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伊摩琴

从关押处出来,雷巴直接往小酒店去而不回家。有什么办法呢,大家知道,男人心里痛苦时都去喝酒的。从酒店出来,在和妻子同样的思想的驱使下,他去找了斯科拉别夫斯基,结果他干了一件大蠢事。

他喝得醉醺醺的,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态度又过分倔强。斯科拉别夫斯基老爷向他讲了“不干涉原则”,雷巴不仅不懂得这一高度外交式的原则,还以农民所特有的粗鲁本性,说了对老爷极不恭敬的话,为此,斯科拉别夫斯基将他逐出门外。

回到家里,他自己对妻子说:

“我去找过老爷。”

“怎么样,没结果?”

“放火烧死他们,这些狗崽子!”他的拳头擂了一下桌子。

“你轻一点!最好说说老爷对你讲了什么?”

“叫我去找长官……该死的……”

“看来,现在只好到奥斯洛维茨去走一趟了。”

“我要去的!难道世界上比老爷高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真是怪事儿!雷巴到庄园去过之后,他对乡长和文书的憎恨都没有他对斯科拉别夫斯基老爷的憎恨那样强烈。乡长和文书狠狠地坑害他,但是他明白,他们这么搞是势所必然。可老爷却不同,老爷能够救他却不肯出力。

“我要去的,”雷巴接着说,“我要给他瞧瞧,我们没有他也不会完蛋。”

“不,你待在家里吧,你这倒霉的,还是我去好。你一喝醉酒,马上就会对长官粗鲁无礼,还会做出更糟的事情来。”

雷巴起先不同意,但是傍晚他到小酒店去“填填饥”,第二天又去。这时,妻子什么话也不说,把一切都撇下听天由命,星期三那天带上孩子,动身去奥斯洛维茨了。

马是家里种地要用的,所以这位农妇决定步行。太阳还未升起她就出门,因为到奥斯洛维茨有四十多里路。她希望路上能遇到好心人,会让她搭车走一程,可是这样的人她一个也没有遇到。上午八点多钟,她走累了,在树林边坐下歇歇脚,吃了她随身带的小篮子里的一大块面包和两只鸡蛋,然后继续走路。太阳晒得猛了,雷比哈看到符谢焦察的佃农盖尔谢克运鹅去卖,便请求他捎她到城里。

“上帝保佑你吧,”盖尔谢克回答,“这里的沙石路好难走,马拉我一个人都勉强。除非……你给个兹罗提[28],我才捎你。”

直到此刻雷比哈才想起,她总共只有一枚三戈比的硬币在小包袱里;她刚想把这枚硬币给盖尔谢克,可他笑了:

“三戈比?这也算是钱?这还不如扔在地上的。得了吧!”

说着,他给了马儿一鞭子,往前走了。这时,天越来越热,雷比哈的脸上汗珠儿滚滚,可是她鼓起全身的力气,继续走路,一个钟头之后,到了奥斯洛维茨。

凡是熟悉地形的人都知道,从羊头乡方向进奥斯洛维茨城,必须从一座宗教改革派的教堂旁边经过。从前教堂里曾经有一幅异常灵验的圣母像,直到如今,每个星期天教堂旁边还聚集了一大群叫化子,拉开嗓门使劲儿叫喊。雷比哈是在平常日子经过教堂旁边,在这里只遇到一个叫化子;他的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一只没有脚趾的赤裸裸的腿,伸得长长的,手里拿着鞋油罐儿,嘴里哼着对最神圣的圣母的祝祷。

看见有行人经过,他停止哼哼,却把那没有脚趾的腿伸得更长,而且叫喊得好像有人在扒他的皮似的:

“好心的人们哪!给不幸的残疾人一点钱吧!愿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

雷比哈打量了一下叫化子,解开小包袱,拿出硬币,给了他,一边说:

“你有二个半戈比的找头吗?”

她只准备给他半戈比,可是叫化子感觉到钱已在手里,就不想再脱手,立即破口大骂:

“为上帝做好事你都舍不得呀!小心,他也会舍不得降福于你的。趁你还没缺胳膊少腿的,快滚吧!”

雷比哈想:“看在上帝份上,让他拿去就拿去吧!”她继续走路。

走近市场,她害怕了。来到奥斯洛维茨容易,但是在里面迷路更容易。这样的城市,可是闹着玩的吗?到陌生的村庄,谁住在哪儿尚且要问一声,更何况奥斯洛维茨?

“哦,我在这里要迷路了,像在林子里一样,”雷比哈心里想。可是她除向行人问路之外,毫无别的办法。关于委员,她很快就问到了,但是,到了他的家,她才得知他上省里去了。至于那长官,人家对她说,应当到机关去找他。可这机关在哪里呢?

哦,乡下女人真笨!在这里,在奥斯洛维茨呗,还能在哪儿?于是她在奥斯洛维茨寻找机关。她找了很久,只见一座绿色的宫殿,宏伟壮丽——简直吓人,大门上塑着一头鹰,门前是不计其数的四轮马车、轻便马车和大车。雷比哈还以为这里是市场哩。

“这里的机关在哪儿?”她问一位穿燕尾服的绅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你就站在机关前面嘛。”

她鼓起勇气,走进大厦。她看见到处是走廊,走廊里,左边有许多门,右边也有许多门,前面又是门,还有许多门、门、门,而且每道门上都写着什么字。雷比哈划了个十字,胆怯地推开第一道门,来到一个宽大的房间,这房间被隔栅分隔成好些小间,犹如天主教堂。

隔栅里坐着一位身穿金纽扣燕尾服的先生,耳朵后边夹着一支笔;他前面围着一大群绅士。这些绅士一直付钱,付钱,而那位穿燕尾服的先生,只是一边吸烟,一边写收据,再把收据交给诸位绅士。那些人一接到收据便当即离去。雷比哈心里想,这里大概是要付钱的,她不禁心疼起她那三戈比来了,随后她怯生生地走到隔栅跟前去。

可是那里谁也没有瞧她一眼。雷比哈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来了,隔栅外的钟滴嗒滴嗒地响,她却一直站着。过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少了,终于大家都散去。那位官员在桌子旁坐下,动手写东西。这时雷比哈才壮起胆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地说道:

“荣耀归于耶稣。”

“你有什么事?”

“长官先生!……”

“这里是收款处。”

“长官先生!”

“对你说了,这里是收款处。”

“那,长官在哪里?”

那官员用笔梢指了指门,说道:

“那边。”

雷比哈又来到走廊里。那边……这个“那边”究竟是哪儿呢?到处是门,数也数不清,该进哪道门?人很多,大家都来来往往的奔走;终于,她看见这一群人中有个庄稼人,手里拿着鞭子。雷比哈向他走去:

“大爷!”

“你有什么事?”

“您从哪儿来?”

“维布肖维茨克,怎么啦?”

“这儿的长官在哪儿呀?”

“谁知道他!”

随后她又问了一个衣服上有金纽扣的人,不过那不是燕尾服,而且肘部磨破了的。这个人甚至不听她的,只是含糊地说:

“我没时间。”

雷比哈又走进就近的第一道门;可怜的女人,她不知道那门上写着“闲人莫入”。她不属于在职人员,而门上的字,我已经说过,她没去看。

她轻轻地推开门,一瞧:房间是空的,窗下有一条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在打盹儿。里面有道门通另外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些穿燕尾服和制服的人在走来走去。

雷比哈走到那个在凳子上打盹的人跟前。她不大怕他,她觉得那人比较普通些,况且她发现他脚上的靴子是破的。

雷比哈拉拉他的袖子。

那个人跳了起来,只瞥了她一眼,便吼叫道:

“不行!滚出去!”

乡下女人奔逃,他给了她一下,在她背后使劲儿把门关上。雷比哈第三次来到同一条走廊上。

她在一道门旁边坐下,并且以一种真正农民的耐心决定在这里坐下去,直到世界的末日。“也许有人会来问我的,”她心里想。她没哭,但不时地揩揩眼睛,因为眼睛发痒;走廊和所有的门都在她面前旋转起来。

这时,人们在她身旁一闪而过,有的往左,有的往右,门乒乒乓乓地响,人们大声说话,——总之,嘈杂,喧闹,像市场一样。

终于,上帝对她发了善心。一位老成持重的小贵族从一道门里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她在符谢焦察的教堂里曾经几次见过他。这位先生碰见她,问道:

“你怎么坐在这里,咹?”

“我来找长官。”

“可这里是法警处,不是长官署。”

小贵族向她指了指走廊深处的一道门。

“喏,那边,门上有块绿色的小木牌,明白吗?不过现在你别去找他,他正忙着呢。明白吗?最好还是在这里等着,他要从这里经过的。”

说着,小贵族走了,雷比哈望着他的背影,仿佛那是她的守护天使。

然而她还是不得不等候了许久。终于,挂着绿色木牌的门哗啦一声开了,门里走出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军人,步子快速、声音很响地沿着走廊走来。啊,根据他的气派立即可以认出这是长官,因为他身后跟着几个求情的人,他们踩着快速的小步,又蹦又跳,忽而从左边窜上前去,忽而从右边窜上前去,而且有几声呼叫传到雷比哈的耳朵里:“长官先生!长官先生!只有一句话!求您行行好!”但是长官没去听他们的,径直往前走。看见他时雷比哈眼睛一阵发黑。“听天由命吧!”她脑子里一闪。她走到走廊中央,跪在地上,挡住他的路。

长官看看她,立定下来,身后的随从们也停下来。

“你有什么事?”他问雷比哈。

“尊贵的长官……”

她没能把话说下去,由于害怕,她嗓子失声,舌头僵硬了。

“你有什么事?”长官又问。

“是……是……我……关于征兵的事。”

“什么,把你抽去当兵?”长官问。

那些求情的人想讨好长官,齐声哈哈大笑,可是他叫他们别出声,又不耐烦地对雷比哈说:

“快些说,你要做什么,我没有时间哪。”

然而雷比哈被这些先生们的哄笑声闹懵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道:

“布拉克,雷巴,雷巴,布拉克……啊哟!……”

“她大概喝醉酒了,”在场的人中有一个说。

“舌头忘在家里没带来,”另一个凑上来说。

“你究竟要什么?”长官失去耐心了,又问道。“你喝醉了?”

“上帝耶稣,最神圣的圣母!”雷比哈感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从手里滑走了,她呻吟道。“尊贵的长官先生……”

但是长官确实很忙:此时新兵招募已经开始,事情很多,除此以外,根据他的地位,他须在奥斯洛维茨举行一次舞会,可他一直搞不清这女人究竟要做什么,所以他一甩手,吼叫道:

“都是烧酒,烧酒!可人还很年轻漂亮哩。”说着,他转过身来对雷比哈补充说:“等你酒醒了,你去找乡法院,让法院把你的申诉书转送给我。”他说话的口气叫雷比哈真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说罢,他匆忙走了,那些求情的人跟在他后面还一再说道:

“长官先生!一句话,长官先生!求您行行好,长官先生!”

…………

走廊里空了。到处静悄悄,只有雷比哈的婴儿大声叫喊起来。她终于清醒过来,恍如大梦初醒,站起身来,抱上孩子,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哄他入睡:

“噢—噢—噢!噢—噢—噢!”

随后她走出大厦到了街上。天空乌云笼罩,远方雷声隆隆,天气闷热。

当雷比哈重新从改革派教堂旁边经过返回羊头乡去的时候,她心里有什么想法,我不作详细描述了。不过假如是雅德维嘉小姐处在类似的境况,那我会马上撰写一部轰动一时的小说,向最激烈的实证主义者证明,世界上还是有完美的人的。不过小姐会理清自身的感受。她内心的痛苦会通过不甚悲伤、然而却更富有戏剧性的语言和想法表示出来。毫无出路的绝境,对束手无策、弱小无力和横行霸道等令人痛苦的感觉,如狂风吹落的一片叶子般的角色,求救无望的黯淡感觉——所有这一切,无疑将促使雅德维嘉小姐作最富有戏剧性的独白,我只消将它记录下来便可为自己猎取名利。而雷比哈算什么呢?这个普通人,她心里痛苦只好痛苦,——毫无别的办法。命运无情地迫害雷比哈,她听任残酷的命运之神的摆布,神情好比一只受顽童恶毒摆弄的小鸟。她漫无目的地走去,风赶她,脸上汗水涔涔——如此而已。时常生病的孩子,张开小嘴,气喘吁吁,仿佛快要死了。母亲轻声慰抚他:“雅赛克,我心爱的好儿子!”她的嘴唇紧紧贴在他那滚烫的额头上。她经过改革派教堂旁边,来到田野,可是突然停住了:迎面走来一个醉醺醺的庄稼人。

浓浓的乌云密布于天空,越来越低,乌云中隐藏着某种危险,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电闪越来越频繁,可是那庄稼人毫不理会。他的长褂子的衣襟在风中飘舞,鸭舌帽歪在一边,他东摇西晃地走着,拉开嗓门唱道:

陀达到菜园

她去挖防风[29],

我拿棍儿绊她的脚

陀达逃走了,

哧溜溜!哧溜溜!

瞧见雷比哈,他站停了,张开双臂,吆喝道:

喂,咱们到树林里去,

亲个嘴儿乐一乐!

他要搂抱雷比哈,可她为自己担心,也为孩子担心,拔脚就跑。那男人在后面追,可是因为喝醉了酒,脚步不稳,跌倒了。虽然他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但已经不打算追她,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朝她扔来,石头在空中嗖的一声响。

雷比哈突然头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往地上蹲了下去。但是她想到孩子,又继续往前飞跑。奔到十字架旁,可怜的女人才停住脚步,回头望望,见那男人离她至少有大半里,正摇摇晃晃向城里走去。

这时,她感觉到不知什么东西异样地热乎乎的。她伸手摸摸脖子,再看看手指头,是血。

她眼前又一阵发黑,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十字架旁边的泥地上。远处忽然出现从奥斯采辛来的轻便二轮马车,迅速驰来,不久雷比哈便看见了奥斯采辛斯基家的少爷。和他在一起的是庄园里的家庭女教师。

奥斯采辛斯基不认识雷比哈,但她却好几次在教堂里遇见过他,一下子便认出了他。她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到马车跟前去,请求少爷哪怕将孩子带走,免得他挨暴雨淋,可她挪不动步子。

这时乘车的地主已经来到她跟前,瞧见十字架旁有个陌生女人,便喊道:

“喂,喂,坐吧!”

“上帝让您……”

“坐在地上,坐在地上!……”

哦,奥斯采辛斯基先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的行为。一路上他一个人也不放过;这不,他跟雷比哈也开开玩笑,然后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继续往前走了。雷比哈听见他和家庭女教师快活地嘻嘻哈哈,接着又看见他们接吻,最后在昏黑的远处消失。

雷比哈只剩下一个人了。但是俗话说得好:“女人和蛤蟆,斧子也砍不死”,个把钟头之后她站了起来,虽然腿还伸不直,但终究开步走了。

“孩子干吗要受罪呢?我的心肝宝贝!”她不时重复说道,将生病的雅沙紧紧搂在怀里。

但是她很快就开始说胡话了,像个喝醉酒的人嘟嘟哝哝:

“屋里摇篮是空的,我男人扛枪去打仗了……”

风掀去她头上的软帽;浓密的头发散披在肩膀上,随风飘荡。突然,闪电一亮,她身后很近的地方打了个响雷,闻到一股硫磺气味;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立即清醒了。“说的话应验了!”她望着天空,惊骇地尖声叫道。她觉得老天动怒了,那么威严,无情,使她不禁以发抖的声音唱了起来:“在你的庇护下……”不祥的铜色的亮光,透过乌云,落向地面。雷比哈走进森林,然而森林里更加昏黑,更加可怕。时不时地突然响起阵阵林涛,仿佛惊恐的松树彼此在轻轻低语。“会出什么事呢?啊,上帝!”又是一阵寂静。有时,森林深处响起不知什么的叫声;她听得毛骨悚然;莫不是魔鬼在沼泽中狞笑?莫不是妖怪想跳吓人的环舞,眼看就要在她身后出现……“但愿能逃出森林就好了,”她想,“森林外面就是磨坊和磨坊工人的小屋。”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奔跑,张开干裂的嘴唇大口吸气。这时,她头上的天空犹如江河决堤,滂沱大雨夹着冰雹向下倾泻。风冲入林间,在林中狂奔,松树被刮得弯到地面;森林里雾气弥漫,雨浪阵阵;路已经看不清,林木弯曲,拍击地面,砰然有声,尖锐刺耳,惊心动魄;枝桠喀喀断裂,天色黑了。

雷比哈精疲力竭。

“救救我,好心的人们!”她嗓音微弱地呻吟,可是没有人听见。旋风窒息了她的呼吸。这时她才明白,她出不去了。

她解下头巾,围裙,脱去上衣,只剩一件衬衣,用脱下的衣服把孩子包起来,随后,看见近处有一棵疣桦,便手脚着地爬过去,将孩子放在一块干燥的地方,她自己也倒在孩子旁边。

“上帝啊!请接受我的灵魂吧!”她低声念叨,闭上了眼睛。

暴风雨终于停止。夜晚降临,乌云消散,有的地方出现星星。雷比哈的身影依旧在桦树下一动不动地泛着白色。

“喔—!”黑暗中突然响起不知什么人的嗓音。过了一会儿,传来车轮的辚辚声和马蹄踩水洼的哗哗声。

这是符谢焦察的佃农盖尔谢克,在奥斯洛维茨卖掉鹅以后回家去。

发现了雷比哈,他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