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伊摩琴[23]

我希望读者已经完全理解并正确评价我可爱的主人公的富有独创性的计划。佐尔齐凯维奇所谓将了雷巴及其妻子一军,而且把他们将死。把雷巴列入征兵名册并非难事,然而这可能没用。将他灌醉,做好圈套,让他自己在合约上签字,把钱收下,——这一招才英明,需要灵巧的手腕,这也足资证明佐尔齐凯维奇在其他情况下可能起更重大的作用。乡长本来已经准备为了儿子付出八百卢布的,也就是几乎倾其所有铜币“赎买”儿子,现在极为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计划,何况,佐尔齐凯维奇既如此克制自己的欲望,又那么英明,为此事只向乡长收了二十五卢布。即便收钱也不是出于贪心,就好比使用罚款收入并非因为贪婪。不消说,佐尔齐凯维奇在施鲁尔处永远欠着账,这个奥斯洛维茨的裁缝向整个地区供应“直接从巴黎运来”的服装。

既然已经从实道来,我当然不能隐瞒佐尔齐凯维奇为什么如此操心自己的衣着。这部分是因为天生的爱美心理,不过也有另外的原因:佐尔齐凯维奇坠入情网了。但是别以为他的恋爱对象是雷巴的老婆。她,用他的话来说,只不过吊起他的“胃口”而已。不,他也有欣赏更加细腻、更加高雅的感情的本领。

诸位女读者(若不是男读者)必定已经猜到,这崇高的情感的对象只能是雅德维嘉·斯科拉别芙斯卡娅小姐。当一轮银月高挂天空时,佐尔齐凯维奇往往拿起手风琴(他拉手风琴的技巧完美无瑕),坐在屋前的长凳上,眼睛不时瞟瞟庄园那方向,在低声打鼾似的忧郁的琴声伴奏下唱道:

哦,我的痛苦多么揪心,

从早到晚泪水不干,

苦恼和叹息都属枉然,

我白白断送自己的青春。

在夏天夜晚诗情洋溢的寂静中,他的歌声飞向庄园那边,停了一会,佐尔齐凯维奇又接着唱道:

哦,您对我多么狠心!

您永远毁了我的生活!

但是,如果有人责怪佐尔齐凯维奇太自作多情,那我可要直率地说一句,他大错而特错了。这位伟大人物若要做个多情人,他的头脑还太清醒,在他的幻想中,雅德维嘉小姐常常变成伊莎贝拉,他本人成了塞拉诺或马尔福里,一切情况活脱儿和在西班牙一样,也就是他吻“她的”纤足等等。然而大家知道,现实与幻想是不符的。有一回,连这位铁汉也泄露了自己的感情。事情是在下述情况下发生的。有一天傍晚,文书从庄园旁经过,发现柴棚旁边的绳子上晾着几条裙子,绣着简写姓名“雅·斯”,姓名之上还绘有王冠。佐尔齐凯维奇猜到这是雅德维嘉小姐的衣物。诸君自己想想,他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吗?他控制不住了,——他走到裙子跟前,连连热情地吻它。侍女玛尔戈西卡看见这情景,跑去报告,说是“文书先生在小姐的裙子上擤鼻涕”。不过,幸亏人家不相信她的话,裙子上又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因而文书的感情也就没有被任何人识破。

他是否憧憬着什么呢?是的,他憧憬着,但是请别为此而指责他。他每次去找斯科拉别夫斯基,总有一个声音悄悄地对他说:“今天如果雅德维嘉小姐在桌子下面用她的秀足轻轻踩你的脚,你怎么办?”

“呣!那我也不会吝惜漆皮皮鞋,”他以一切坠入情网的人所特有的慷慨气派说。

他读勃莱斯拉威尔先生出版的长篇小说,含英咀华,浸润其中,深信可能遇到同样的踩脚调情的机会。

然而,有谁识得女人的心呢?雅德维嘉小姐不仅没有踩他的脚,而且看他的时候就像看篱栅、看猫、看盘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样。可怜虫呀,他花了多少力气要引起她对他的注意!他常常一边系着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领带,或者穿一条缝着见所未见的镶条的裤子,一边想:“现在她会注意我了。”裁缝施鲁尔替他送这条新裤子来的时候说过:“喏,我斗胆说一句,穿上这样的裤子,去见伯爵小姐都可以了。”然而,呜呼!他们请他去吃饭,雅德维嘉小姐进来,高傲,整洁,凛凛然不可接近,像个女王,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皱边窸窸窣窣地响,在桌旁坐下,纤细的手指拿起匙子,对他连瞅也没瞅一眼。

“难道她不知道,这毕竟是很值钱的?”佐尔齐凯维奇绝望地想。

但是他并没有丧失希望。“若是委派我做督察员助理,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佐尔齐凯维奇心里想。“做了助理,离督察员就不远了。我要买上一辆马车,一对骏马,到那时,雅德维嘉小姐说不定会在桌子底下捏我的手了……”幻想使佐尔齐凯维奇把这一捏的后果设想得飘飘然不着边际,不过对他的心头秘密,我们不作揭露。

佐尔齐凯维奇天生是个多情种子,这只消从他企图两个女人兼得的轻浮念头上便可作出判断。他既有搞到雷比哈的“胃口”,又对雅德维嘉小姐怀着最完美的感情,真正符合他的贵族习气的感情。诚然,雷比哈是个名符其实的美人儿;但是,若不是这个女人的倔脾气使他遭到难以理解却又罪有应得的惩罚,这个羊头乡的唐璜毕竟不会碰到这么多的不痛快。一个普通的婆娘竟敢反抗!反抗谁?反抗他,佐尔齐凯维奇。他觉得这样闻所未闻的大胆无礼,使雷比哈对于他一下子具有了禁果般的诱惑力,但同时他发誓一定要按罪论处,教训教训她。克鲁切克咬了他,彻底加强了他的这一意图。他知道,他的牺牲品会自卫,为此他想出让雷巴自愿与乡长签约这一着棋,将雷巴本人和雷比哈置于听他摆布——哪怕是部分地听他摆布的境地,至于怎样摆布,这要取决于他的好心或恶意了。

雷比哈尽管在法庭上失败了,却不认为一切全没指望。第二天星期日,她决意到符谢焦察的乡村教堂去做弥撒,在那里跟教士商量。教士有两个。其一是本区神职人员、大教区神甫乌兰诺夫斯基,他已经衰老得眼睛突出在眼窝外,活像鱼的眼睛,脑袋朝四面八方直摇颤。但雷比哈不是去找他,她决定向副司铎契齐克要主意。契齐克笃信宗教,为人聪明,能给她出个好主意,给她以安慰。她本想早些来,在做弥撒之前跟教士谈谈,可是因为雷巴被拘留了,她一个人得干两人的活,所以来晚了。等她把屋子收拾好,给牛、马、猪喂好料,等她做好早饭,给关押在牲口棚里的丈夫送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觉得做弥撒之前已经赶不到了。

她来到符谢焦察,仪式已经开始。身穿绿色卡萨金的妇女们,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匆匆套上她们手里提着来的鞋子;雷比哈也穿上了鞋子,赶紧往教堂里去。这时契齐克教士正在布道,主教头戴法冠坐在祭坛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突出,脑袋照例不停地摇颤。契齐克教士不知为什么提到中世纪的异端邪说,向本区的教民宣讲他们应当如何对待这种异端邪说以及教皇谴责其肮脏可憎[24]的训谕。然后又异常雄辩而动人地警告他的教徒:平民百姓,如同天上的鸟儿,赤贫如洗,因而是符合上帝的意愿的人,他们不要去相信形形色色的假圣人和为魔鬼般的傲慢所蒙蔽的人,那些人不种小麦,却播种莠草,为此,他们将来得到的只是眼泪和罪孽。他顺便提到孔狄亚克、伏尔泰、卢梭[25]与奥霍罗维奇,对他们不作任何区别,结束时又话锋一转,详尽描述有罪的人在彼世要遭到各种磨难。雷比哈立即产生美好的希望,虽则她对契齐克教士的布道一句也听不懂。她只是想:“晦,瞧瞧,他嗓门儿提得那么高,汗流如雨,准是讲的好东西,而且听众哎哟呀哟的,好像他们马上就要咽气似的。”布道终于结束,弥撒开始。哟,可怜的雷比哈也祈祷了,她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虔诚地祈祷过,她感觉到心里渐渐轻松了。

但是庄严的时刻来临。全身洁白如鸽子的大主教,颤颤的双手捧着金光闪耀如太阳的圣餐盒,转身向着众人,眼睛半开半闭,垂首站立片刻,仿佛正在下决心,最后,他唱了起来:

此秘密甚大……

众人以无数嗓音齐声接唱:

我等屈膝跪下!……

颂歌高唱,使玻璃窗都微微震动,管风琴嗡嗡鸣响,大钟庄严地敲响,教堂前鼓声咚咚,手提香炉里袅袅升起淡蓝的香烟。灿烂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彩虹般地流泻在神香的烟雾上。在这一片喧哗、闹嚷、人声嘈杂和光影交错中,圣餐盒偶尔高高地在上面闪亮,那是教士捧着圣餐盒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在向人们祝福。这一身白色的老头儿,在阳光透射的烟雾缭绕中,手捧圣餐盒,犹如天国的幻景,给所有信徒的心头带来幸福和宁静。这幸福和伟大的宁静也降临雷巴妻子的哀痛的心头。

“在圣餐中隐隐存在的上帝呀,”她呼唤道,“别撇下我这不幸的女人!”

她哭了,但这已不是她在乡长那里哽咽的眼泪,而是明亮的、大如加尔各答珍珠的轻松的泪滴。她在祭坛前叩头,随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她仿佛觉得,天上的天使们将她从地上扶起,如同托起一片浮叶,升向天空,奔赴永恒的极乐世界,那儿没有佐尔齐凯维奇,没有乡长,也没有新兵名册,极目所至,到处霞光灿烂,一片光华中,浮现出上帝的御座,成群的小天使,犹如展开白色翅膀的小鸟,在耀眼的光明中围绕着御座飞翔。

她长跪在地,等她起身,弥撒已经完毕,教堂里的人已经走空,香炉的烟弥漫在天花板下;最后几个祈祷的人走到教堂门外的台阶上,教堂的杂役将蜡烛一一熄灭。她划了个十字,走去和副司铎谈话。

这时契齐克教士已经在吃中饭,但是有人去禀报说,有个哭哭啼啼的妇女要见他,他立即出来见她。

这位教士还是个年轻人,脸容苍白而开朗,前额高而白皙,笑容温柔而亲切。

“你有什么事,亲爱的?”他嗓子清亮,问道。

雷比哈扑倒在他的脚边,开始讲述她的痛苦,一边哭,一边吻他的手。然后她抬起哭过的乌黑的眼睛,充满了祈求的神色望着他,高声呼喊道:

“哦,帮帮忙吧,神甫大人,请给我出出主意,我一切全靠您了……”

“亲爱的,你来找我,你没有做错,”契齐克教士温和地回答,“我可以向你建议一点:依靠神的意志。上帝在考验人对他的信仰,有时考验严格,像约伯,他的狗还舔他流脓的伤口,或者像阿扎里伊,上帝赐予他盲目。上帝知道该干什么,知道嘉奖真正的信徒。落到你丈夫头上的不幸,是上帝用来惩罚他的深重罪孽——酗酒。所以你要感谢上帝,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惩罚了他,等他死后,上帝也许就饶恕他的罪孽。”

雷比哈乌黑的眼睛望了一下教士,向他深深一鞠躬,一句话也不说,缓缓走了出去。

一路上,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掐紧她的喉咙,使她喘不出气。她想哭而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