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复活节我没有回家,因为毕业考试近在眼前,我无法回去,再加上父亲希望我在学年结束之前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因为他知道我在寒假期间是不肯做功课的,定会把学校里所学的功课至少忘掉一半。故而我学习很紧张。除了平常的中学课程和准备毕业考试之外,我和谢里姆还请了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替我们补习功课,这个大学生不久前刚考进高等学校,很了解大学入学考试的要求。
这个时期,对我来说是永难忘却的时期,因为正是这时候,留德维克教士和我父亲以及我们宁静的老家的整个氛围如此艰难地构筑起来的我的观念和概念的大厦,倒塌了。年轻的大学生在各方面都是个强烈的激进主义者。他为我讲述罗马史,尤其在详细讲述格拉古兄弟[8]的改革时,他对寡头政治的轻蔑厌恶使我颇感震惊,我的大贵族的信仰像一阵轻烟似的消散了。譬如,我那年轻的老师以其深刻的信念断定,人——很快即将占据既重要又有影响的地位的大学生,应当摆脱一切“偏见”,以真正哲学家的宽容同情看待周围的一切。总之,他认为只有十八至二十三岁的人才能决定世界的命运,给予人类以强大的影响,因为稍后他们便将逐渐变成白痴或保守分子了。
他对于未成为大学生或大学教授的人颇为惋惜地加以评论;然而这些人当中有他的楷模,他把他们的名字经常挂在嘴上。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有摩莱肖特与毕希纳[9]的存在,他引用这两个学者的话最多。真应该听听我们的教师以怎样的热情谈论最新的科学成就,谈论被过去几代陷于黑暗和偏见中的人所否定的、如今幸赖最新学者们以空前的勇气向世人宣告才使其从“忘却的尘埃”中显现的伟大真理。他一边发表类似的见解,一边甩着鬈曲而耸立的浓密头发;烟卷抽得不计其数,赌咒发誓地对我们说,华沙城里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抽烟,他吸烟已成习惯,嘴里吐烟,鼻子里喷烟都可以。之后,他往往站起来,穿大衣,大衣上的纽扣掉了一大半,他声称他得赶紧走,因为今儿他还有个“小小的约会”。说到这里,他神秘地微微眯缝起眼睛,再说我和米尔查还太年轻,他不能把“约会”的内情详细告诉我们,不过以后我们自会懂的,毋需他的开导。
我们的父母大概会很不喜欢这位真正面貌俊美的青年学者。然而他通晓我们所需的各种知识,而且是个真正的科学迷。他穿破靴子,旧大衣,头上一顶制帽,像一只旧鸟窝。他经常身无分文,但是,尽管穷得几乎像个乞丐,却从不为自己的生活操心。他靠热爱科学过日子,以无忧无虑的态度对待个人的生计。在我和米尔查的心目中,他是个崇高的、超自然的人物,具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智慧,无可置疑的威信。我们虔诚地相信,如果有人能拯救人类于危难的话,这个人无疑就是他,这位高傲的天才,连他本人似乎也持同样的看法。故而我们为他的观点所吸引,如同蜜蜂为花蜜所吸引。至于说到我,则比自己的老师走得更远,这是我过去所受的教育势所必然的反拨;何况这位年轻的大学生确实为我打开了通往神秘的知识世界的大门,相比之下,我的既有观念的范围是极其狭小的了。受着这些新的真理的启迪,我无暇过分去思念迦尼娅了。初到学校时,我心头时刻萦绕着我的意中人。接到她的来信只是更加燃起我心灵的祭坛之火,可是跟年轻大学生的思想的海洋紧靠在一起,我们那一片如此宁静幽寂的乡下小天地,连同迦尼娅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变得越来越小了,——诚然,尚未消失,但似乎罩上了一层雾。至于米尔查,他在根本改变的道路上与我同步行进,也忘记了迦尼娅,何况我们寓所对面有一扇窗户,中学女生尤谢常常临窗而坐,于是谢里姆如今便想念她了。他们俩整天从窗子里你瞧着我,我望着你,仿佛两只小鸟隔笼相望。谢里姆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声称:“要么是她,要么不娶。”他时常仰天躺在床上啃书本,啃呀啃呀,然后突然把书往地下一扔,霍地从床上跃起,抓住我,像个疯子似的哈哈大笑,喊道:
“啊,我的尤谢!我多么爱你!”
“你见鬼啦,谢里姆,”我对他说。
“噢,原来是你呀,不是尤谢!”他以调皮的神气回答说,又回到书本上去。
考期终于来临。我和谢里姆两人都非常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和大学的入学考试,于是我们成了自由的鸟儿,不过在华沙还待了三天。这期间我们定制了大学生制服,我们的教师认为有必要庆祝一下我们的胜利,也就是三个人在随便碰到的一家小酒馆里痛饮一番。
第二瓶酒下肚,我和谢里姆已经头晕;我们的老师,如今是我们的同学的脸上出现红晕;我们忽然兴奋而又感动,渴望说说知心话儿,这时我们的老师说了:
“好啦,我的孩子们,你们也达到相当的地位了,世界在你们面前敞开着。现在你们可以抽烟,挥霍金钱,充充少爷,谈谈恋爱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都是愚蠢。这样的生活——空虚,没有思想,为这样的生活而工作、而奋斗、而活着——是愚蠢。要明智地活着,理智地奋斗,就要清醒地看待事物。至于我,那我认为自己是清醒地看待世界的。凡是我没有亲自摸过的东西,我决不相信。我要劝你们的也是这一点。真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思想,生活中有那么多道路,一片混乱之中,要有鬼知道什么样的头脑才不致被搞糊涂。但是我坚持科学——这就够了。细碎的琐事别想使我分心;由于生活是愚蠢的,我不会用酒瓶去砸谁的脑袋。但科学是存在的。要不是科学,我会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一枪。我认为每人都有这个权利,如果我在科学方面一无成就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干。是的,在科学上你是不会一无成就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受骗;你爱上一个女人,那女人却背叛你;你信仰什么,却有怀疑的时刻;而研究鞭毛虫的消化,你却可以静静地坐到死而没发觉末日是怎样来临的,等你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天好像暗了,原来这是末日到了:悼念死者的文章,画报上刊登了肖像,多少有些语焉不详的生平简历——喜剧演完了[10]!以后——什么也没有了:我向你们保证是这样,我可爱的胖孩子们!你们可以大胆地不相信这荒谬的臆想。科学,这是主要的,我亲爱的孩子们。此外,科学还有一样好处:你们搞科学,就会勇气十足地穿着破鞋走路,睡草垫子过夜。对此你会完全漠然置之,明白吗?”
“为科学的昌盛和光荣干杯!”谢里姆闪着灼热如炭火的眼睛高声说道。
教师将浓密的、波浪形的长发向后一甩,干了一杯酒,深深地吸了口烟,再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粗大的烟柱,接着说道:
“和精确的科学同时并存着,——谢里姆你已经喝醉了!——那么,与精确的科学同时并存着哲学和思想。这也可以使生活极度充实。但我喜爱精确的科学。对哲学,尤其是讲究实际的唯心主义哲学,我告诉你们,我简直嗤之以鼻,一派胡言。好像是在追求真理,其实像狗在追逐自己的尾巴。总而言之,我不能容忍胡言乱语,我喜欢事实……水里挤不出奶渣。思想是另一回事。为了思想值得拿脑袋冒险,但你们,也如你们的父亲,走的是一条糊涂的道路。你们相信我的话吧!所以,思想万岁!”
我们又干杯。我们已经喝得相当醉了。幽暗的半地下室的小酒馆,我们觉得更加昏暗:桌上的蜡烛光线暗淡,墙上的画被油烟笼罩。窗外,叫化子拉长声音在吟唱:“漂亮、有福的姑娘哪,我们的圣母呀……”每唱一句,便在蹩脚的提琴上叽叽吱吱地拉出一段哀怨如诉的曲调。一种古怪的感觉憋得我胸口难受。我相信教师的话,但我觉得他没有提到所有能使生活充实的事物。我还需要一点儿什么,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苦闷的感觉;由于酒的作用,我充满幻想,一时过度兴奋,我轻轻问道:
“那女人呢,您倒说说!忠实的、爱您的女人呢,难道她在生活中也毫无意义吗?”
谢里姆唱了起来:
女人呀,女人,
你们全都水性杨花!……
教师神情古怪地瞅着我,仿佛在想着别的什么,但迅即清醒过来,高声叫道:
“呀!瞧他——露出多愁善感的尾巴来了。你看,谢里姆出道比你早得多。将来你要倒霉的。小心,小心,我说,可别遇到什么娘儿们挡住你的路,别让她毁了你的生活。女人哪,女人!”说到这儿,教师习惯地微微眯缝起眼睛。“我稍微有些了解这种货色!我不能说坏话,真的,我不能说坏话。不过我知道,你伸给魔鬼一个指头,他就来抓你整只手。女人!爱情!全部不幸在于我们太看重生活琐事。你们想以此为消遣吗,像我一样,那你们就消遣吧,但不要把生命交给它。你们要做个有理智的人,不要为假货而支付足值的货币。不过你们是否已经觉得我在说女人的坏话?恰恰相反,我爱她们,只是我不让自己在主观想像的糟糠中度过一辈子。我记得,我第一次爱上某个列丽娅时,连她的衣服我都觉得是神圣之物,但其实仅仅是花布。就是这样!她在尘埃中行走而不是在天上飞,是不是她的过错?——不是!这是我这傻瓜硬要给她添上翅膀……男人——是眼光十分狭小的动物。心中保存着天知道的什么样的理想偶像,同时又要去体验爱的欲望,看见第一只碰到的母鹅,他便对自己说:‘就是她!’过后他才知道,他错了,但是因为这个错误,他见鬼去了,或者一辈子成了白痴。”
“但是您坦白承认了,”我打断他的话,“男人有爱的欲望,您自己大概也像别人一样有爱的欲望。”
教师的嘴唇上隐约飘过一丝冷笑。
“任何欲望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给予满足,”他回答。“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办。我已经对你们说过,我不会太看重琐碎小事。一般说来,我非常清醒,真的,比此刻还清醒。但是我见过不少人,他们的生活如一团乱麻,白白为了一个俏丽少妇而毁了生活;所以我要再说一遍:不值得把生命掷给爱情,有更美好的东西和更崇高的目标存在。爱情是一派胡言。所以,为清醒干杯!”
“为女人干杯!”谢里姆喊道。
“好吧!就为女人,”教师回答。“女人是极可爱的生物,只是不能拿她们当真。为女人干杯!”
“为尤谢干杯!”我一边跟谢里姆碰杯,一边高声喊道。
“等一等!现在轮到我,”他回答。“为……你的迦尼娅。她更值得我们为她干杯。”
我的热血沸腾起来,眼睛冒火花。
“住嘴,米尔查!”我吼叫。“不许你在小酒馆提她的名字!”
我一边说,一边将酒杯扔在地上;酒杯摔得粉碎。
“你疯了!”老师大声叫喊。
不,我一点没发疯,但是浑身冒火。老师谈论女人的话,我听得下去,甚至能够从中得到愉快,我能像别人一样取笑女人,我能够这么做,只因为议论也罢,讥笑也罢,都跟我的亲人无关;我连想也没有想到如此抽象的理论有可能被引用到我亲爱的人身上。然而在这肮脏的、油烟熏黑的小酒馆里,满是空酒瓶和瓶塞儿的桌子边,我听到无耻的谈话中轻率地随口提到我的纯洁的孤女的名字,我认为这是卑鄙的亵渎,是对我的迦尼娅的玷污和侮辱,我简直气得要发狂。
米尔查吃惊地看了我一会,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眼睛发亮,额头上绽起青筋疙瘩,嘴眼鼻子露出尖酸刻薄的神气,一副强硬相,像个真正鞑靼人的样子。
“你禁止我说我想说的话!”他气喘喘的,声音发哑地叫道。
幸亏教师立即把我们拉开。
“这可是与你们穿制服的身份不相称了!”他高声喝道。“你们难道要像小学生那样打一架或者互相揪耳朵?哲学家们就高明了,他们用玻璃杯砸脑袋。你们真不害臊!抽象性的问题该你们来判断吗?真不害臊!从思想斗争闹到拳头斗争!算了吧!我提议为大学干杯,对你们说:如果你们不像朋友那样碰杯,如果你们不把酒都喝干,那你们就是坏蛋。”
这时我们两人冷静下来。谢里姆虽然醉得比我厉害,却首先冷静下来。
“原谅我,”他温和地说,“我是傻瓜。”
我们亲切地拥抱,共同为大学的光荣干了杯。然后教师唱起了《让我们欢悦起来》[11]。伙计们透过小酒店的玻璃门向我们窥望。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我们都喝醉了,真所谓是酩酊大醉。我们的快乐达于顶点,开始渐渐低落。教师首先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很好,不过归根到底生活是糊涂的。这都是人们表面做作,至于人心里想的则是另一回事了。明天将一如今天:同样的贫穷,光秃秃的四壁,稻草垫子,破靴子……没有尽头。工作,再工作,可幸福呢……咳!人总是尽量欺骗自己,竭力麻痹……好啦,再见吧!”
说着这些话,他将帽檐快要脱落的旧制帽扣在头上,机械地做着动作,仿佛把制服上根本没有的纽扣扣上,吸着烟,把手一挥,补充说:
“对啦!你们到那边付账吧,我是一贫如洗,再见。你们可以记住我,也可以忘掉我。我反正是无所谓的。我不会伤感。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颇动感情,语气温柔,和他说的他不会伤感相矛盾。他那颗可怜的心和任何人一样,是想爱、也准备去爱的,然而从小过着艰难的生活,贫穷和人间的冷漠使他学会了沉默独处。这是一颗虽然热烈但却高傲的灵魂,始终保持着警惕,害怕如果他首先过分亲切待人的话会遭到拒绝。
一会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都为悲伤所压倒。也许这是一个可悲的预感,因为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在人间见到我们可怜的教师。他本人和我们都没有料到他的胸部早就潜伏着致命的疾病,无法治疗。贫穷,过度的紧张,狂热地读书,熬夜和饥饿加速了他的死亡。秋季,十月初,我们的教师死于肺病。他的棺材后面只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同学送殡(因为假期尚未结束),只有他那可怜的母亲,在多米尼克派教堂旁边卖消灾趋祥的神像和蜡烛的小贩,大声痛哭儿子,儿子活着时她常常不了解他,可是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