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

沿着通往港口的宽阔的百老汇大街,往查塔姆街头公园的方向走,经过十来条街道,旅行者来到城市的肮脏、阴暗、贫穷的部分。街道变得比较狭窄了。也许还是荷兰移民造的那些房子,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倾斜了,屋顶坍塌,灰泥剥落,墙壁严重下沉,地下层窗户的上缘勉强高于马路路面。这里没有美国最常见的笔直的街道,这里只有弯弯曲曲伸向四面八方的小街。房屋高高低低,随意建造,乱七八糟,盖的是缺楞少角的旧瓦。

由于地势低,又靠近海,这个部分城区街道上的水洼几乎永远不会干,而小小的、围得严严的广场叫人想起蓄着浓稠的污黑死水的池塘。破旧的房屋的窗户忧郁地倒映在这脏水中,水面上布满碎纸片、硬纸板、碎玻璃以及船用破箱子的木板和铁皮;所有街道上都堆满这样的垃圾,或者,确切点说,遍地是一层垃圾污物。这里到处杂乱无章,贫困,肮脏。

这部分城区有几家客店,一星期两美元可以得到食宿。这里也拥挤着很多小酒馆,捕鲸船的老板们在店里招募各色各样的流浪汉,而秘密的经纪人——委内瑞拉的、巴西的、厄瓜多尔的以及其他地方的——为赤道殖民地寻找人力,给疟疾保证足够数量的牺牲品。这里有小饭馆,给顾客吃腌牛肉、发臭的牡蛎和多半是被海水冲到沙滩上来的鱼;有玩掷骰子的秘密赌窟,有中国人的洗衣店,有供水手玩的窑子,最后是充满犯罪、穷困、饥饿和眼泪的黑窝。

但是这部分城区又总是活跃的,因为连棚屋里的临时栖身处也没有的侨民们,不愿去或者不能去所谓“working house”,或者习艺所的侨民们,来到这里,便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了。另一方面,如果侨民可以称作是欧洲各民族的残渣的话,那么这些贫民区的居民可以称作是侨民的残渣了。这些人通常无所事事——或者是因为没有工作,或者是因为自己懒惰。所以这里夜间常常响起枪声,呼救声,嘶哑的狂怒的号叫声,喝醉酒的爱尔兰人的歌声,斗殴黑人的哀号声。白天,街上聚集着成群的流浪汉,头戴破帽,嘴里叼着烟斗,他们观看打架,同时为每一只打坏的眼睛打赌一至五美分。白人孩子和头发鬈曲的小黑人都不上学,在街上游荡,用牛肋骨代替长剑锵锵地斗剑,在垃圾堆里翻寻剩余的蔬菜、橙子和香蕉;消瘦的爱尔兰女人则向偶尔进入此处的衣着体面的过路人求乞。

就在这样的人间地狱,我们发现我们的老相识——华富若·托卜列克和他的女儿玛蕾霞。他们希望得到地产原来是个梦想,也像梦一样消失,而现实则以地下室小屋的形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窗户,玻璃裂开个大洞。发黑的墙壁潮湿得长满霉斑,靠窗口摆着一只生锈的破破烂烂的铁灶,旁边是一张瘸腿小桌子;屋角里堆着一抱麦草,充当床铺。就是这些。

老华富若坐在灶边,在冷却的炉灰中寻找,是否有一只马铃薯剩下。可是,呜呼!他不时反复寻找,都是徒劳……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玛蕾霞双手抱膝,坐在麦草堆上,目光定定地望着地板。她受到饥饿和疾病的折磨。这似乎仍是那个玛蕾霞,但从前红润的脸颊苍白了,而且深深凹陷。由于饥饿、空气不新鲜和忧伤,她的脸瘦了,而且显出病相。他们只吃马铃薯,但已经两天了,连马铃薯也没有。现在他们完全惊慌失措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居住在这陷坑里已经两个多月,既没有工作,又没有钱。老华富若曾经尝试寻找工作,可是谁也搞不清楚他想要什么;他想去港口运大包,往船上装煤炭,但是不幸,他没有手推车,再说,爱尔兰人又立即打伤了他的眼睛;他想到造房子工地干木工活,人家又打伤他的眼睛。这是什么工人,难道他不懂人家对他讲什么?无论他往哪里钻,动手干什么,无论他到哪里——处处嘲笑他,推他,打他,赶他走。这样他什么活儿也找不到,哪里也挣不到一文钱,讨不到一个子儿。他痛苦得头发都白了。希望破灭,钱花光了,于是饥饿来临。

在故乡,在自己人中间,他哪怕失去了一切,哪怕生了病,哪怕孩子把他撵出屋,他还可以拿起拐杖,搭上讨饭袋,站到路边的十字架旁或教堂门口的台阶旁,拉长声调行乞告帮。老爷乘车从身边经过,会给五分钱;太太会从四轮马车上派孩子用粉红的小手送钱来;孩子们会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老爷爷,给他点儿施舍;农民会给半个大圆面包,农妇会给他一块肥肉——这样也可以过活,像天上的鸟儿一样,既不播种,也不收割。而且,如果他这么站着,上面的十字架像张开的手臂,头上是天,周围是田野,在这份乡村的寂静中上帝也会听见他的祈祷。可这里,在这个城市里,不知什么东西剧烈地轰隆隆响,仿佛待在一架什么大机器里;这里人人往前冲,人人都只想着自己,旁人的不幸谁也不理。在这里简直脑袋发晕,心灰意冷,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脑子连想都来不及。这里一切人都那么古怪,陌生,大家都急匆匆地往什么地方赶,推开其他人;而每一个进入不了这一追逐过程的人,只得蹦到一边去,像只泥盆似的碎裂。

不用说了,天壤之别!在宁静的利平采,华富若是当家人,乡法院的陪审;他在那里有土地,人们尊敬他,他每天像模像样地吃饭;每逢星期天,他拿着蜡烛到祭坛前去;可在这里,他是末流人物,像闯进别人家院子的一条狗,饿着肚皮,畏畏葸葸,瑟缩着身子。遭到灾难的头几天,他时常闪过还是在利平采好的想法。良心在抱怨:“华富若,你为什么离开利平采?”为什么?因为上帝撇下他不管呗。如果能够望见——哪怕是远远地——他那十字路的尽头,他会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忍受苦难,可是,唉,他知道,每天都将有越来越严峻的考验,每天早晨,太阳将照耀依旧一贫如洗的他和女儿。那么怎么办?难道他只落得搓根绳子,祷告几句,上吊自杀的份儿?死,他倒是不怕,面对死神他不会贬一眨眼睛,可是女儿怎么办?想到这里,他觉得不仅上帝撇下他不管,连自己的脑子也撇开他了。他周围一片黑暗,没有一线光明,而最大的痛苦他却连说也说不上来。

这最大的痛苦便是想念利平采。想念之情使他日夜苦恼,而华富若不知道那是什么,他需要什么,他那痛苦得受不了的心渴望的是什么,这更加使他苦恼不堪。他需要松树林,需要田地,麦草盖顶的小屋和亲友乡邻——那故乡天空笼罩下的一切,那心灵已经紧紧偎依不能分离,如若分离便会淌血的一切。他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往地上压。有时他真想揪下自己的头发,用头去撞墙,或者扑到地上哀叫,像链子锁住的狗,或者喊人来救命,但是喊谁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被这无从知道的重负压弯了身子,快要跌倒了,可这陌生的城市却依旧在轰隆轰隆;于是华富若呻吟,呼唤基督,可这儿,哪里也没有十字架,哪个人也不回答,只有城市一直轰隆轰隆;那边麦草堆上坐着饥肠辘辘的女儿,眼睛直勾勾望着地面,默默地忍受痛苦。怪事儿!他们几乎没有分离过:常常是整天一块儿坐着,连话都不说一句,仿佛彼此把痛苦隐瞒起来。他们这样过生活沉重而且不愉快,然而他们说些什么呢?说口袋里一文不名,炉灶上没有一只马铃薯,脑袋里没有任何主意?……正在出血的伤口,不该去碰。

他们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在纽约的波兰人很多,但是稍微有些钱的波兰人没有一个住在这个地区。不错,到达以后一个星期,他们认识了两个波兰人家庭:一个来自西里西亚,另一个来自波兹南,可是他们自己也快要饿死了。西里西亚人已经死了两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在生病,跟父母一起睡在桥下已经两个星期;他们只靠吃街上捡来的东西为生。后来人家把他们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他们怎样了呢。另一家人家生活过得也不好,也许甚至还要糟,因为家长酗酒;玛蕾霞在能帮忙的时候曾经帮过他的妻子,可如今,她自己也需要帮助。

固然,他们可以去向波兰教堂求助。教士至少会把他们的情况告诉教民,然而他们打哪里知道,这里有没有教堂或波兰的教士呢?除非他们能和什么人谈谈,打听点儿什么。这样一来,每花一分钱,对于他们无异是通往贫穷深渊的一级梯阶。

所以他们默默地坐着,他坐在炉灶边,她坐在麦草堆上。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房间里越来越暗;又是一个白天,但是海上升起雾,沉重的、寒冷刺骨的雾,春天时节一向如此。外面已经暖和,可这里,在这间房间里,父女俩却冷得发抖;华富若终于不再希望在已经冷却的灰烬中找到什么东西。

“玛蕾霞,”他说,“我已经受不了啦,你也受折磨。我到海边去捡木片,我们哪怕生个炉子呐,兴许我还能找到吃的东西。”

她什么也不回答,于是老头儿走了。华富若已经学会到港口去,捞些船上扔弃、被海水冲到岸边来的破箱板。没钱买煤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他去捡破烂,有时挨人家踹,偶尔也太太平平;有时候他找到吃剩的东西,或者船上扔掉的剩余烂蔬菜。主要的是,在雾中走来走去,寻找着不知什么东西,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不幸和最使他苦恼的思念。他来到海边,正值午餐时间,海岸上只剩下几个男孩;他们虽然一下子哄叫起来,向他扔泥块贝壳,却不能殴打他。水里漂浮着许多烂木板,波浪时而把它们冲向岸边,时而卷向远处。华富若迅速捞取了足够数量的烂木板。

水里还晃动着一些绿色的东西,说不定也是可以吃的东西,但是它们太轻,又没有向岸边漂来,所以他捞不到。孩子们往那边扔过绳子去,把它拉到身边来。华富若没有绳子,所以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等着,待孩子们离去后,他在垃圾中翻寻,吃些他似乎觉得可以吃的东西。至于他女儿没有吃的东西,他忘记了。

但是这一回命运向他微笑了。回家路上,他遇到一辆装马铃薯的大车驶往港口,大车陷在坑里,动弹不得。华富若不假思索,抓住轮子,帮助车夫把大车拉出泥坑。他感到沉重,连腰都要断了,因为大车装得满满的,但是最后拉车的马向前一冲,大车往上一颠,车上掉下相当多的马铃薯,落在泥里。车夫根本没想到去捡,抽了马一鞭子,走了。掉在地上的马铃薯作为酬谢送给华富若了。

华富若扑过去把马铃薯捡到一起,贪婪地用颤抖的双手抓起,藏在怀中,心里顿时乐开了。

快要饿死的人,找到一块面包他就觉得是幸福。华富若也是这样,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轻轻念叨:

“哦,感谢上帝!他怜悯我们的不幸。木柴有了,女儿可以生炉子,马铃薯够两三天吃的。上帝仁慈!现在我们开心了。我的玛蕾霞两天没吃了,这下子她可开心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一只手抱着木板,另一只手不时摸摸怀里马铃薯是否失落,这对于他是宝贝。这个农民怀着感激的心情举眼仰望青天,低声说道:

“我本以为我要去偷呢,现在没偷,它自个儿从大车上掉下来了。上帝仁慈!他说,你们没吃的,那么吃吧。玛蕾霞知道我拿来了马铃薯,她会一骨碌站起身来。”

父亲出去后,玛蕾霞一动没动。他从早上出去拾柴,姑娘生起炉子,提水,家里有吃的就吃一点,随后一连几小时望着炉火。起先她也曾去找过工作。一家小饭馆甚至雇用她洗盘子擦地板,然而人家用英语吩咐她,她不懂英语,做的不是人家吩咐的,所以过了两天人家把她撵走了。以后她什么活儿也不找,整天独自一人坐着。她怕到屋外去,因为街上爱尔兰人和喝醉酒的水手们来纠缠她。这种被迫的清闲无事使她更加不幸。想念之情啃啮她,如同铁在生锈。她比华富若更不幸,因为除了饥饿和极端的穷困,除了痛苦地意识到他们得不到任何帮助,哪里也没有出路,除了强烈地想念利平采,她还苦恼地思念着雅西科。他虽然向她发过誓,表示忠诚,说过:“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然而当初她走的时候是抱着做地主太太和夫人的希望来的,现在一切变得多么厉害!

雅西科在地主家做雇工,可他自己有土地,而她却那么穷,饿得那么瘦,像利平采教堂里的老鼠。他会来吗?如果来了,他会把她搂在怀里吗?他会说“你是我的小可怜,我的心肝”吗?还是说“滚开,叫化子!”?她现在有什么嫁妆?只有破衣烂衫。如今,即使在利平采,狗也会朝她吠叫,可是利平采却依旧那么吸引她,啊,那么吸引她!心竟是那样向往,像活泼的燕子飞往那里,即使以后死,也要死在那里。那里有他,雅西科,他记得她呢,还是忘记了?她倒是还记得他,爱他,只有与他在一起,她才会幸福,安宁,在世界上只与他一个人在一起。

当初炉子生着,饥饿也不像今天那样剧烈地折磨她,炉火咝咝响,溅射着火星,向姑娘讲述利平采,使她想起从前她和女伴们坐在纺车前的情景。雅西科从厢房里张望,说:“咱们走吧,玛蕾霞,找教士去,我觉得你可爱极了!”她则回答:“闭嘴,你这调皮鬼!”她觉得很好,心里好快活,就像他用力拉她到小屋中央去跳舞的时候一样,她用双手蒙住眼睛,嗫嚅道:“别纠缠我,我害羞!”

以前,当炉火使她想起这些时,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现在,炉子里没有火,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泪水,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有时候她似乎觉得泪水直往心里流,使她窒息。她疲惫不堪,异常衰弱,连想的力气也不够,于是她顺从地忍受着痛苦,只拿大眼睛异常忧郁地望着,好似一只受人折磨的鸟儿。

此刻她就这样望着,动也不动地坐在麦草堆上。忽然有人开门。玛蕾霞以为那是父亲,没有回过头去,直到听见陌生人的声音:

“听着![13]”

这是他们居住的贫民窟的主人,愁眉苦脸的老混血儿,肮脏,褴褛。

瞧见他,姑娘吃了一惊。该付下周的房租了,可他们不仅没有一美元,连一美分也没有。她希望以恭顺的态度去缓和一下他的脾气,走到他身边,向他深深一鞠躬,又吻了吻他的手。

“我来收美元!”房东说。

玛蕾霞懂得“美元”这个词,她摇摇头,哀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试着向他解释,他们钱花光了,已经两天他们什么也没吃,肚子正饿着呢,请他可怜可怜他们吧。

“上帝会报答您的,”她用波兰话补了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了。

混血儿只知道一点,美元他拿不到,这点他知道得很清楚,于是他一手抓起他们的包袱和其他东西,另一只手推姑娘到台阶上,撵她到街上,把东西扔在她脚边。随后,依旧冷酷无情地推开与他的屋子相邻的小酒馆的门,吆喝一声:

“喂,帕迪,房间给你准备好了。”

“行啊![14]”酒店里不知是谁的声音回答。“我来过夜。”

混血儿消失在昏暗的门廊里,姑娘则一个人留在街上了。她把几个包袱堆在一个墙凹处,免得它们掉在烂泥中,人站在旁边,和往日一样,恭顺地等待父亲。

这一回,喝醉酒的水手们从旁边经过时没有来纠缠她。街上洒满阳光,姑娘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如此憔悴,好像她害过一场重病。只有她那如亚麻般淡黄色的头发依然像从前一样漂亮,但是嘴唇发青,脸颊瘪了进去,深深凹陷的眼睛底下横着黑影,颧骨尖削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看得出,她活不长久了。

行人带几分同情看看她。年老的女黑人问她一点儿什么,得不到回答,那老妇人不满地走了。

这时华富若怀着良好的感觉急匆匆回家来,在赤贫的人身上唤起这种感觉,显而易见地证明着上帝的仁慈。这不,他给女儿带来马铃薯,他想着他们将怎样吃马铃薯,明天他再去港口,有许多大车往那里去呢,至于将来如何,此刻他没有去想,因为他太饿了。

远远瞧见女儿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华富若大为惊讶,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站在这里?”他问。

“房东把我们从屋里赶出来了!”

“赶出来?”

旧木板从他手里掉下。这太过分了。偏偏这时候把他们赶出来,在他们有了柴火和马铃薯的时候!现在他们该怎么办,哪里去烤马铃薯,吃什么,到哪里去?随着柴火落地,华富若把帽子也扔在泥地里。

“我的天哪!”他惊慌地说,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又一次说:“赶出来了?”

接着,他刚抬腿想走,但是想了想,用愤怒得嘶哑的嗓音冷冷地问:

“你怎么不求求他,粗心的东西?”

“我求了,”玛蕾霞叹口气回答。

“恭恭敬敬行了礼?”

“行了礼。”

华富若像一条被扎伤的虫子似的在原地打转。他两眼发黑。

“咳,你这该死的!”他吼叫道。

姑娘苦恼地瞥了他一眼。

“我有什么错?”

“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我自己去求他,叫他哪怕让我们烤烤马铃薯。”

他去了。一会儿,门廊里传来喧嚷声,脚步杂沓声和喊叫声,华富若飞一般来到街上,分明是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推出来的。

有一会儿,他沉默不语,随后简短地说:

“咱们走。”

姑娘弯下腰,捡起了包袱。对于耗尽力气的她来说,这几个包袱是沉重的,然而父亲没有帮她,他好像忘记了,或者是没看见女儿拖不动包袱。

他们走了。两个如此可怜的身影——老头儿和姑娘,要不是这些行人对贫困那样司空见惯的话,大概会引起行人的注意。然而他们到哪里去呢?还要去吃什么样的苦呢?

姑娘呼吸越来越沉重,时断时续,接着,身子摇摇晃晃,终于用祈求的声调说:

“把东西拿去,父亲,我再也拿不动了。”

华富若好像突然醒来。

“你扔了它!”

“可能有用的。”

“用不着了。”

他猛然转过身去,看见姑娘犹犹豫豫地站着,便怒气冲天地吼道:

“扔掉,要不我杀了你!”

她惊骇,听从了父亲的话。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老头儿几次重复说:

“既然如此,那就听天由命!”随后他便闭口不言,但是眼睛里闪露着凶光。

顺着狭窄的、泥泞的小街,他们走进港口,登上搭在木桩上的长长的木头平台,经过写着“水手休息室”的小屋,下平台,来到水边。这地方造了个新码头。高高的平台,远远伸入海中,人们从平台上往水里打桩。木板与木桩之间,有许多人来来往往,那是刚才在建筑工地干活的。玛蕾霞没有力气继续走,在一堆木桩上坐下;华富若默不作声地在她身旁坐下。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港口里照例是一片繁忙。雾已消散,明亮的太阳把光和温暖倾泻在两个穷人身上。从海上飘来新鲜的、令人神爽的春天气息。周围有那么多的湛蓝和光明,刺得眼睛生痛。远处,海水与天相连。在这淡蓝的背景上,轮船的桅杆与烟囱巍然耸立,微风吹拂,旗子飘扬。地平线上,进港的船只像在登山,似乎从水中冒出。张开的白帆,在明亮阳光中犹如片片浮云,在湛蓝的海水上闪烁着耀眼的白色。向外洋驶去的船只,后面拖着搅起的泡沫。它们驶向利平采所在的方向,那儿有他们失去的幸福与安宁。姑娘正在想,他们在哪一点上违反了教规,触怒了上帝,致使如此仁慈的上帝转过身去,不管他们,把他们扔在遥远的彼岸陌生人中间。如若这是他的意志,他也能够把幸福还给他们。多少船驶往那边,都没有带上他们。痛苦已极的玛蕾霞又被忧伤的想法带往利平采,带往养马人雅西科身边。他在那边是否想念她呢?记得她吗?她倒是记得的;只有幸福的人才会忘记,而孤独与痛苦中的人思想总是围着所爱的人转,就像醉汉绕着杨树转。他呢?也许对旧情嗤之以鼻了吧?已经差媒人去另一家求亲了吧?想起像她这样的穷女人,他肯定只会感到害臊;她呢,确确实实,在世上一无所有,除了“百里香的花冠”;谁也不会派媒人来找她,——除了死神。

她身体不适,所以她倒觉得不太饿,然而因为体弱和内心痛苦,睡意向玛蕾霞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脑袋低低地垂下。她不时醒来,睁开眼睛,随后又闭上。她做梦了,她在峡谷中徘徊,跌入深渊,就像农民歌曲中的那个跌入深深的杜纳耶茨的卡霞,她立即听见仿佛这支歌的延续部分:

只见雅谢克在陡峭的山上,

从丝绳上滑下来去见心上人,

绳子短了一截,还差一丈够不着。

玛蕾霞把辫子献给心上人。

这时玛蕾霞突然醒了:她似乎觉得她的辫子没有了,她往深渊坠落,梦消失了。不是雅谢克坐在她身边,而是老父亲;她面前也不是杜纳耶茨,而是纽约港,修船厂,脚手架,桅杆和烟囱。有些船驶向开阔的海洋,从这些船上传来了歌声。宁静而温暖的春日傍晚降临。海水和天空泛着紫红色。海面波平如镜,每艘船、每根木桩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周围的一切都很美。空气中流溢着幸福和伟大的宁静;似乎全世界都欣喜欢乐,唯独他们不幸而且被人遗忘;工人们开始四散回家,唯独他们没有家。

这时饥饿越来越强烈地折磨华富若,它用铁手紧紧抓住他的内脏。他脸色阴沉、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整个身姿反映出某种可怕的决心。任何人此刻瞟他一眼都会感到恐惧:由于饥饿,他的脸上出现一种野兽的或猛禽的神情,同时又像是死人的无希望的呆定神色。整个这段时间里,华富若没有对女儿说过一句话,直到夜色降临,港口空寂无人了,他这才有点儿古怪地说:

“我们走,玛蕾霞!”

“去哪里?”她声音瞌睡蒙眬地问。

“到木台上去。我们到那边木板上去过夜。”

木台上一片昏暗,他们只得爬着钻过去,免得掉到水中。

木台尽头是个木板搭的小平台,平台外面是打木桩的夯。平台上有挡雨的遮檐,平时有工人在那里打木桩,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走到小平台的边沿,华富若说:

“我们在这里过夜。”

玛蕾霞不是躺下,而是倒在木板上,顾不得白蛉子成群,沉沉睡去。

半夜里,父亲的声音突然把她喊醒:

“玛蕾霞,起来!”

他的声音有点儿异样,使她立即醒来。

“什么事,父亲?”

在夜的黑暗与沉寂中,老农民的嗓音低沉、可怕,然而平静。

“听着,女儿,”他说。“你不会饿死了。你不必到人家门口去讨饭吃,不必露天睡觉。人们忘记了你,上帝忘记了你,苦难已到极点,那就让死神来疼爱你吧。这里的水很深,你受痛苦的时间不会长。”

黑暗中她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她的眼睛恐惧地睁得老大。

“我把你淹死,苦命的女儿,我自己也投水自杀,”父亲继续说。“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帮助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可怜我们。明天你不会想吃东西了,明天你会比今天更好过……”

不!她不想死。她才十八岁,她以青春的全部力量向往生而害怕死。想到明天她将是个淹死的人,迈向黑暗中,躺在海底淤泥中,在鱼类和爬虫中间,她的整个心都颤栗了!无论如何得活在世上!她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反感和恐惧,而亲生父亲在这一片黑暗中她觉得好像是个恶魔。

与此同时,他把双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继续以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道:

“喊不喊,这里都不会有人听见你的。我推你一下就万事大吉了。连‘我们在天上的父’你都不用念。”

“我不要,父亲,我不要死!”玛蕾霞喊叫。“您总该畏惧上帝吧!我的亲人,亲爱的!您可怜可怜我的青春吧!我什么地方不合您的心意了?我没有怨过自己命苦,我不是和您一起忍受饥饿和寒冷吗?……父亲……”

他喘着粗气,双手像钳子似的紧紧抓住她;女儿越来越绝望地求他: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吧。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可怜我这个生病的人吧,我本来就活不长的。我害怕,害怕!”

玛蕾霞抓住父亲的粗呢外衣,嘴唇紧紧贴在正要把她往深渊推的手臂上,哀求她的父亲。可是这样似乎只刺激了他。他的平静转变为疯狂。他声音变得嘶哑,开始喘气。有时他们两人都停止挣扎,这时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喘气声,木板的喀嚓声和沙沙声。夜,深沉又黑暗,无人会来救援;即使白天,除了工人之外,是没有任何人到这港口的远处尽头来的。

“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玛蕾霞绝望地呼喊。

这时候华富若一只手猛力把她往平台的边沿推,另一只手打她的脑袋,使她喊叫不出。然而她的喊声本来就没人听见,只引起远处狗的吠叫。

姑娘感觉到她的力气渐渐衰竭。终于,她的脚滑向空处,只有她的双手还牢牢抓住父亲的粗呢上衣,但手已经发僵。她的哀叫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她的双手连同一块粗呢脱空而去,玛蕾霞感觉到她正往无底深渊坠落。

然而,往下跌落时,她一把抓住了木桩,人悬在水面上了。

老头儿弯下身去,而且说来可怕,他去掰开她的手。

无数想法,犹如一群惊飞的鸟儿,掠过她的脑海,刹那间照耀着许多独立的事物:利平采,有吊杆的水井,起程,轮船,暴风雨,在纽约的穷途末路,最后……但这是怎么发生的?她看见一艘巨大的轮船,昂起船首,船上有成群的人,人群中向她伸出两只手来。哦,天哪!这原来是雅谢克,雅谢克向她伸出双手,轮船上空,雅谢克的头上,圣母在微笑。看到这景象,她呼喊着推开站在岸边的众人:“圣母!雅谢克,雅谢克!”又过片刻……她最后一次看着父亲。

“父亲!圣母在上边!圣母在上边哪!”

又过片刻,原先把她往水里推的双手,向她伸了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以非凡的力气把她朝上拉。她又感觉到脚下是小平台的木板,双手——不是刽子手的双手,而是父亲的双手——抱住她,于是她的头靠在父亲的胸膛上。

玛蕾霞从昏厥中醒来,看见父亲脸朝下躺在她身边,他在低沉地痛苦地号啕大哭,浑身震颤,胸膛都要碎了。

“玛蕾霞,”临了,他以哭得声嘶力竭的嗓音说,“原谅我,女儿……”

姑娘抬起身来,黑暗中摸到他的手,把没有血色的嘴唇紧紧贴在手上,说道:

“愿耶稣基督原谅你,就像我原谅你。”

从映照天边的苍白光亮中,浮出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奇怪的事情又出现了。玛蕾霞看见月亮里飞出一群群金色小蜜蜂似的小天使,沙沙地扇动着小翅膀,顺着月光向她飞来,闪烁着,旋转着,用儿童的嗓音唱道:

“休息吧,疲倦的姑娘!休息吧,可怜的小鸟!忍耐的、安静的小野花,休息吧!”

他们一边高声歌唱,一边对着她摇动白色百合花的花萼和小小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安睡吧,姑娘!安睡吧!安睡……安睡……安睡!”

于是她觉得惬意、愉快和平静,她睡着了。

黑夜过去,夜色已经消褪。天破晓了。桅杆和烟囱开始从黑暗中浮现,似乎正在靠近。华富若跪着,俯身对着玛蕾霞。

他以为她死了。她那窈窕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紧闭,苍白泛青的脸一副僵冷模样,透露出异样的平静。老头儿摇摇她的肩膀,没有用,她一动不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华富若似乎觉得他也要死了,可是他用手掌扪了扪她的嘴唇,感觉到她在呼吸。她的心在跳,虽然微弱,不过他知道,她随时可能死去。如果太阳冲破晨雾,把她晒暖,她会醒来,否则就醒不过来了。

海鸥在她上空盘旋,或者停在四周耸立的柱子上,似在哀悼。但这时吹起暖和的春风,雾散了。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首先落在建筑脚手架的顶部,随后落到较低的地方,照在玛蕾霞的毫无生气的脸上。阳光似在亲吻她,爱抚她,亲近她。阳光照耀下,披着因夜间挣扎而散乱的淡黄头发的她美丽得像天使,实际上她也是个天使。

这时从海上呈现出奇妙的、玫瑰色的白昼景象,太阳照得越来越暖和;风似乎满怀同情,柔和地吹拂着姑娘;海鸥在她上空盘旋,啼叫,好像要把她唤醒。华富若脱下身上的粗呢上衣,裹住她的脚。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

她脸上的青色渐渐消失,脸颊泛出红润,她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

这时,老农民跪在地上,举眼仰望青天,泪水涟涟地从他皱纹累累的脸颊上流下。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现在,她就是他的一切——他的眼珠,神圣中的神圣,他的宝贝,他在世上最珍爱的东西。

年轻的姑娘不仅苏醒了,而且还比头天晚上结实而有精神。

比起房间里的污浊空气来,清洁的海滨空气比较有益于她的健康。看来,她确实活过来了,因为她在木板上坐起来后,说道:

“父亲,我想吃东西。”

“走,女儿,到岸上去,兴许能找到些什么,”老头儿说。

玛蕾霞没有特别费力便站了起来,他们走了。显然这一天在他们穷困阴暗的日子里应当算是个特殊的日子;没走几步,他们便看见脚手架上有块头巾塞在木梁中间,头巾里包着面包、煮熟的苞米和一块咸肉。事情很简单,因为在这里造船的一个木匠,把部分早餐留在这里准备白天吃。当地工人有这样的习惯,但华富若和玛蕾霞把事情看得还要简单。是谁把食物放在这里的?他们认为这就是关心每一朵小花,每一只鸟儿,每一只蝗虫和蚂蚁的那个上帝!

他们做过祷告,把食物吃了——虽然给两个人吃少了些,然后沿着海岸向主码头走去。他们的力气部分地恢复了。走到海关大厦,他们折入沃特街,向百老汇走去。路上他们歇了几次,这样他们三个钟头之后才到达,因为路远。他们走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玛蕾霞不知怎的似乎觉得他们一定得往城里去。路上他们遇到一队装得满满的大车,往港口方向迤逦而去。沃特街上来往车辆已经不少。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大门打开,人们从门里出来,匆匆去忙自己的日常事务。从一个大门里出来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头发绅士,他带着一个男孩。看到华富若和玛蕾霞,他的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他微微一笑,胡子动了动,又仔细打量他们。

在纽约,一个人友好地向他们微笑,这真是一个奇迹,几乎是魔法。看到他,父女两人愣住了。这时,白头发绅士走到他们跟前,用波兰语问道:

“好人,你们从哪里来?”

仿佛晴天一声惊雷。华富若没有回答,他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晃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玛蕾霞首先回过神来,跪倒在老绅士脚边,高声叫道:

“从波兹南来,老人家,从波兹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穷困潦倒,受冻挨饿,过苦日子。”

说到这里,玛蕾霞的声音变了,便不说了。华富若也扑倒在老绅士脚边,抓住他的礼服的下摆吻着,像是抓住了一方青天。这可是自己人呐,自己的老爷呀。他不会让他们饿死的,他会救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完蛋。陪伴白头发绅士的那个男孩瞪大了眼睛,路上的行人围住他们,惊讶地张开了嘴,瞧着那两个人跪在一个人面前吻他的脚。在美国这可是件稀罕事儿。但是老绅士对看热闹的人恼火了。

“这不关你们的事,”他用英语对他们说,“干你们自己的事情去吧。”接着,他对华富若和玛蕾霞说:“你们不要站在街上,跟我来。”

他领他们到最近一家小饭馆,找了一间雅座,把他们和男孩一起关在里面。他们又扑倒在他的脚边,老绅士终于生气了。

“行了,”他说。“我和你们是同乡,一个母亲的……孩子……”

这时,老绅士大概是被正在抽的雪茄的烟熏了眼睛,他用拳头擦擦眼睛,问道:

“你们饿不饿?”

“我们已经有两天什么都没有吃了,今天才在岸上找到点儿吃的。”

“威廉,”老绅士喊男孩,“吩咐下去,给他们拿吃的来。”

随后又开始详细询问他们:

“你们住在哪里?”

“没地方住,您老人家。”

“在哪里过夜的?”

“在岸边。”

“把你们从屋里赶出来了?”

“赶出来了。”

“除了身上的东西,你们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钱也没有?”

“没有。”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不知道。”

老绅士问得很快,似乎很有点气愤似的,接着忽而向玛蕾霞问道:

“你几岁,姑娘?”

“快十八岁了。”

“你遭到许多不幸吧,嗯?”

她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恭顺地俯身在他的脚下。

老绅士大概又是烟熏了眼睛。

这时啤酒和热菜送来了。老绅士命他们马上就吃,当他们回答说,他不吃,他们不敢吃时,他叫他们傻瓜。但是尽管他的样子很生气,他们却觉得他是天上来的天使。

他们终于开始吃了,这分明使他很高兴。后来他叫他们详细讲讲他们是怎样到这里来的,经历过什么。

华富若把一切经过详细相告,什么也不隐瞒,像对教士作忏悔似的。老绅士恼火了,骂他,等到听说华富若打算把玛蕾霞淹死,他高声喝道:

“我真要扒你的皮!”

接着把玛蕾霞喊过去。

“过来,姑娘!”

等她走到跟前,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她的前额。随后,想了一会,说道:

“是的,你们吃了很多苦。这个国家很好,不过要善于在这里找工作。”

华富若朝他瞪着眼睛:可敬的、聪明的老爷称美国是好国家。

“是的,是的,”发现华富若的惊讶,他说,“这是个好国家,但是做人不能又笨又懒。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无所有,现在我有口饭吃。不过你们农民应当种自己的地,不该在世上逛来逛去。如果你们走了,那么谁留在那里呢?来这里容易,回去可难了。而这里谁也不需要你们。”

沉默了一会,他仿佛自言自语说:

“我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当然开始忘记故乡了,但有时终究还是想念它。威廉一定要到那里去一次,他应当认识故乡,他的先辈生活过的地方……这是我儿子,”他指着男孩。“威廉,你从故乡带一把泥土来,将来放在棺材里,我的头下面。”

“是,父亲!”年轻人用英语回答。

“再放一把在胸口,威廉,在胸口!”

“是,父亲!”

烟又熏了老绅士的眼睛,这一回熏得好厉害,使他的眼睛泪水汪汪。他愤然说:

“吊儿郎当的家伙懂波兰语的,可他宁愿说英语。唉,毫无办法。谁来到这里,谁就已经失去故乡。威廉,回家去,跟姐姐说,有客人上我们家吃午饭,还要留下过夜。”

“送他们回去——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再说那边他们还有什么呢?他们把所有的一切全变卖了……这意味着他们要去讨饭。让姑娘去做女佣人——也只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既然他们已经在这里,应当给他们找个工作。我送他们到某个移民区去:姑娘不久就会出嫁。她跟丈夫能维持生活,他们如想回去,会把老头儿也带去的。”他转身对华富若说:“你听说过我们这里的移民区吗?”

“没听说过,您老人家。”

“你这个人呀!你们是怎么决定到美国来的呢?哦,天哪!你们在这里走投无路,是不奇怪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在芝加哥很多,有两万,在密尔沃基也有两万,在底特律,布法罗,也很多。不过那里的人在工厂干活,而农民最好还是种田。如果送你们到伊利诺斯的新石城呢?嗯……不过那里已经很难得到土地了。现今在内布拉斯加的高草原上正在建设一个新波兹南,不过那里路很远,从铁路走费用很贵。送你们去得克萨斯……但这也很远。最好是去波罗维纳,而且我可以给你们搞到赠送的车票,开头的安置费我给你们。”

他又沉思了一会。

“听着,老头儿,”他说。“眼下在阿肯色正在创办新的移民区,名叫波罗维纳。这是一个好地方,天气暖和,几乎没有居民。你在那里可以从政府手中得到一百六十莫尔格土地,你只须付一笔小款子给铁路公司。明白吗?安家费我给你,还有火车票,——这我可以做到。你们乘火车到小石城,再往前得乘马车。在那里你们会遇到其他侨民,他们和你们一同去。不过我会给你们写封介绍信。我想帮助你,像兄弟一样,但是我更想帮助你的女儿。明白吗?感谢上帝吧,你们遇到了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柔和了。“听着,孩子,”他转身对着玛蕾霞继续说。“拿着我的名片,小心藏好。什么时候你没钱了,或者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了,你来找我。你是个好孩子,我可怜你。将来我死了,威廉会关心你的。小心,别把名片丢了。嗯,现在上我家去吧。”

路上,老绅士替他们买了内衣和外衣,然后领他们到家里,给他们吃得饱饱的。这是一家好人家,因为威廉和他的姐姐珍妮待客人如同亲人。威廉对待玛蕾霞如同夫人,使她很不好意思。晚上珍妮的一些女友来玩,年轻的小姐们额头上留着刘海,服装漂亮,挺可爱的。她们不离开玛蕾霞,对她的苍白和美丽,对她的亚麻一般的淡黄头发,还有她不时跪下吻她们的手,都感到惊奇。吻手使她们特别不好意思。老绅士在年轻人中间踱来踱去,时时摇摇头发雪白的脑袋,嘀咕几声,有时发火,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波兰语,向玛蕾霞和华富若询问遥远故乡的情况,沉浸在回忆之中。有时候,大概烟又熏了他的眼睛,他时常偷偷擦擦眼睛。

睡觉的时候到了,玛蕾霞看见珍妮亲手为她铺床,禁不住流下泪来。“啊,这是些多好的好人呀,”她想,“虽然这有些奇怪!老先生原来也是波兹南人。”

第三天华富若和玛蕾霞已经乘车去小石城。知道口袋里放着一百美元,华富若完全忘记了他所经受过的贫穷;玛蕾霞则认为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她相信,是上帝不让她死,既然上帝使她脱离贫穷,那么上帝也会使雅谢克来到美国,上帝会庇护他们,会让他们返回利平采的。

与此同时,车窗外掠过的全是新的城市和农场。这里跟纽约完全不同。两边伸展着田野,远处是黑魆魆的森林,一幢幢小屋坐落树木间,屋后四周是碧绿的麦田,跟波兰一模一样。看到这番景象,华富若心情如此激动,不禁想喊一声:“嗨,你们,森林,绿色的田野!”草地上放牧着一群群牛羊,森林边沿有些人拿着斧子在忙碌。列车一直飞速向前,向前,周围村落逐渐稀少,最后,农场消失,辽阔荒凉的草原开始出现。风一阵阵吹过草地,吹得野花摇摇摆摆。有的地方道路蜿蜒伸展,宛如金色的带子,路上长满黄色野花,偶尔有辆大车在路上行驶。高高的杂草频频点头,似在欢迎异乡客人。鹰展开宽阔的翅膀在天空飞翔,目光犀利地望着草原。列车依旧在飞速前进,似乎想飞到那辽阔的草原与天空相连接的地方。车窗前跑过一群群兔子。有时,长角的鹿的脑袋从野草丛中朝外窥望。哪里也看不到城市、村庄和钟楼,只见一个个车站。华富若看着,摇摇头,他弄不明白,这么多“家产”——他管土地叫“家产”——怎么白白扔着。

一天一夜过去。早晨,列车驶入森林。林中的树木都被人的胳膊一般粗的植物缠绕着。各种各样鸟儿在这些绿色密林中啁啾。有一个地方,华富若和玛蕾霞似乎觉得在曲折盘绕的植物中间看到一些头上插羽毛、脸红得像铜的骑马人。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树木,这荒凉的草原,荒无人烟的森林,所有这些神秘不解的奇迹和完全不像的另外一种人,华富若最后忍不住了,说:

“玛蕾霞!”

“什么,父亲?”

“看见吗?”

“看见的。”

“你觉得奇怪不?”

“奇怪。”

最后他们越过一条河,于深夜抵达小石城。这条河叫密西西比河,事后他们知道,这条河比瓦尔塔河宽三倍。

他们将从这里出发,奔赴波罗维纳。

这里我们暂且将他们按下不表。他们漂泊谋生的第二阶段结束。第三阶段在森林中开始,伴随斧子叮叮声,那是劳动繁重、充满艰难险阻的移民生活。这种生活是否就少些眼泪、痛苦和不幸呢,我们不久就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