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海洋上——思索——暴风雨——到达
德国轮船“布吕歇尔”号自汉堡开往纽约,摇摇摆摆行驶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上。
轮船在旅途中已经四天,两天前绕过爱尔兰的绿色海岸,来到辽阔的海洋。从甲板上望去只见一片辽阔的、沉重地徐徐激荡的水面,时而碧绿,时而灰色,被冒着泡沫的一排排波浪掀得高低不平。远方,海水和乌云密布的地平线相接处,显出一片昏暗。
有些地方乌云倒映在水中,在这亮闪闪光灿灿的背景上清晰地现出轮船的乌黑的船体。船头朝西,轮船忽而奋力冲上波峰,忽而跌入深谷,像沉没了似的;它刚刚从视线中消失,随即又跃上巨浪的顶峰,以至露出了船底。它就这样航行着。海浪向它涌来,它向海浪驰去,用胸膛劈开波浪。它的后面,像巨蟒似的蜿蜒着一条白色航迹,泡沫翻腾。几只海鸥追逐着船,在空中飞翔,叫声和波兰海鸥一样尖锐刺耳。
风是顺风,轮船张开帆,没有完全开足马力。天空放晴。一块块浅蓝色的天空,从破碎的乌云间窥望,一刻不停地在改变形状。从轮船驶出汉堡港,一直是有风天气,但暴风雨却没有。刮着强劲的西风;有时风停,船帆瘪了,没精打采地啪啪飘动,但不久又鼓满了风,令人想起天鹅的脖子。身穿紧身毛线衣的水手们在拉主桅杆下横桁的绳索,长声长气地吆喝着:“拉—拉—拉!”有节奏地俯身又挺身,他们的吆喝声和船上练习生们的口哨声,喷吐着一团团或一圈圈浓烟的烟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混在一起。
趁着天气好,旅客们纷纷走到甲板上来。船尾部出现穿黑大衣、戴帽子的头等舱旅客,船头上则是乘底舱的侨民们,衣服五花八门,颜色驳杂。一部分人坐在长椅上,抽短短的烟斗,另一些人或者躺着,或者倚着船舷在俯视水面。
这里也有几个妇女,手里抱着孩子,宽腰带上系着铁皮水壶;一些年轻人,沿着甲板走来走去,不时摇来晃去,磕磕绊绊,吃力地保持平衡。他们高声唱着《德国人的祖国在哪里?》[1],而且,他们虽然想到以后大概永远看不到他们的“祖国[2]”了,心情却仍然是愉快的。人群中有两个人特别悲伤,而且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一个是老头子,另一个是年轻姑娘。他们两人不懂德语,在陌生人中确实很孤独。我们一眼看去便可断定他们是波兰农民。
那农民名字叫华富若·托卜列克,姑娘叫玛蕾霞,是他的女儿。他们到美国去,现在是第一次大着胆子来到甲板上。他们饱受晕船之苦,脸上反映出恐惧和惊奇的神色。他们惊骇地打量旅伴,水手,轮船,剧烈地喘气的烟囱,泡沫溅到船舷上的威严的波涛。他们甚至不敢互相讲话。华富若一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按住四角便帽,生怕被风刮去。玛蕾霞紧紧攥住父亲的袖子,每当轮船倾斜得更厉害时,她便更加紧紧地挨着父亲,害怕得轻声叫喊。老头儿终于打破沉默:
“玛蕾霞!”
“什么?”
“看见吗?”
“看见!”
“你觉得奇怪吗?”
“奇怪!”
其实她觉得可怕,而不是奇怪,和老头儿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幸运的是风停了,太阳透过乌云窥望。他们看到“明亮的太阳”,他们心里觉得轻松了,因为两人都认为,“它跟利平采的太阳一模一样”。的确,这里的一切对于他们都是新奇而又陌生的,只有这红艳艳的光芒四射的圆盘,他们觉得是可爱的老朋友。
这时,大海完全平静了;稍过片刻,船帆开始飘动;这时从高高的驾驶室里传来船长的哨子声,水手们奔过去收帆。这些人仿佛悬挂在无底深渊的上空,这使托卜列克和玛蕾霞大为惊奇。
“我们的小伙子不敢这样,”老头儿说。
“德国人爬得上去,雅西科也爬得上,”玛蕾霞反驳。
“哪个雅西科?索勃科夫?”
“哪里是索勃科夫。我是说斯莫利亚克,养马人。”
“行啰,他倒真是个有本领的人,不过你也得忘掉他。他对你也罢,你对他也罢,没有关系了。你走了,将来做太太,可他是个马夫,将来仍是个马夫。”
“他也有土地!”
“有,但是在利平采。”
玛蕾霞什么也不回答,想到自己摆脱不了命运,忧愁地叹了口气。这时水手们收好帆,螺旋桨随即有力地搅动海水,使整个轮船颤抖了一下。颠簸几乎完全停止,远处的海水已经显出平滑和湛蓝。从底舱又出来许多人:工人,德国农民,各地海滨城市的流浪汉,他们到美国去寻找幸福,而不是寻找工作。整个甲板上逐渐到处都是人,华富若和玛蕾霞坐在船头角落尽里边的缆绳捆上,免得引人注目。
“父亲,我们在水上还得走很久吗?”玛蕾霞问。
“我咋知道?这里你无论问谁,谁也不用咱们的话回答你。”
“那我们到美国怎么说话呢?”
“人家常对我们说,我国人在那里多得数不清!”
“父亲!”
“什么事?”
“这里新奇倒是新奇,不过在利平采毕竟更好些。”
“别说废话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华富若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补充说:
“一切都是神的意志!……”
姑娘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他们两人想念起利平采来了。华富若·托卜列克思考的是,他为什么去美国,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发生的?这年夏天,总共不过半年以前,他的母牛在别人家种三叶草的地里被人家拉走了。那块地的主人要他赔三个卢布。华富若不愿给。于是打官司。案子拖下来。拉走母牛的农民不光要求赔偿踏坏三叶草的损失,还要求支付喂养母牛的费用,这笔欠款天天在增加。华富若舍不得钱,他坚持不给;这场纠纷已经使他受到很大损失,案子却一拖再拖,欠款在增加。结果华富若输了官司。为了一头母牛他已经拖欠了天知道多少钱,他又没钱支付,于是人家拉走他的马,他本人因抗拒法庭而遭逮捕。托卜列克百般辩解,其时正好收割期来临,这意味着既要人手,也需要马。他没能及时运走麦子,随后淫雨连绵,成捆的黑麦长芽了。托卜列克眼看着为了一件踏坏草苗的事全部家产都完蛋了:他损失了那么多钱,丢了牲口和全部收成,来年春天他跟女儿只好吃泥巴过活了,要不就是去讨饭。
没打官司之前,华富若日子过得富足,家业搞得顺利。打起官司之后,他犯了愁,后来又喝起酒来。华富若在小酒馆搭识一个德国人,此人在四郊乡村转悠,样子好像是收购亚麻,实际上他在物色人选去海外。德国人详细讲述美国的种种奇迹。答应给的土地比他们的整个村庄还大,还附带树林和牧场,全都白送。庄稼人眼红了。他对外国佬将信将疑,可是本地的代理人也说,那边的政府给每个人那么多土地,“只要那人种得了”。这话他是从自己的侄子那里听来的。而德国人拿出钱来给他们看,这么多钱不光农民,就连地主也一辈子不曾见过。人家引诱农民,引呀引呀,终于上钩。他干吗要留在这里呢?为了踏坏草苗这样一件事情,他损失的钱可以雇一年长工。难道他就这样在这里完蛋?难道拿起棍子和口袋,到教堂门口可怜巴巴的去乞讨?不,绝不能走这条路!他和德国人拍过巴掌,一言为定,变卖全部家当——和女儿一起去美国。
可是旅途原来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愉快。在汉堡,人家敲诈他们一大笔钱。在船上,他们乘的是底舱。海洋的辽阔使他们害怕,船的颠簸使他们疲惫不堪。船上的人谁也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任何人。人家对待他们像对待什么物件,随意碰撞他们,像是路上的石头;同路的德国人嘲笑他和玛蕾霞。开饭时,大家拿着餐具涌向分食物的厨师,却把他们推到最后面,结果他们屡次挨饿。待在这艘船上他觉得不好受,他感觉到自己孤独,格格不入,但是在女儿面前华富若仍打起精神,歪戴鸭舌帽,使玛蕾霞感到惊讶,他自己也感到惊奇,虽然他什么也不相信。他时时心存顾虑,怕这些“多神教徒”(他这样称呼同船的人)可别把他们父女俩扔进水里去。要不就是突然逼你改变信仰,或者命令你在文书上签字画押,让你无意中把灵魂出卖给魔鬼!
就连轮船,日夜航行在辽阔无际的水域,颤动着,隆隆响着,激起泡沫,像龙一样喘气,夜间喷出一团团火星的轮船,也引起他的怀疑,觉得它是邪魔。这种孩子气的担忧,托卜列克连对自己也不愿承认,却屡次攫住他;这个波兰农民,离开了老窝,真正成了孩子。他看到的一切,他周围的一切,他理解不了,所以现在他坐在缆绳堆上,他的脑袋在疑虑和忧愁的重压下耷拉着,也就不足为怪。海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吹,仿佛一再在说:“利平采!利平采!”有时,这风呜呜叫,就像利平采的长笛奏鸣。太阳也在说:“你在那里怎么样,华富若?我此刻照耀着利平采呐!”螺旋桨越来越有力地击水,烟囱的喘息声越来越响,真像两个魔鬼,拉着他离开利平采,越走越远。
这当儿,玛蕾霞的头脑里也有一些其他想法萦绕不去,回忆紧紧追随着她,就像那些海鸥或船后面泡沫翻腾的水路。她不由得回想起离家前不久一个秋天的黄昏,她去井边打水。天边已经闪烁着最初的星星,她从井里打起满满一桶水,嘴里唱着:“雅谢克给马饮水,卡霞去打水。”她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那么忧伤,好似燕子哀怨地啁啾着飞往远方。随后黑暗中树林里响起长长的芦笛声;这是马夫雅西科·斯莫利亚克在告诉她:他看见井上的取水吊杆斜了,他马上就来。果然,不久就传来马蹄嗒嗒声,雅西科骑着马来到井边,跳下马,浓浓的头发一甩,他的话她至今回想起来就像音乐。玛蕾霞闭上眼睛,她仿佛觉得斯莫利亚克又以颤抖的嗓音在低声耳语:
“既然你的老子那么坚持,我就付定金给老爷子。我把房子卖掉,把所有家产卖掉,然后我去……听我说,玛蕾霞,”他说,“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像鹤在天上飞,鸭在水里游,宝石戒指在路上滚,我要去找你,我的亲爱的。我生活中怎么能没有你?你上哪里,我也到哪里,你命里注定怎样,我也命里注定怎样,咱们同生死,共命运!我在这里向你许诺,如果我抛弃你,那就让上帝抛弃我,我亲爱的玛蕾霞。”
玛蕾霞想起这些话,好像又看见水井和森林上空又大又美丽的月亮,好像又看见雅西科就在面前。这些遐想给她以安慰,使她心情轻松。雅西科是个坚定顽强的小伙子,玛蕾霞相信,他说到做到。她只希望此刻他能和她在一起,和她一起倾听海的喧哗。和他在一起,她才会快活些,不会那么害怕,因为他不怕任何人,到哪里也不胆怯。现在他在利平采做什么呢?那里大概已经下雪了。他去森林里拉劈柴了,还是在洗马?也许,老爷差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命他到池塘去打冰窟窿?他在哪里,心爱的人儿?她一下子就想像出利平采的模样:路上的雪吱吱咯咯响,朝霞透过黑森森、光秃秃的枝桠,映红一群群聒噪着从森林飞向村庄的乌鸦;烟囱中升起炊烟;水井边的吊杆静静地伫立;远方白雪覆盖的森林在霞光中泛着红色。
唉,如今她在哪里,父亲的意志要把她带往何方?周围尽是水,水,浅绿的浪沟,一排排泡沫,在这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只有他们一艘轮船,仿佛迷路的鸟。上面是天空,下面是深渊,海洋令人畏惧地喧腾,风在呼啸,波涛似在哭泣,而前方,非常非常遥远的前方,该是天涯吧。
可怜的雅西科,你能找到去她身边的路吗?你能像鹰一样在天空飞,鱼一般在水中游吗?你在利平采是否想念你的玛蕾霞呢?
此时,太阳缓缓地向西方倾斜,向海洋沉去。水面上伸展着一条宽阔的阳光照耀的路,金色细浪,波光粼粼;它在燃烧,令人目眩地闪光,泛着千百种颜色,消失在远方。轮船进入这燃烧般的光带,似在追逐离去的夕阳。烟囱中冒出的烟变成了红色,船帆和潮气笼罩的缆绳成了粉红色;水手们唱起了歌,与此同时,光芒四射的圆盘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低,坠向海洋。俄顷,波浪上只看见半个太阳,后来只见光芒,再后来,整个西边天空泛射着殷红的晚霞,在这红光辉耀中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水的尽头,哪里是天的开始。同样映照着水和天的玫瑰色的霞光逐渐熄灭,海洋轻柔而有节奏地嘀嘀咕咕,似在作晚祷。在这样的时刻,心灵长出翅膀,回忆活跃起来;你所爱的,这时爱得更加热烈,你会更加强烈地渴望去你所思念的人身边。华富若和玛蕾霞两人感觉到,他们现在好似被风刮落的树叶,而生长叶子的那棵树,不在他们要去的那边,依旧长在他们离去的这一方——故乡波兰的土地上。故乡!她是幸福,遍地是轻轻摇荡的庄稼,牧场,柔和的、金黄色的蒲公英的飞絮,遍地是森林,斑斑点点的麦秸屋顶;那里有燕子,有鹳鸟,有路边的十字架,有菩提树丛中的白色小屋。故乡!深深地向你致礼:“光荣归于耶稣”;她回答:“永远。”她是强大的母亲,她是温柔的母亲,如此亲切,是世界上最亲爱的母亲。过去他们普通农民的心不曾感觉到的东西,如今他们感觉到了。华富若摘下鸭舌帽,夕阳的光芒落在他的渐渐变白的头发上。可怜的人不知道怎样向玛蕾霞说明他不停地在思索的事情。临了,他说道:
“玛蕾霞,我一直觉得,我们有什么东西拉在那里,那边,海那边的家里。”
“我们的命运和我们的爱留在那里了,”姑娘抬起眼睛望着天,轻声回答。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甲板上的旅客逐渐散去,然而轮船上异乎寻常地忙碌起来。出现这样的晚霞以后,夜里经常有暴风雨来临,所以船上不时响起口令声,水手们收紧绳索。海上最后几道紫红色的霞光熄灭了,水面上顿时升起雾气,星星刚刚闪亮又消失。雾气变浓,遮蔽天空、地平线、甚至轮船。只能分辨出烟囱和主桅杆;水手们的身体好像影子。一个钟头以后,一切都为淡白色的大雾所遮盖,连挂在桅杆顶端的航灯,从烟囱里飞迸出的火星,都看不清了。
轮船毫不摇摆,就像已经衰弱无力的波浪,在浓雾的重压下,微微涌动。
平静的、真正深沉的夜晚来临。在这片寂静中,忽然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古怪的呼呼声,仿佛巨人的胸膛在沉重地喘气;这声音逐渐逼近,变得越来越响。有时似乎有什么人在黑暗中呼喊,随后是一片长声长气的呼号,犹如无数人在哭泣。这片号哭声从黑暗中、从无穷深远处直接传来。
听到这样的号哭声,水手们告诉大家,那是暴风雨在呼唤地狱的风。
喧哗声越来越清晰。船长身穿带风帽的橡胶雨衣来到舰桥上。值班驾驶员站在灯光照亮的罗经跟前。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旅客。华富若和玛蕾霞跟随其他旅客到下面底舱去了。这里很安静。固定在低低的天花板上的灯洒下昏暗的光,灯光中勉强看得出一群群坐在铺位旁的朦胧人影。底舱很大,然而昏暗,像通常的四等舱。天花板几乎紧挨着船舷,铺位被隔板分隔,与其说是像铺位,不如说像是幽暗的洞穴,而且整个底舱让人感到是巨大的地窖。空气中充满了浸过焦油的船帆和缆绳的气味,腐烂的水草气味和潮气。这地方跟头等舱的豪华沙龙能相比吗!在这样的地方经受两个星期的旅途,足以使人的肺部受污染空气的毒害,得面色苍白的水肿病,甚至害上坏血症。华富若和女儿乘船才四天,但今天已经没有一个人会从面容苍白、深受晕船之苦的姑娘身上认出从前异常健康的玛蕾霞了。老华富若也脸色黄得像蜡;旅程的头几天他们压根儿没有到甲板上去,他们以为那是不准许的。然而他们难道知道什么是准许的,什么是不准许的?他们在这里总是不敢动一动,再说也不敢离开行李。其实,现在不光他们坐在自己的零星物件旁边,其他旅客也是这样。侨民们的包袱堆满整个底舱,更增加了这地方的混乱和阴暗。被褥卧具、衣服、食物、劳动工具和铁皮器皿——全都杂乱无章地堆在地板上。包袱堆上坐着侨民们,大多数是德国人。一部分人嚼烟草,另一些人吸烟斗,一团团的烟袅袅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缭绕,把灯光都遮暗了。孩子们在角落里哭泣,但通常的嘈杂声倒静息了;浓雾使大家惴惴不安,心中充满沮丧和恐惧。比较有经验的旅客知道,雾预告着暴风雨。然而,危险,也可能是死亡,正在来临,对于任何人这都已经不是秘密。只有华富若和玛蕾霞什么也不知道,虽然门打开的时候,清楚地传来遥远的、不祥的呼呼声。
他们坐在底舱的深处,船头最狭窄部分。那儿的颠簸感觉更加厉害,所以同路的旅伴们把他们撵到那边去。老头儿掏出还是从村里带来的面包,咀嚼起来,姑娘因为无聊,动手编过夜的辫子。
但是,异乎寻常的沉寂——只有孩子的哭声打破这寂静——开始使她不安了。
“干吗这些德国人这会儿一点没声音呀?”她问。
“我咋知道?”华富若照例回答。“兴许是他们的什么节日,或者什么……”
轮船突然抖动一下,仿佛它在什么可怕的东西前颤栗了一下;铁皮器皿抱怨似地哐的一声响;灯火爆燃了一下,灯光更亮;响起惊骇的说话声。
“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
但是没人回答。第二下颠簸,比第一下猛烈,把船猛地往前推,船头突然抬起,又突然沉落;同时海浪低沉地拍击左舷的圆窗。
“暴风雨来了!”玛蕾霞非常害怕地低声说。
与此同时,轮船周围不知什么喧闹起来,像旋风骤然卷过森林,像成群的狼嗥叫。风一次又一次地袭击轮船,牢牢地摁住它,随后拨得它旋转,将它抬上巨浪的顶峰,又抛入深渊。船吱吱咯咯地响,铁皮器皿、包袱、篮子和小行李箱在地板上滑动,从这个角落滚到那个角落。好几个人跌倒在地;不知谁的枕头里漏出羽毛,在底舱到处飞扬;灯上的玻璃片悲哀地发出哐哐声。
响起呼呼声、隆隆声、倾泻到甲板上的水的冲击声,女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啼哭声,奔跑声,在这一片嘈杂混乱中又传来在上层甲板奔跑的水手们的低沉的脚步声和刺耳的哨子声。
“最神圣的琴斯托霍瓦的圣母呀!”玛蕾霞嗫嚅道。
她和父亲所在的船头,忽而飞向空中,忽而往下栽,好像发了疯。他们紧紧抓住铺位的边,然而他们还是被扔得不时地撞在壁板上。浪的咆哮越来越响,天花板咯咯作响,摇摇欲坠;似乎那梁和木板眼看就要碎裂了。
“抓住,玛蕾霞!”华富若喊,竭力要盖过暴风雨的呼啸声,然而和其他旅客一样,恐惧掐住了他的喉咙。孩子们停止啼哭,妇女们不再叫喊了;大家呼吸加快,使劲儿抓住固定于地板上的物件。
暴风雨的肆虐有增无减。大自然大发威风,雾混合着夜的黑暗,乌云混合着海水,旋风混合着泡沫。浪涛哗哗地撞击船体,掀得它两边摇晃,时而把它往上抛,时而几乎把它摁入海底。
底舱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变得越来越黑暗,华富若和玛蕾霞似乎觉得这是死亡前的黑暗。
“玛蕾霞!”华富若一边喘气,一边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对不起,女儿,我把你从村里带出来送死了。我们的最后时刻到了。我们有罪的眼睛看不见上帝的世界,不能给我们做忏悔,领圣餐,我们看不见故乡的土地,要从水里走向最后的审判了。”
听到这话,玛蕾霞明白,已经没有生路了。许多想法掠过她的脑海,心里呼喊着:“雅谢克,雅谢克,你在利平采听见我的喊声吗?”
刻骨的想念揪紧了她的心,她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传遍黑暗的底舱;底舱里大家都一声不响,像在参加葬礼一样。不知是谁从角落里喊了声:“轻点儿!”然后便不作声,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这时又一盏灯上的玻璃掉下来,灯熄了。变得更黑了。人们挤在一个角落里,以便互相挨得近些。到处笼罩着惊恐不安的沉默,寂静中忽然响起华富若的声音:
“主啊,怜悯我们吧![3]”
“基督,怜悯我们吧![4]”玛蕾霞号哭着回答。
“上帝呀,听听我们!在天之父!”他们祈祷。
黑暗中,他们的不时被姑娘的号哭所打断的声音,给人一种异样庄严的印象。许多人纷纷脱帽。姑娘逐渐停止哭泣,两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平静而真诚了,然而在暴风雨的呼啸声中却又变得越来越清晰。
门口突然发出一片呼叫声。飞来的海浪把门冲开,一下子涌入底舱;海水哗地漫向各个角落;妇女们高声惊叫着扑向铺位。大家都觉得末日到了。
一会儿,值班大副手提风灯走进来,他浑身湿淋淋,脸被风吹得通红。他三言两语安慰了妇女们,跟她们解释,海水涌进底舱是偶然的,一般说来,在宽阔的洋面上危险不很大。
两三个钟头过去。海洋汹涌澎湃,越来越狂暴。轮船吱吱咯咯响着,船头下埋,直达甲板,一会儿朝这边斜,一会儿朝那边侧,但是没有沉没。旅客们逐渐放心,有几个甚至躺下睡觉了。又过了若干小时,黑暗的底舱里,透过顶上铁格子的小窗,漏下灰蒙蒙的亮光。海面上白昼来临,它苍白,仿佛饱受惊骇,悲伤又阴郁,但它毕竟带来一点鼓舞和一线希望。华富若和玛蕾霞把他们能想得起的所有祷告词一一念过之后,爬上他们的铺位,沉沉睡去。
早饭的钟声把他们惊醒。但是他们不能吃。他们的脑袋沉甸甸的,好像灌了铅。老头儿的自我感觉比女儿还要糟。被暴风雨搞得晕晕糊糊的脑袋瓜此刻什么也闹不清。诚然,德国人骗他去美国时说过,得走海路,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海是这么大,得走这么些日日夜夜。他以为是乘渡船去呢,就像他一辈子已经乘过不少次那样。若是他知道海是那么大,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德国人的劝说,宁愿待在利平采了。还有一个想法使他痛苦:他是不是让自己的和玛蕾霞的灵魂遭到毁灭呢?利平采的天主教徒来到这可怖的海洋中去引诱上帝是不是一桩罪孽啊?他们已经在海上走了五天,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对岸,如果那边有什么岸的话。四十八小时后,暴风雨稍稍平息了,然而怀疑和恐惧却还折磨了他七天七夜。最后他决定和玛蕾霞再到甲板上去,可是当他们看到狂风暴雨中发黑的怒海,当他们看到波涛如山一般向轮船涌来,深不见底的浪谷在移动,他们又认为只有上帝之手或者另一种超凡的力量才能救他们出此深渊。
但是天气逐渐好转。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围依旧只看见水,无边无际的水,时而碧绿,时而湛蓝,和天相连接。天空中不时有小小的发亮的乌云从高处驰过;傍晚时它们发红,在西边歇宿。船在水上追逐它们。华富若事实上已经不时在想,海没有边吗?他鼓起勇气,决定问问内行人。
有一天,见一水手经过,华富若谦虚地摘下帽子,向他深深一鞠躬,问道:
“劳驾您,请问,我们快到渡口了吗?”
啊,奇怪!水手倒没有笑,他站停了,不声不响地倾听。从他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只看得出他努力在回忆,集中思想。临了,他用德语问道:
“什么?[5]”
“我们快要到陆地了吗?”
“两天,两天!”水手吃力地说,同时伸出两个手指头。
“非常感谢。”
“您从哪里来?”
“从利平采。”
“什么叫利平采?[6]”
这时玛蕾霞正巧走过来,她脸涨得通红,不过怯生生瞥了水手一眼,用乡下姑娘通常的细细的嗓音说道:
“我们来自波兹南附近。”
水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钉在船边上的大铜钉,随后抬起眼睛望望姑娘,望望她那淡色的、如亚麻般的头发,于是一个淡淡的、似乎受了感动的微笑掠过他久经风霜的脸上。
“我曾到过格但斯克……”他严肃地说,“我懂波兰话……我是卡舒布人[7]……你的兄弟[8],不过这是很久以前了!现在我是德国人[9]……”
他转身,捡起谈话时丢掉的缆绳头,用水手的话喊了声“走——!”开始拉绳。
从那以后,每次在甲板上遇到华富若和玛蕾霞,这水手总是友好地朝玛蕾霞笑笑。他们也感到高兴,在这艘德国轮船上找到一个对他们有好感的人,尽管只有一个。不过,航程快要结束了。第二天早晨,他们登上甲板,一幅奇异的景象使他们吃惊。空阔的海面上,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波浪间晃动;当轮船接近这件东西时,发现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大木桶,远处出现第二只,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水面上升起银色的薄雾。海洋安静了,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放眼望去,到处浮着徐徐晃动的红色大木桶。黑翅膀的海鸟尖声啼叫着,成群地跟在轮船后面飞翔。甲板上异常忙碌。水手们穿上新的绒衣;一部分人洗甲板,另一部分人揩擦船舷上铁的固定件和舷窗的窗框,往桅杆上挂旗子,在船尾挂上另一面较大的旗子。
人们都兴奋又快乐;老人和小孩全都倾巢而出,登上甲板;许多人已经将包袱搬上来,用皮带把它束紧。
看到这番纷纷准备的景象,玛蕾霞说:
“好像到了。”
于是她和老头儿都来了精神。但这时西边首先出现一个岛,后面又是一个岛,岛中央矗立着巨大的建筑物,远处则不知是浓雾,还是乌云,说不定是烟,总之,是模糊、混浊而没有形状的……看到这景象,甲板上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嚷开了,用手指点着什么;轮船震耳欲聋地拉响汽笛,似乎也乐了。
“那是什么?”华富若问。
“纽约,”站在他们身旁的卡舒布人水手回答。
雾气开始消散,终于完全散尽。随着轮船劈开银色的海水,蔚蓝的背景上,一切都渐渐越来越清楚了:房屋的轮廓,钟楼的尖顶,高耸的工厂烟囱——上方是一股股浓烟,升向天空。前面桅樯如林,高高耸立,桅杆顶端成千上万面旗子,色彩斑斓,微风吹来,徐徐飘动,宛如草地上的鲜花。轮船驶向城市,越来越近,城市仿佛从水中浮出,矗立在前面。华富若又惊又喜;他摘下帽子,张开嘴,直勾勾地看着,过了一会,转身对着女儿,说道:
“玛蕾霞!”
“啊,我的天哪!”
“瞧见了?”
“瞧见了。”
“真奇怪!”
“奇怪!”
但是华富若不仅仅感到惊奇,他还渴望着快些登岸。望见碧绿的海岸,黑色如带的花园,他乐了:
“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但愿分给的土地离城市近一点,就像那种带草地的,上市场也可以近一点。赶集的时候,你把牛或猪赶去,到那边一下子就卖掉了。这里的人多得数不清。我在波兰当农民当够了,在这里我要做老爷了……”这时壮丽的国家公园的全景出现在他的眼前。华富若看到蓊蓊郁郁的树林,说:
“我要对尊贵的政府代表大人深深鞠躬,坦白地对他说,送我这片树林,哪怕只有几亩。既然是地产嘛,就得像这样的庄园。一大早我派雇工带着劈柴进城去。感谢上帝,现在我亲眼看见了,德国人没有骗我。”
做地主太太的念头也在向玛蕾霞微笑。她不知怎么想起利平采的新娘在婚礼上向新郎唱的歌:
你算什么老爷?
你算什么老爷?
你的全部遗产——
不过便帽和短衫。
也许她已经准备给可怜的雅西科唱一唱这一类的歌曲,他来找她,可她要当地主太太了……
这时,一艘检疫的小汽艇飞驰而来。五六个人登上甲板。响起热闹的谈话声,惊叹声。不久,第二艘小汽艇又驶来,这是从城里来的,船上载着饭店和旅馆的代理人,经纪人,导游,钱币兑换商和铁路代理人;他们全都没命地吆喝着,推推搡搡,在甲板上到处乱钻。华富若和玛蕾霞仿佛掉进了旋涡,不知道怎么办。
卡舒布人建议老头儿换钱,答应照应他,免得受骗。华富若就这么做了。他拿全部现钱换成四十七美元银币。这时轮船离城市已经很近,不仅看得见房子,还看得出站在岸上的人。轮船从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旁边驶过,终于驶进狭长的港口码头。
旅程结束了。
人们从轮船上一涌而下,仿佛蜜蜂涌出蜂箱。各种肤色的人,顺着狭窄的伸向岸上的跳板走去:先是头等舱的旅客,接着是二等舱的,末尾是底舱的旅客,扛着篮子和包袱。当华富若和玛蕾霞走到出口处,卡舒布人在跳板旁边等他们。他紧紧握了握华富若的手,说道:
“朋友[10]!我祝你好运![11]也祝你好运,姑娘。愿上帝帮助你们!”
“愿上帝报答你!”父女俩回答,但是他们没来得及好好告别;人群把他们冲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宽阔的海关大厦。
海关官员身穿佩银星的灰色制服,摸摸他们的行李物件,随后喊了声:“好了!”指指出口处。他们走出海关,来到街上。
“父亲,现在我们怎么办?”玛蕾霞问。
“我们等着。德国人说过。我们一到,政府代表随即就到,他会来找我们的。”
他们站在墙边等待政府代表。周围是神秘莫测的大城市,热闹嘈杂。他们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的地方。街道宽广,笔直,向四面八方伸展,街上行人如流水,成群结队,好像集市;街道中央行驶着马车、公共马车和装载货物的大车。四周听见的只是古怪、陌生的语言;工人和商贩在吆喝。不时有漆黑的、大脑袋、头发鬈曲的人经过他们身边。看见这些人,华富若和玛蕾霞虔诚地划十字。他们觉得这个喧闹的大城市陌生;他们惊恐地打量它,火车头的汽笛声,车轮的隆隆声,响亮的呼声,闹得他们耳朵发聋。所有的人都快速奔跑,仿佛在追赶什么人,或者在逃避什么人。人真多哟!好古怪的脸孔:有的黑色,有的橄榄色,有的淡红色。他们站立的地方是港口的大门边,正好这里的交通特别繁忙:有些船在卸货,有些船在装货,不时有大车驶到,手推车在跳板上低沉地辘辘响,轰隆声和喧闹声持续不断,像在锯木厂一样。
这样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而他们站在墙边,还在等待政府代表。
在美国土地上的纽约城里,一个波兰农民,他的长长的灰白头发从四角形的羊皮便帽下露出,一个利平采的姑娘,身穿暗蓝的卡萨金[12],脖子上挂着项链,他们的模样显得古里古怪。
然而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甚至没去打量他们。那里无论什么面孔、无论什么服装,都不会使人惊奇。
又过了一个钟头,天空布满乌云,下雨了,夹着雪花;从海上吹来潮湿而又寒冷的风……
可是他们还站在那里等待政府代表。
农民天生是耐心的,可是他们心里变得沉重了。
在船上的时候,置身于陌生人中间和空旷辽阔的水面,他们感到孤独,孤独又可怕。他们祷告上帝,祈求上帝引导他们渡过海洋的深渊,就像引导迷路的孩子似的,希望一登上岸,他们的不幸便告结束。现在他们来到了大城市,置身在喧闹人群中,他们体味到的是比在船上时更深的孤独和恐惧。
政府代表没有来。如果他根本不来,如果德国人欺骗了他们,他们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一点,他们那可怜的农民的心惴惴不安地扑通扑通直跳了。那时候他们如何是好?要知道,他们会完蛋的,肯定会完蛋的啊!
眼下冷风吹透他们,雨淋湿他们。
“玛蕾霞,你不觉得冷吗?”华富若问。
“冷,父亲,”姑娘回答。
又过了一小时。天暗了。港口的繁忙逐渐停止;街上燃起风灯;全城一片灯火。港口工人用嘶哑的嗓音唱着《扬基歌》,时而一大群,时而三三两两,往城里走去。海岸边渐渐空无一人了,看守关闭了海关大厦。
而他们还在等政府代表。
终于,夜晚降临,港口笼罩着一片寂静。只有轮船上乌黑的烟囱不时咝咝响着喷出一团团火星,那火星在黑暗中熄灭了,还有波浪不时哗哗地拍击石头的堤岸。有时传来喝醉酒回船来的水手的歌声。街灯在升起的雾霭中昏暗地亮着。可他们还在等待。
然而,如果他们不愿意等,他们又该去哪里,做什么,找什么人呢?受尽苦难的他们在哪里安身?寒冷直透他们的骨髓,再说他们也饿了。要是能在什么地方的屋顶下躲一躲就好了,否则他们可要湿透了。政府代表没来,也不会来,因为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代表。那个德国人是运送侨民的股份公司的经纪人,每拉到一个人得一笔佣金,别的他什么也不想知道。
华富若两腿发软,他感觉到异样的沉重落在他身上,把他往地上压,仿佛上帝对他大发雷霆之怒。
他感到痛苦,但仍耐心地等待,只有农民才能那样等待。
女儿冷得发抖的声音使他清醒过来。
“父亲!”
“住嘴,玛蕾霞!……没人会可怜我们!”
“我们回利平采去……”
“去跳水自杀吧……”
“我的天哪,天哪!”玛蕾霞低声说。
华富若对女儿起了怜悯之心:
“我可怜的孤女!……上帝降恩于你才好……”
然而玛蕾霞没听见他的话。她把头往墙壁一靠,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做着热烈而时断时续的梦。她梦见故乡利平采,仿佛听到养马人雅西科的歌声:
你算什么太太?
你算什么太太?
你的全部遗产——
只是百里香的花冠。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纽约港口的水面、桅杆和海关大厦。
在这灰色的背景上可以辨别出两个在墙边睡着的人,脸色苍白泛青,蒙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一动不动,像两个死人。
但是书中关于他们的灾难还只揭开最初几页,他们的未来我们将在后面的篇章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