱们在这张长椅上坐坐,谈点儿别的。从这儿望去,景色挺美,是不是?”她蓦然问道,嘴角上挂着我已经熟悉的讪笑。

她在离林荫道不远、设于大菩提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从那儿望去,池塘,水坝和池塘对面的树林的景致果然很美。迦尼娅用小阳伞指点着让我看,我虽则也喜爱美丽的风景,此刻却毫无欣赏的兴致,因为首先,我对这里的景色了如指掌;其次,我身边坐着迦尼娅,她比周围的一切美一百倍;最后,我心里想的压根儿不是风景。

“树在水中的倒影真迷人,”迦尼娅说。

“我知道了,你是个画家,”我回答,既不看树,也不看水。

“留德维克教士在教我作画。啊,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了许多东西,我打算……您怎么啦?您生我的气?”

“没有,迦尼娅,我没生气,也不可能生你的气,但是我看出来了,你避开我的问题,而且……是的,我们两人在玩捉迷藏,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坦率而诚恳地谈一谈。你也许没有这感觉,我却是深有此感了,迦尼娅!……”

这一番普普通通的话语只造成这么个结果:我们两人都窘得不得了。迦尼娅把双手伸给我,我握住她的双手,甚至可能过于用力了,而且——啊,可怕!——我猛地一弯腰,连连吻她的双手,完全不是监护人应有的样子。这时我们两人窘极了: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我也脸孔通红,我们一点也作声不得,不知道如何开始这像煞是诚恳而坦率的谈话。

后来她瞅了瞅我,我瞅了瞅她,我们的脸又涨红了。我们就这么并排坐着,像两个木头人;我觉得,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我们的情景变得叫人难以忍受。有时我觉得好像有人用一只手揪住我的领子,想把我按在她的脚下,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不让我跪下去;迦尼娅蓦地一跃而起,怪不好意思地匆匆说道:

“我得走了,这个钟头德伊芙夫人给我上课: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循原路回家。我们和刚才一样,默默无言地走着;我和原先一样,用枝条抽打着花朵,这时她已经不心疼那些鲜花了。

没说的,我们就这样恢复了原先的关系!

“耶稣,玛利亚!我这是怎么搞的?”迦尼娅撇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不禁问自己。我已经堕入情网,我觉得头发直竖。

这时,留德维克教士来了,领我去巡视产业。路上他对我讲了我们庄园的许多详情细节。然而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虽然我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的弟弟加齐克充分享受假期,在家待不住,整天不是在马厩里,便是在森林里,带着枪,不是骑马,便是划船。这会儿他也在养马场的院子里,调教马群中一匹最年幼的马。瞧见我和教士,他骑着一匹火红的公马飞一般地朝我们驰来,使我们不得不赞赏马的体态、它的快速和步法。然后他下马,与我们同行。我们三人围绕马厩、牲口棚和烤禾房转了一圈,正准备去田野,这时有人来禀报,说是父亲来了,我们该回家去。父亲以远非寻常的热情欢迎我。得知我各种考试成绩优秀,他拥抱我,宣布自即日起我是大人了。果然,他对我的态度大大改变,待我比较朴实,比较诚恳。他立即和我谈起我们庄园的事务,告诉我,他打算买进邻近的一个庄园,问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心里明白,他是有意谈起此事,以便向我表示,他本人是多么认真地对待我这成年长子在家中的地位。从这一点上我看出他对我和我的学业成就确实感到满意。以往他看我时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爱。我带回来的教授们作的鉴定,无限地满足了他为父亲者的虚荣心。此外,我发现他在试探我的性格,思想方法和荣誉观念。他有意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以便据此对我作出判断。可以看得出,这种父亲的考试顺利通过了,因为我没有表现出与父亲绝然不同的哲学观点和社会观点,至于其他的观点我们不可能不一致。所以父亲那张平日刚毅而严峻的脸孔这时变得开朗了。当天他送了我不少礼物,其中有一对小手枪,不久前他曾用这两支手枪跟卓利先生决斗过。手枪上还刻着他青年时代在军队中供职时参加过的几次决斗的日期。后来我得到一匹东方血统的骏马,一把祖父传下来的古老军刀,柄上镶嵌了许多宝石,一柄宽阔的大马士革军刀,钢的刀身上用黄金镂刻着圣母的形象和题词:“耶稣,玛利亚!”这把军刀被认为是一件祖传的无价之宝,而且许久以来始终是我和加齐克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这把军刀削铁如泥。交给我时,父亲抽刀出鞘,挥舞了几下,室内呼啸生风,寒光闪闪。然后他在我头顶上方用军刀划了个十字,吻了吻圣母像,终于交给了我,同时说道:“交给一个相配的人手里!我没有使它蒙受耻辱,你也不要玷污它!”这时我们互相拥抱;加齐克欣喜地拿过军刀,他以力大超群出名,虽然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他手握军刀,做了个又准又快的冲刺动作,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剑术教师都不会为此而感到丢脸。父亲满意地看着他,说道:

“这个人将来是个武夫;不过你的剑术也不坏吧,是不是?”

“不坏,父亲。加齐克我还对付得了。我所有的同学中,只有一个人的剑术比我好。”

“这个人是谁?”

“谢里姆·米尔查。”

父亲皱起了眉头。

“嘿,米尔查!可你的力气应当比他大。”

“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与他交往。嗯,不过我和谢里姆从来不曾较量过。”

“嗳,真是无奇不有,”我的父亲答道。

这一天饭后,我们全都坐在宽敞的、蛇麻草盘绕的露台上,从这儿望得见大院子和远处菩提树夹道、绿荫如盖的大路。德伊芙夫人用钩针在编织祭坛上的盖布;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一边抽烟斗,一边呷黑咖啡;加齐克在露台四周转悠,眼睛追踪在空中穿梭飞行的燕子,他很想用枪打燕子,可是父亲不许;我和迦尼娅在欣赏我带来的图画,心思却不在画上,至多我只把赏画作为一个幌子,以便细细欣赏迦尼娅而不让别人察觉。

“喂,监护人先生,你看迦尼娅怎么样?比过去难看多了,是不是?”父亲以玩笑的口气问我,一边打量姑娘。

我特别聚精会神地研究起一幅画,躲在画纸后面答道:

“我不能说她比过去难看了,但是她长大了,模样儿变了。”

“亨利克老爷为此已经责备过我了,”迦尼娅落落大方地应声道。

她的勇敢和镇静令我吃惊;要是我,可不能这么落落大方地提到责备的话。

“她比过去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并不要紧,”留德维克教士插进来说,“她学功课倒是又快又好。让夫人说说吧,她法语学得多快。”

应当指出,留德维克教士大体上是个极有文化素养的人,可他不懂法语,也没能掌握法语,尽管他与德伊芙夫人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已经这么些年。然而倒霉的家伙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偏偏极其喜欢法语,认为法语知识是高等教育的必要条件。

“迦尼娅确实喜欢学习,学得也轻松,我不能否认她,”德伊芙夫人证实说,“我倒是应当向你埋怨她,”夫人对着我补充说。

“哦,夫人!我犯了什么过错?”迦尼娅停止看画,扬声说道。

“犯了什么过错?你马上就要为自己辩解了,”德伊芙夫人回答她。“请想想,这位小姐稍有片刻空闲,立即便拿起小说来看。我有好些根据认为,我上床睡觉了,她不熄灯睡觉,却还要再看上几个钟头的书。”

“这很不好;不过,我从其他渠道得知,她是步教师的后尘,”父亲说,他心情好的时候喜欢揶揄德伊芙夫人。

“啊,请原谅,可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呀,”法国女人高声说道。

“您说吧,我可从来不说这话,”父亲回答。

“您太刻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迦尼娅拿到小说的话,那一定不是从藏书室拿的,因为藏书室的钥匙保存在留德维克教士那里。所以过错该在教师身上。”

确实,德伊芙夫人一辈子看小说入迷,因为她喜欢把小说讲给别人听,所以多半也讲给迦尼娅听过。故而父亲的半开玩笑的话语里也包含着他想说的部分真相。

“你们瞧,先生们,有人上我们家来了,”加齐克忽然叫道。

仔细一看,我们瞧见浓荫蔽日的菩提树林荫道尽头,大约整整一里路[12]以外,扬起一团尘雾,异常迅速地向我们移近。

“这可能是谁呢?这么快,”父亲站起身来说。“尘土这样大,一点也看不清。”

确实,天气奇热,又是半个多月没下雨,稍有车马来往,大路上便尘土飞扬,白蒙蒙一片。我们朝着渐渐移近的尘雾仔细地观察了一会,现在它离我家约莫五十步光景,蓦地从尘雾中伸出一只马头来,红红的张开的鼻孔,火红的眼睛,飘舞的马鬃。白马飞速奔驰,几乎脚不点地,马背上,有个人以鞑靼人的姿势,俯身向着马脖子,策马飞驰而来,这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朋友谢里姆。

“谢里姆来了,谢里姆!”加齐克大声呼喊。

“这疯子搞的什么名堂!大门关着呢!”我离座起身,叫道。

开大门已经来不及,再说也没有人能及时奔上前去;这时谢里姆却像疯子似的,不假思索地飞驰而来,他似乎非要在顶端削尖的栅栏上碰伤不可。

“天哪!上帝保佑他!”留德维克教士大声呼吁。

“大门!谢里姆,大门!”我像中了魔似的呼喊,一边挥舞着手帕,撒腿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奔去。

离大门五六步,谢里姆在马鞍上蓦然直起身来,疾如闪电般地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栅栏。接着,我只听见露台上传来女人的惊叫声,急骤的马蹄声,——白马前蹄凌空,奋力一跃,腾空而起,一眨眼越过了栅栏。

直到露台跟前,谢里姆才急急把马勒住,致使马蹄插入泥中,然后他摘下帽子,像小旗似的挥动着,大声吆喝道:

“你们好吗,我亲爱的、可爱的朋友们?你们好吗?您好,我的老爷!”他向我父亲躬身致意。“你们好,亲爱的教士,德伊芙夫人,迦尼娅小姐。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万岁!万岁!”

他一边这么招呼着,一边下马,把缰绳扔给从门廊里奔来的法兰涅克。他拥抱父亲和教士,吻女士们的手。

德伊芙夫人和迦尼娅被吓得脸孔煞白,还没有恢复过来,然而正因为这样,她们迎接谢里姆,好像迎接从死亡中逃脱的英雄;而留德维克教士说:

“哎哟,疯子,疯子,你着实把我们吓坏了。我们以为你一定完蛋了。”

“为什么?”

“大门哪。唉,能这样没命似地飞跑吗?”

“没命似地?我看见大门关着呀。嘿!我有一双了不起的、真正鞑靼人的眼睛。”

“你不怕?”

谢里姆笑了。

“不怕,留德维克教士,一点不怕。不过,这是我的马的功劳,不是我的功劳。”

“这才是个勇敢的青年![13]”德伊芙夫人尖声叫道。

“哦,是的,不是人人都敢这么跳的,”迦尼娅接了一句。

“你是想说不是每匹马都敢于这么跳越的吧,至于这样的人,有的是,”我反驳道。

迦尼娅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我可没劝你去作尝试。”

说着,她看了看谢里姆,目光中流露着钦佩;确实,且不说鞑靼人的勇敢行动,这属于始终能博得女人欢心的冒险行动,只看看他本人此刻是何等漂亮:乌黑秀美的头发披垂在脑门上,两颊因为骑马飞驰而绯红,眼睛发亮,闪耀着欢乐与欣喜。他站在迦尼娅身旁,好奇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他们两人是如此俊美,任何画家在想像中也创造不出比他们更美的人物。

至于我,则深深地被她的话所刺伤。我觉察到她说“我可没劝你去作尝试”这句话的含意,语气之中透着讽刺。我向父亲投去询问的一瞥,父亲刚好在打量谢里姆的马。我了解他做父亲的虚荣心,我知道,他非常嫉恨所有在某一方面超过我的人,谢里姆早就因为这样而使他生气;所以我估计,如果我想证明我的骑术不比谢里姆差,他不会反对。

“这是一匹勇于跳越障碍的马,”我对着父亲说。

“不过这魔鬼也是个勇敢的骑手,”父亲低声嘟囔道。“你能这样吗?”

“迦尼娅对此有怀疑,”我说,语气中带着苦涩的意味。“我试一试,可以吗?”

父亲犹豫了,用目光打量了一下栅栏、马和我,回答道:

“算啦,不用了。”

“哼,当然啦!”我生气地喊道。“跟谢里姆相比我不过是窝囊废。”

“亨利克!你胡说什么!”谢里姆搂住我的脖子,大声叫道。

“跳吧,孩子,跳!不过你要跳得漂亮!”父亲受到虚荣心的刺激,大声说道。

“替我把马带过来!”我对法兰涅克喊道,他牵着浑身是汗的马在院子里蹓跶。

迦尼娅突然冲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亨利克老爷!”她高叫一声。“你这是为了我才决定去跳的吧!但是我不要,不要。请别这么做……为了我……”

说了这话,她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用目光把她的未尽之言表达出来。

哦,仅仅为了这样的目光,我也情愿流尽我的全部鲜血,我不能、也不愿退却。此刻,受到侮辱的自尊心比什么都强烈,所以我控制住自己,冷淡地说:

“迦尼娅,如果你以为这是为了你的话,你错了。我是为了自己的愉快才去一跳。”

说罢,不管众人的反对(父亲除外),我骑上马,缓缓地往菩提树林荫道走去。法兰涅克打开大门,待我出来后他又立即将门关上。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我要跳过这栅栏,哪怕它再高一倍。走了三百步,我拨转马头,让马小跑,旋即放它大跑。

我突然发觉我身下的鞍子在晃动。

这可能是由于两个原因:或者是上一次跳越时马肚带绷断了,或者是法兰涅克为了让马歇口气,把马肚带松开了,由于粗心大意,也可能由于糊涂,没有及时提醒我。

现在已经晚了。马全速向栅栏驰去,我已不想制止它。“摔死就摔死!”我心里想,一股绝望的心情向我袭来。我痉挛地夹紧马肚;风在我耳边呼啸。猛然间,栅栏在我面前一闪,我挥鞭打马,只觉得我飞到了什么地方,露台上发出的呼喊声冲击我的耳鼓,我两眼一阵发黑,就……过了一会儿,我在草坪上从昏厥中醒来。

我迅速一跃而起。

“怎么啦?”我冲口而出地问。“我跌了下来,失去知觉了?”

父亲、留德维克教士、谢里姆、加齐克、德伊芙夫人和迦尼娅站在我的周围,迦尼娅脸色煞白,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四周的人纷纷问我。

“好像没什么。我摔了下来,但这不是我的过错。马肚带绷断了。”

真的,昏厥了一会之后,我觉得自己完好无恙,只是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父亲摸摸我的手、脚和背脊。

“不痛吧?”他问。

“不痛,我挺好。”

呼吸很快也恢复了。想到我的样子恐怕很可笑,我只是心里恼火。我的样子大概确实很可笑。从马上摔下来时,由于惯性,我越过草坪边沿的小路,摔在了草地上,因而我的浅色衣服的肘部和膝部染上了绿色,头发蓬乱。不过这件倒霉的事情暂时还对我有利。刚才谢里姆作为客人,况且又是刚来,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现在我从他手里夺走了冠军,虽然是以我的胳膊肘儿和膝盖作为代价。迦尼娅继续认为自己是这次于我可能后果很糟的冒险尝试的罪魁祸首,——顺便说说,这看法完全正确,——在我面前竭力以温柔和好意弥补她的过失。因此我不久便情绪好转,这种情绪也感染了为我的坠马而惴惴不安的其他人。大家都心情愉快。喝茶时由迦尼娅主持,喝茶以后我们去花园。谢里姆在花园里像小孩那么淘气,调皮捣蛋,嘻嘻哈哈;迦尼娅跟他寸步不离,打心坎里格格地笑得挺欢。临了,谢里姆大声说道:

“啊,现在咱们三个人一起共度时光,多么愉快!”

“倒是想知道,咱们当中谁最愉快?”迦尼娅问。

“大概是我,”米尔查回答。

“可能是我吧?呀,我的性格也是很愉快的呀。”

“最不愉快的是亨利克,”谢里姆归结道。“他生性严肃,而且有几分忧郁气质。亨利克若是生在中世纪,他一定是个游侠骑士和行吟诗人,不过,真的,他不擅长唱歌!所以,”他对着迦尼娅补充说,“我们彼此这样合得来,好像是特地寻找的朋友。”

“这话我不同意,”我反驳谢里姆道。“依我的看法,性情相反的人彼此才十分相得,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具有的性格特点恰恰为另一个所没有,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敬谢不铭!”谢里姆大声叫道。“假定你生性好哭,而迦尼娅小姐爱笑,你们两人若是结婚……”

“谢里姆!……”

谢里姆瞥了我一眼,哈哈大笑。

“这算什么,年轻人?哈—哈—哈!你想起西塞罗[14]的Pro Archia(《保卫阿尔茜亚》)的演说吧:commoveri videtur juvenis,用我们的话来说是:那青年显得很窘。不过这对于你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你老是毫没来由的脸红得像只虾。迦娜小姐!亨利克画煮熟的虾画得非常出色,现在,您瞧,他十足像只虾,——这全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您。”

“谢里姆!”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还要回到咱们的定理上来。那么,你,好哭的先生,和您,爱笑的小姐,你们结婚了。于是便产生这样情况:他开始号啕大哭,您开始嘻嘻哈哈,你们永远互不了解,一点儿也合不来,一切都有分歧,这就叫做般配的一对儿。啊,跟我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将一辈子嘻嘻哈哈,就这么过!”

“哦,瞧您说的什么!”迦尼娅嗔怪他。然而他们两人像一点没事儿似地笑了起来。

至于我,我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谢里姆甚至不知道,他向迦尼娅授意我和她的性情不同,使我受到多大的伤害。我对他非常恼火,因而我挖苦地说:

“你的观点很奇怪,据我所知,你恰恰对忧郁质的人抱有一定的偏爱,这就更加令我吃惊。”

“我?”他真的惊讶万分地问。

“是的。我只消提醒你,有那么一个窗子,窗口上有几盆倒挂金钟,花盆中间有一张小脸蛋。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有更加忧郁质的人。”

迦尼娅拍手。

“呵!我可听到新闻了!”她笑着喊道。“妙啊,谢里姆先生,妙啊!”

我以为谢里姆会不好意思,垂头丧气,可他只是说:

“亨利克!”

“什么?”

“你知道人们怎样对待那些长舌夫吗?”说着,他呵呵大笑。

但迦尼娅却缠住他,坚持要他把意中人的名字告诉她。谢里姆略一思索便说:“尤谢!”然而,这一招供如果对他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便是他为自己的坦率付出可贵的代价了,因为从这时起,迦尼娅便不让他安静,直到傍晚。

“尤谢漂亮吗?”她问。

“不怎么样。”

“她的头发、眼睛漂亮吗?”

“漂亮,但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您喜欢哪种?”

“浅色头发,眼睛嘛,如果您允许的话,是蓝色的,像我此刻看见的这双眼睛。”

“哦—噢!谢里姆先生!”

迦尼娅蹙起了眉头;谢里姆则谄媚地合着手,眼睛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欣喜,望着她,说道:

“迦娜小姐!请别动气!可怜的鞑靼小子在您面前犯了什么过错?请不要动气。来,请笑一笑。”

迦尼娅凝然注视着他,轻蹙的额头舒展了。他简直把她迷住了。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影,眼睛发亮,脸色开朗了。终于她以分外温柔、亲切的声调回答道:

“好吧,我不生气,可是我请求您往后别说不必要的话。”

“不说了,我以对穆罕默德的爱起誓,我以后不说了!”

“您很热爱您的穆罕默德吗?”

“像狗喜欢棍子。”

于是他们两人又哈哈大笑了。

“来,现在请您告诉我,”迦尼娅恢复谈话,“亨利克老爷爱上谁了?我问他来着,可他不愿告诉我。”

“亨利克?……您知道什么啦?”这时谢里姆瞟了我一眼。“他好像还没有爱上什么人,但是会恋爱的。噢!我知道了,他爱的是谁!而我……”

“您什么?”迦尼娅问,竭力掩饰着她的窘态。

“我也会这么做的。不过……慢着,先生,他恐怕已经坠入情网了。”

“谢里姆,我求你别来惹我!”

“嗳,你,我可爱的朋友!”谢里姆高声感叹着,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如果您知道这个青年人是多么可爱!”

“啊,我知道!”迦尼娅回答。“我记得,我外公死后,他待我真好。”

悲伤的乌云飞过我们的头顶。

“应当告诉您,”谢里姆想换个话题,启口道,“应当告诉您,我们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以后,和我们的老师一起痛饮了一番……”

“痛饮一番?”

“是的!风俗如此,必须遵守。是这样,我们喝酒的时候,我,您知道吗,因为轻率,提议为您的健康干杯。我,正如您自己了解的,做事不聪明,亨利克气炸了,他对我说:‘你怎么敢在这样的地方提起迦尼娅的名字呢?’那是在一个小酒馆里。我跟他差点儿厮打起来。实事求是地说,他不会让您受欺侮的。”

迦尼娅伸手给我。

“您真好,亨利克老爷!”

“嗯,好吧,”我回答,为谢里姆的话所打动,“但是,迦尼娅,你自己说说,既然谢里姆能提起这样的事情,难道他不是个可爱的青年?”

“啊!太可爱了!”谢里姆笑了。

“是的,当然!”迦尼娅应声道。“先生们,你们两位不愧为好朋友,我们在一起将非常美好。”

“您将是我们的女王!”谢里姆欣喜地高声叫道。

“年轻人!迦尼娅!请来用餐,”花园亭子里传来德伊芙夫人的嗓音。

我们三人心情极为欢畅,一起去吃晚饭。餐桌摆在亭子里;玻璃罩下的蜡烛已经点燃了,闪闪烁烁;飞蛾在蜡烛周围飞旋,扑向烛火,撞在玻璃罩上;温热的晚风在野葡萄的枝叶间簌簌作响;一轮金黄的大月亮从白杨树林后面升起。刚才在我、谢里姆和迦尼娅之间的谈话为我们创造了异常亲切友好的气氛。黄昏是那么宁静,那份安谧向四周扩散,也感染了大人们。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脸色开朗,如同我们头上的天空。

晚饭以后,德伊芙夫人动手摆牌阵;父亲情绪甚好,开始讲述往事,这始终是他心情舒畅的标志。

“我记得,有一天,”他说,“我们站在克拉斯诺施泰夫县某个小村外面;夜里,我记得,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说到这儿他吸了口烟斗,朝着蜡烛上面吐出烟来),我累了,像一匹犹太人的驽马;唔,我们站着,一动不动,突然……”

于是,惊人的、情节非同寻常的故事开始了。留德维克教士听过这故事已不止一遍,但很快就听得忘记了吸烟;他把眼镜移到额头上,听得越来越专注,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反复地说:“唔!唔!”或者高声感叹:“耶稣!玛利亚!究竟为什么?”我跟谢里姆并肩坐着,眼睛凝视着父亲,贪婪地捕捉他的每句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像谢里姆的脸上那样生动地反映着故事给他的印象。他的眼睛如煤炭一般在燃烧,脸颊上浮起了红晕,流露出东方人的热情天性,就像油浮在水面。他几乎坐也坐不住。德伊芙夫人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以目光向迦尼娅示意,于是她们两人开始注视他:谢里姆这张脸好似镜子或水面,所有的东西,只要接近这清澈的水面,都会反映出来。她们觉得这张脸真好玩。

现在回忆起这些夜晚,我的心情不能不为之激动。从那时以来,多少河水流去,多少浮云飘逝,而任意驰骋的记忆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乡居的小屋、宁静的夏夜和友爱幸福、融融泄泄的一家人的情景唤回眼前:老年人白发苍苍,阅历丰富,讲述着命运的变化无常;年轻人眼睛亮闪闪,旁边是一张小脸蛋儿,像一朵野花……唉!从那时以来,多少河水流去,多少浮云飘逝……

这时钟敲十点。谢里姆霍地跳将起来:关照过他天黑前回家。我们决定全体出动,送他到位于菩提树林荫道尽头靠近下一个十字路口的十字架那儿;我则骑上马陪他走得更远一些——到草地。于是大家出发;只有加齐克不去,他早已睡得烂熟了。

我、迦尼娅和谢里姆走在前面,我们两个人抓住马嚼子旁边的缰绳,牵着马走,迦尼娅走在我们中间。三个大人跟在我们后面。林荫道上一片幽暗;只有月亮透过密密的树叶往幽暗路面洒下银色的斑点。

“咱们唱支什么歌吧,”谢里姆提议,“古老的、美妙的歌,喏,哪怕是关于斐洛[15]的歌。”

“这歌已经哪儿都不唱了,”迦尼娅反对,“我知道另一支歌:《啊,秋天来临,树叶凋零!》。”

临了,我们说好先唱关于斐洛的歌,因为教士和父亲异常喜欢这支使他们想起往昔的歌;然后再唱《啊,秋天来临》。迦尼娅的白皙的小手搭在谢里姆的马的耆甲上,唱了起来:

月儿躲藏,万物沉睡,

是谁在屋外高声叫唤?

我亲爱的斐洛,等候在

心爱的槭树下,困倦不堪。

等我们唱完,黑暗中传来后面大人们的声音:“好!好!再唱一个!”我唱第二声部,尽量唱好,但是我唱得不好,而迦尼娅和谢里姆都有一副好嗓子,尤其是谢里姆。有时我唱得走音,他们俩都取笑我。后来他们又唱了几首歌,这时我想:迦尼娅的手为什么搭在他的马上而不搭在我的马上呢?迦尼娅特别喜欢这匹马。她不时将身体紧紧靠着马,或者拍拍马脖子,一再说道:“可爱的马,可爱的马!”那亲热的牲畜打着响鼻,张大的鼻孔喷着气,朝她的手伸过头来,仿佛在找糖吃。这情况使我又垂头丧气,除了那只扶着马鬃的小手,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来到十字架旁边,夹道的菩提树在这里也到了尽头。谢里姆向大家道了晚安,吻了吻德伊芙夫人的手,还想吻吻迦尼娅的手,迦尼娅不让,似乎有所顾忌地回头望了我一眼。然而等谢里姆上了马,她却走过去,跟他说起话来。月光下(这儿没被菩提树遮挡),我瞧见她的望着谢里姆的眼睛和脸上的温柔表情。

“请不要忘记亨利克老爷,”她说。“我们将始终在一起共度时光,一起唱歌。现在,我祝您晚安!”

告别时,她把手伸给他握了握,然后和大人一起转身往回走;我和谢里姆则骑马向草地走去。

我们在道旁没大树、没遮拦的大路上行进了一阵。四周那么明亮,可以清晰地看见路边低矮的璎珞柏树上的针叶。只有马儿时不时地打响鼻,或者马镫和马镫相蹭时发出锵锵声。我瞥了谢里姆一眼,他在沉思,他的目光在夜色中徘徊。我克制不住地想谈一谈迦尼娅,我必须在什么人面前倾吐一下当天的感想,议论一下她的每句话,然而哪怕打死我,我也不能和谢里姆开始这种谈话。谢里姆却先开口了;他突然之间无缘无故地朝我探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的脸颊,高声说道:

“呀!亨利克!你的迦尼娅多迷人!多可爱!让那个尤谢见鬼去吧!”

他的呼喊使我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仿佛一阵寒风向我袭来。我什么也不回答,却把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拂去,冷淡地离开他,默默向前行。他十分不好意思,也不作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问道:

“你生我的气了?”

“别孩子气。”

“那大概你妒忌了?”

我勒住马。

“晚安,谢里姆!”

他分明还不愿跟我告别,但机械地握了握我的手。随后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这时我迅速拨转马头,飞驰回家了。

“晚—安—!”谢里姆高声叫道。

他还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而后才继续前行。

我将马轻轻一勒,让它缓步而行。宁静而暖热的夜晚,异常美好;草地上遍地露水晶莹,好似无数泛滥的小湖;传来长脚秧鸡的啼叫声;远处芦苇丛中,麻img一声声啼鸣。我举目仰望繁星璀璨的苍穹,想祈祷,想哭。

忽然,我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得得声,回头一看,是谢里姆。他疾驰来到我身边,挡住去路,激动地说道:

“亨利克!我折回来,因为你有点儿不对头。起先我想:‘他生气了,让他去生气!’过后我却非常心疼你。我忍不住了。说说,你怎么啦?也许是我跟迦尼娅说话太多了吧?也许是你爱上她了,亨利克?”

泪水哽塞了我的喉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唉,要是我在激情冲动之下投入谢里姆的怀抱,在他正直的胸怀里痛哭,坦白地承认一切,那就好了!但我已经说过,整个一生,待要做到开诚布公、直抒胸臆,须得打开自己的心扉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克服的自尊心阻止我,我心发凉,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我这一生中,有多少幸福为这自尊心所扼杀,事后又多少次懊悔不迭!然而事到临头我总是抵敌不住。

谢里姆说:“我心疼你。”这就是说,他同情我,仅此一点就足以使我讳莫如深了。

所以我默不作声;他抬起天使般的眼睛望着我,声音之中带着伤心和祈求说道:

“亨利克!你大概爱上她了吧?你知道,我喜欢她,但仅此而已。你要我今后不再跟她说一句话吗?你说说,你也许真的爱上她了吧?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爱上她,也不讨厌你。我只是不舒服。我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我并没有爱上她,只是从马上摔了下来。晚安,谢里姆!”

“亨利克!亨利克!”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们再次分手。谢里姆向我吻别,觉得我确实很像是因为坠马摔伤,他稍觉心安,骑着马走了。我只剩下独自一人,深感痛苦,我的心紧缩,泪水哽塞在喉咙口,谢里姆的好心肠使我感动,也激起了我的犟脾气,但在心里我却为了自己拒绝谢里姆的好意而责骂自己。我用马刺踢马,催它快走,不一会儿我便来到我家附近。

客厅的窗户有灯光照亮,窗口飘来钢琴声。我将马交给法兰涅克,走进房间。是迦尼娅在弹奏一支小曲子,什么曲子我不知道;她以一个略知皮毛者的自信弹奏这支曲子,把旋律弹得荒腔走板,那是因为她不久前刚开始学弹琴。然而就这样也足以使我那与其说是喜爱音乐的灵魂毋宁说是坠入情网的灵魂欣喜异常了。我进去时,她朝我莞尔一笑,继续弹奏。我在钢琴对面的安乐椅上匆匆坐下,开始打量她。从乐谱架的上方,我看见她的安详而开朗的前额,画得端端正正的秀眉。眼睑微垂,因为她在看手指。略微弹了一会之后,她沉思起来,随后,她抬起眼睛望着我,不知怎么格外温柔亲切地说了:

“亨利克老爷!”

“什么事,迦尼娅?”

“我想问您一件事……嗯,您邀请谢里姆先生明天来玩吗?”

“没有。父亲让我明天一起到乌斯特仁察去,母亲来了一封信给乌斯特仁茨卡雅太太。”

迦尼娅不作声,按了几个轻轻的和声,但她分明是机械地在弹琴,心里在想着别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亨利克老爷!”

“什么事,迦尼娅?”

“我想问您一件事……嗯,华沙的那个尤谢非常漂亮吗?”

哦!……这可是太过分了!我的心痛苦得、气愤得揪紧了。我快步走到钢琴边,嘴唇发抖地回答道:

“没你漂亮。不用担心!你可以大胆地从谢里姆那里领略你的欢乐。”

迦尼娅从琴凳上站起身来,委屈得脸孔通红。

“您说的什么话,亨利克老爷?”

“说出了你所想的。”

撂下这句话后,我抓起帽子,鞠了一躬,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