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只是到了落基山脉的山麓,我们才停顿下来。
我从近处眺望这云雾缭绕的岩石世界,它的终年积雪的山峰消失在云端,我心里不禁产生了恐惧。岩石大山寂静无声的雄伟压抑着我,于是我在造物主面前俯身膜拜,祈求他让我的车队、我的人马和我的爱妻通过这绵延不尽的峭壁。祈祷过后,我比较勇敢地向峡谷和山隘深处走去,这些峡谷和山隘在我们身后合拢,将我们与其他世界隔绝。我们头上是青天,几只苍鹰在碧空中盘旋;周围尽是花岗岩——花岗岩的山道,拱门,峡谷,裂岩,深渊,塔楼,无声的房舍和异常巨大、睡意蒙眬的厅堂,——真正是岩石的迷宫。这样庄严肃穆的气象,心灵在岩石的压抑气氛的震慑下,人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敢大声说话了。他会蓦然觉得前面的路断了,有个人在对他说:“别往前走,前面没路了!”他会觉得,他捅破了上帝亲自盖了印的某个秘密。夜间,陡峭的巨岩黑魆魆的一片,犹如披上了服丧的黑纱,月亮又向岩石的峰脊抛去哀伤的银色白纱,当“微笑的水”中升起怪异的黑影,连最老练的探险者都打起寒噤。一连几个钟头我们在篝火边度过,怀着迷信的恐惧心情,眼望着受血色火光映照的黑洞洞的陷坑,似乎等待着陷坑里马上会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出现。
有一天,在峭壁深处我们发现一副人的骷髅,尽管根据干枯地贴在颅骨上的头发残余和使用的兵器来看,这是个印第安人,然而我们的心却被不祥的预感揪紧了。犬齿般的山峰,骷髅,似乎在预先警告我们,谁如果涉足此处,他将出不去。就在当天,混血儿汤姆连人带马从悬崖上跌下去,摔死了。全队的人都心情阴郁而沮丧。原先我们行路时又热闹又快活,现在连车夫都不骂骂咧咧了,我们默默无言地前进,只有车轮的吱吱咯咯声打破寂静。骡子发犟脾气也越来越频繁,一对骡子停下来,后面所有的骡马都停住,像生了根似的。最使我难过的是在这艰难的时刻,在我的妻子比以往更需要我陪伴和支持时,我却不能和她待在一起,我得赶前赶后到处跑,作出榜样,鼓舞士气,增强大家的信心。我手下的人以美国人特有的顽强经受种种艰难困苦,可是遇到这样情况他们也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只有我的结实的身体经受住了一切考验。夜里,我常常连两小时的休息都捞不到:我和其他人一起拉大车,还要布置岗哨,巡视驻地,——总而言之,我要完成的任务比我队伍中的人要繁重两倍,但是,爱情的幸福显然给我增添了力量。当我最终精疲力竭、劳累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大篷车时,我准能在那里找到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切:忠贞的心和可爱的手,这只手抹去我脸上的汗水。即使李丽安身体有点儿不适,她也从来不曾在我到家之前睡觉;我常常为此而怪她,可她用亲吻来堵我的嘴,请求我别生她的气。我安顿她睡觉,于是她握着我的手睡去。她时常醒来,将海狸皮盖在我身上,让我更舒适地休息。她始终是温柔、亲切、可爱又体贴,她引起我的真正的崇拜——我吻她的衣服的下摆,把她的衣裙当作最伟大的圣物,而我们的大篷车,对于我简直就是神殿。跟直指苍穹的巍峨群山在一起,——李丽安抬头仰望群山,——她只是个渺小的人,然而她的身躯却能遮挡群山。在她面前,高山危岩似乎消失,在巨人般的山岩间只看见她一个人。当别人缺乏力气,而我觉得,在她需要的时候我始终会有足够的力气,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三星期后,我们终于到达白河所形成的大峡谷。峡谷的入口处附近,温特部落的印第安人对我们设置了埋伏,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当红色的箭开始飞向我妻子的大篷车时,我们立即给印第安人以痛击,使他们顿时四散溃逃。我们歼灭了四分之三的袭击者。唯一被我们生擒的俘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惊魂甫定,便开始重复雅姆帕叟做过的手势:指指我们,又指指西边。我们揣摩,他是想告诉我们白人就在附近,虽然这一猜测很难相信。然而真是这么一回事。第二天,我们从高坡上下去,在我们脚下宽阔的谷底不仅看到大车,还有新砍的原木造的房屋,我们的惊讶和快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些小屋排列成圆形,圆圈中央耸起一座无窗的谷仓;一条小溪流经山谷中央,成群的骡子在骑手们的守卫之下在那里缓缓走动。我的同种人出现在这个地方引起我的惊讶,但是想到他们可能是逃犯[27],行凶作案以后躲到荒山野岭来逃避死刑,我立即又转为不安。根据经验,我知道这一类的社会渣滓常常逃到非常遥远、极其荒僻的地方,在那里建立有严密军事组织的队伍。有时候他们甚至创建新的团体,起先从事抢劫,以后由于居民的涌入,逐渐从这样的居民点中产生真正的州。我作为圈地者[28]往新奥尔良流送木材时,曾屡次在密西西比河上游与逃犯[29]相遇,跟他们发生流血冲突。因而我很了解他们的残酷和强悍好斗。
要不是李丽安在我们队里,我本是不会怕他们的,但是想到万一厮杀失败或我被打死,她有危险,我便毛骨悚然。我作为最差劲的胆小鬼,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恐惧。然而我确信,如果这是逃犯的话,那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一场恶战的,而且要比与印第安人作战艰难得多。
我立即警告人们可能有危险,将他们排成队伍准备战斗。我准备或者牺牲,或者将这巢穴里的坏人杀得一个不留,所以我决意率先向他们进击。这时他们从山谷中发现了我们,两个骑手全速向我们驰来。我见此情景,松了口气,因为逃犯[30]是不会派出代表来的。原来这是美国裘皮公司的捕兽人,这里是他们的夏季营地,所谓summer camp。这样一来,等待我们的不是厮杀,却是极其亲热的接待和来自荒原上严厉然而正直的猎人们的巨大帮助。他们张开胳膊迎接我们,我们感谢上帝体恤我们的艰苦困乏,为我们准备了如此痛快的休息。因为自从我们离开大蓝河,已经两个半月过去,我们的精力已经耗尽,骡子也勉强活着。我们在这里又可以休息个把星期,绝对安全,有供我们吃的丰富粮食和供牲口吃的饲料。
这对于我们不啻是个救星。夏季营地的头儿托尔斯通先生,是个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有教养,得知我不是个普通的草原上的流浪汉,立即对我友好相待,把他的小屋腾给我和李丽安,她的健康日益恶化。
我让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她是如此疲惫不堪,头两天几乎没睁过眼。我照料她,使她的休息不受任何打扰,坐在她的床边,一连几个钟头看着她。两天以后,她身体已经很结实,可以出外走动了,但我不许她干任何活儿。我队里的人开头几天也是倒头便睡,像死人一般。休息过后我们才动手修理大车,补衣服,洗内衣。好心的猎人们全心全意帮助我们。他们主要是些在贸易公司供职的加拿大人。冬天,他们打猎,用捕兽器捉海狸,打黄鼠狼和紫貂;夏天,他们聚集在summer camps——夏季营地,营地中设有临时存放毛皮的仓库。兽皮经初步加工后由警卫人员护送运往东部。他们已经受雇多年,他们的工作是说不出的艰苦;他们必须到非常遥远的荒原上去,那里虽然有各种野兽,但生活却是在接连不断的危险和与红种人殊死斗争中度过。他们为此而获得丰厚的报酬,但是他们大部分人却不是为了钱,而是由于喜爱荒原生活,喜爱冒险才干这一行的,冒险的机会是不少的。这里的人都是挑健康的、结实的,能够忍受各种困难。他们那高大的身材,毛茸茸的便帽和长长的马枪使我的妻子想起她在波士顿看过的库贝尔的小说。所以她兴趣盎然地观看营地和营地里的所有设施。他们实行的纪律如同骑士团里的纪律一样,公司的主要代理人托尔斯通,同时又是他们的头儿,享有军事长官般的权力。这些人都是十分正派的人,我们与他们共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他们也很喜欢我们的人,他们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遵守纪律、设备完善的移民队伍。托尔斯通当着众人的面称赞我不走圣路易与堪萨斯而取道北路的计划。他告诉我们,有一支三百人的移民队伍,在某个马克伍德的率领下走那条路,饱尝炎热和蝗虫的痛苦,损失了驮载的牲口,最后被阿拉帕戈克部落的印第安人全部歼灭。加拿大的枪手们是从阿拉帕戈克人那里得知此事的,他们与阿拉帕戈克人也有过一次大战,也遭到相当大的损失,从他们那里找到一百多张带头发的头皮,其中包括马克伍德的头皮。这个消息给我的人以强烈的震动,连得原先反对走内布拉斯加一路的混血儿老施密斯都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我比他更机灵[31],他应当向我学习。在殷勤好客的夏季营地休息期间,我们充分恢复了体力。除了托尔斯通——我跟他已经建立了永恒的友谊——之外,我在那里还结识了全美闻名的迈克。他不属于公司的捕猎队,但是他跟两个著名的猎人林肯和基德·卡尔斯登结伴在荒原上转悠。这三个硬汉与整个印第安人部落进行了一场真正的战争,他们的机灵和非凡的勇敢始终保证了他们的胜利。如今不止在一本书中提到的迈克的名字,使印第安人闻风丧胆,他的话比他们与合众国代表签订的条约还重要。政府也经常利用他作调停,最终任命他为俄勒冈州州长。我跟他相识时他已经快五十岁,但还是满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目光里闪烁着诚挚的善良、力量和不屈不挠的勇敢。而且他以全美国最有力气的人出名,我与他比试比试,结果使大家大为惊讶,他是第一个我不能取胜的人。这个胸襟豁达的人非常喜欢李丽安,他来拜访我们时每次都向李丽安祝福。告别时他送给她一双自己制作的鹿皮软鞋。礼品来得异常及时:我可怜的李丽安已经没有一双完整的鞋子了。
带着良好的预兆,我们终于上路了。人们向我们作了详尽的指点:行进途中该沿着怎样的峡谷走,还给了我们一些储存的腌牛肉。此外,好心的托尔斯通还将我们的一些瘦弱的骡子留下,而把歇过乏的、强壮的骡子换给我们;至于迈克,他已经几次去过加利福尼亚,详细告诉我们加利福尼亚的真正的好处,那儿不仅物产丰富,而且气候宜人,美丽的橡树林和高山峡谷,在整个美国无与伦比。于是我们心中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劲头,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在到达这片乐土之前将要遇到的苦难。动身时,我们久久地向诚恳的加拿大人挥舞帽子以回答他们的“一路平安![32]”至于我,动身的这一天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因为就在这天中午,我生命的可爱的小星星双臂搂着我的脖子,激动又羞怯,满脸通红地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听了之后,我向她的脚边俯下身去,强烈的感情冲动使我哭了起来,连连吻着不仅是我的妻子,又是我未来的孩子的母亲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