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普鲁士王国的邮局把一封信送到格涅托沃,信中写道:

荣耀归于我主基督及圣母!最亲爱的玛格特!你听见什么吗?你在小屋里羽毛褥子底下很安全,我在这里尽全力打仗。我们驻扎在梅茨大城堡附近,这里发生了战斗,我在这里痛打法国佬,使全体步兵和炮兵大为惊奇。连将军本人也甚为惊讶,说我打败了这个炮兵连,奖我一枚勋章。如今全体军官和军士对我很尊敬,不大打我耳光了。后来我们继续行军,又有一个炮兵连,——只不过我忘了那地方叫啥名儿,——我又狠揍他们,夺得第四面旗子,一个最重要的胸甲骑兵上校,我把他撂倒在地,俘虏了他。班长劝我,等我团要奉命归国时,写一份“申请书”要求留在部队当兵,因为军队里就是睡的地方不好,吃倒是敞开肚皮尽你吃,只要你吃得下。酒,这里也到处都有,因为这里的人很富裕。后来我们放火烧了一个村庄,孩子也罢,女人也罢,一个都没让他们逃脱,我也这么干了。天主教堂统统烧掉(他们也是信天主教),人也烧死不少。现在我们去打他们的皇帝,战争快要结束,你看好房子和弗兰涅克,倘若不照看好,我可要打断你的腰,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上帝保佑你。

巴尔托罗米·施洛维克

战争分明很合巴尔杰克的胃口,如今他把战争看作是于他很合适的一种行业。他开始充满了自信,现在去作战就好比从前在格涅托沃时去干活。每次厮杀之后他胸前总是挂上奖章和十字勋章;他虽然没有被提升为军士,但大家一致公认他是团里首屈一指的士兵。他遵守纪律,有一股鲁莽者的蛮勇,意识不到威胁着他的危险。这股勇气不像初期那样来自狂怒。现在他的勇气来自经验和自信。况且他的健壮的体魄任何艰苦困难、行军和给养不足都顶得住。他周围的人病的病了,瘦的瘦了,唯独他一个人毫不在乎;他只是越来越野蛮,成了个残暴的普鲁士丘八。现在他不光打法国人,也开始憎恨他们。他的其他一些观念也起了变化。他成了一个爱国的士兵,盲目崇拜他的长官。在下一封给玛格特的信中他写道:

伏依杰克被人劈成两半,这就是战争,明白吗?他是个傻瓜,因为他说:法国人和德国人一样。但法国人是法国人,德国人却是我们自己人。

玛格特在回信中骂得他狗血喷头。她写道:

最亲爱的巴尔杰克,在祭坛前跟我成亲的人,愿上帝惩罚你!既然你会跟香肠贩子[25]一道去杀天主教徒,那你自己才是傻瓜,没头脑的东西!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懂:香肠贩子信路德派新教,你呢,是天主教徒,却去帮助他们!你这流浪汉,你喜欢打仗,因为可以不干活,净打架,酗酒,欺侮别人,可以不守斋,可以放火烧天主教堂。因为你不分男女老少的杀人,还拿来自夸,愿你到了阴间地狱下油锅!你这头公羊,想一想,在我们神圣的信仰中,从创世到最后审判日,用金字记载着咱们波兰人。到了这一天,万能的上帝不会饶恕你这样的畜生,所以你这蠢货,趁我没把你的脑袋敲个窟窿,你快悬崖勒马。给你捎去五个塔勒,虽然我这里日子不好过,也没人帮我一把,而庄稼又长得不好。拥抱你,最心爱的巴尔杰克。

玛格特

这封信中所包含的道德上的规劝,对巴尔杰克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他心里想:“当兵吃粮妇道人家是一窍不通的,在灶头上忙乎去吧。”他照老样子打仗。每次厮杀他几乎都战功赫赫,到后来终于引起了比施坦梅茨更为显要的人物的注意。等疲惫不堪的波兹南各团撤回德国内地,他照班长的建议,提出“申请”,留在作战队伍里。这样他来到巴黎城下。

现在他的书信中充满了对法国人的蔑视。“每次交战,他们像兔子一样逃跑,”他给玛格特写信道。他写的也是实情。但是他很不喜欢包围城市。在巴黎郊外,他不得不整天躺在壕沟里,听大炮的齐射,时常挖掩体,挨雨淋。主要的是他想念原来的团队。他作为志愿兵调进来的这个部队,大部分是德国人。德国话,他原先在厂里做工时就稍微能诌上几句,不过正如俗话所说,讲得七拉八扯的。现在他飞黄腾达,抖起来了。然而在团里人家叫他波兰公牛[26],开玩笑遭到侮辱的时候只有十字勋章和他那大得吓人的拳头可以保护他。不过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他还是赢得了新伙伴们的尊敬,和他们渐渐搞熟了。到后来他们开始当他自己人,因为他给全团赢得了荣誉。有人若是喊他德国人,他会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然而他自己又称自己是德国人[27],以表示与法国人划清界线。他觉得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况且他不愿意人家把他看得比别人低贱。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可能逼得巴尔杰克好好思索一番,如果这件事对于他那英雄的脑袋不是那么困难的话。有一回,他那个团里几个分队奉命去伏击自由射手[28],自由射手们中了埋伏。这一次巴尔杰克没有看见红帽子,以往战斗一打响红帽子就掉得四下里都是;敌军这支队伍是某个外国特种军团的残部,尽是些老兵。四面被包围之后,他们拼死抵抗,最后向普鲁士人猛扑,企图用刺刀杀出重围,杀开一条血路。他们勇猛拼杀,一部分人突破普鲁士人的包围而逃走。残余人员至死不投降,他们知道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巴尔杰克所在部队只生擒了两个俘虏。晚上把他们关在守林人的哨所里,准备第二天早晨枪决。已经派了几个士兵守卫,巴尔杰克必须待在屋里,站在破碎的窗户旁边,看住用绳子捆着的俘虏。

两个俘虏中,一个年纪已经不轻,胡子花白,脸上神情冷漠;另一个二十刚出头模样,几乎像少女一般的柔和的脸上刚刚长出淡淡的唇髭。

“这下子完了,”那年轻的说,“对准脑门一粒子弹——就完蛋了。”

巴尔杰克浑身一震,手里抱着的枪也哗啦一声响:那青年讲的是波兰话。

“我嘛反正是这样喽,”年老的平静地说,“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反正无所谓。我已经吃尽苦头,受够了。”

巴尔杰克军服底下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

“你要明白,”年老的继续说,“我们已经没救了。你如果觉得害怕,就想想别的事情,或者躺下睡觉。生活是一场卑鄙的玩笑!我呢,反正是无所谓的了。”

“我是可怜我娘!”年轻的黯然答道。

说着,他吹起口哨来,分明是想抑制一下激动的心情,或者为了骗骗自己,但忽然又打住,悔恨万分地高声叫道:

“我这个人真混哪!我竟没有跟她告别一下!”

“怎么,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是的。我原以为打败了德国人,波兹南人的日子会好过些。”

“我也这么想过。可现在……”

年老的挥了挥手,又轻声说了些什么,不过风的怒号把他后面的话给淹没了。夜很冷。不时下起阵阵细雨。四周围是森林,黑魆魆的,犹如丧服的黑纱。夜风在小屋的各个角落里呼啸,在烟囱里哀号,好比野狗吠叫。一盏油灯,高高地挂在窗户上面,免得被风吹熄,闪闪烁烁的火苗几乎把整个屋子都照到,但是巴尔杰克紧靠着窗户,站在阴影中。

俘虏们看不见他的脸,也许反而好些。庄稼人起了异样的变化。起先他感到惊讶,他瞪着眼睛看着俘虏们,竭力想要弄清楚他们在讲什么。这么说,他们来打德国人是为了让波兹南人的日子好过些。而这两个人到天亮却要给枪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理解呢?这事情怎么把它弄清楚呢?如果跟他们挑明了怎么样?如果告诉他们,他跟他们是同乡,他可怜他们,怎么样?蓦地有样东西压住了他的喉咙。然而他对他们说什么呢?救他们?那就连他也要被枪毙!糟透了!把他们怎么办呢?恻隐之心使他苦恼得在那里站不住。

他忽然极度想念遥远的地方,想念格涅托沃。同情心这位神秘的客人闯入大兵的心房,冲着他直喊:“巴尔杰克!救救自己人,这是自己人啊!”他的心渴望着回家去,渴望着见到玛格特,急于要回格涅托沃,从来没有这样急迫!打法国人,战争,厮杀,他都折腾得够了!这呼喊声越来越清楚:“巴尔杰克,救救自己人啊!”唉,这场战争,滚它的蛋吧!破碎的窗户外,森林黑沉沉的,像格涅托沃一样,松树林在喧啸,似乎在呼喊:“巴尔杰克!救救自己人啊!”

他该怎么办?和他们一起逃往森林?

这个想法一冒头,普鲁士的纪律所养成的一切都震动了……为了圣父和圣子!他,一个士兵,要开小差?永远不行!

这时,森林的呼啸越来越喧嚣,风的怒号越来越凄厉。

年老的俘虏忽然说道:

“这风跟咱们那里的秋天一样……”

“你让我安静一下吧,”年轻的回答,郁郁不乐。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几次三番说:

“跟咱们那里一样,跟咱们那里一样!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深沉的叹息融入风的呼啸,俘虏们重又默默地躺着……

巴尔杰克像害热病似的哆嗦起来。

最糟的是一个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该怎么办。巴尔杰克没有偷过东西,可是他好像觉得自己偷了东西,心里害怕,好像人家要逮捕他。没有任何东西威胁他,可是他害怕得要命。他两腿发软,枪也拿不住,不知为什么气喘不过来,好像要号啕大哭。哭什么?哭玛格特还是哭格涅托沃?为玛格特、为格涅托沃都要哭,就是对那个年轻的俘虏他也很可怜他,巴尔杰克控制不住自己。

好几分钟,巴尔杰克似乎觉得他睡着了。这时外面的天气更坏了。风的呼啸听起来越来越像是古怪的叹息声和说话声。

巴尔杰克突然头发直竖。他似乎觉得黑沉沉、湿漉漉的松林深处有人在呻吟,反复念叨:“咱们那里,咱们那里,咱们那里!”

巴尔杰克浑身哆嗦,用枪托捣了一下地板,让自己醒过来。

他似乎清醒过来了……他朝四面望望:俘虏躺在角落里,油灯在闪烁,风在怒号——一切如常。

灯光直接照在年轻俘虏的脸上。这完全是一张孩子或少女的脸。但是紧闭的眼睛,枕着麦秸的脑袋,使他的模样像死人一般。

自从巴尔杰克被人叫做巴尔杰克那时起,他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怜悯之心。有样东西明显地卡紧他的喉咙,他哽咽了。

这时,那年老的俘虏吃力地翻个身,一边说道:

“晚安,符拉迪克。”

寂静来临。一个钟头过去,巴尔杰克果真有些不对头。风声呜呜,仿佛格涅托沃的管风琴。俘虏们躺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没有。突然,那年轻的使劲撑起身来,喊道:

“卡洛尔!”

“什么事?”

“睡着了?”

“没有。”

“你知道吗,我害怕……你说,你想做什么,我可要做祷告了。”

“祷告吧!”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尊为圣者的荣名,你的国土……”

年轻俘虏的祷词被哭声淹没了……一会儿又听见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的……意志……!”

“主啊耶稣!”巴尔杰克的胸口里不知什么在呻吟,“主啊耶稣!”

不行,他再也受不了啦!再过片刻——他会喊叫:“先生,我本是波兰农民呀!”然后翻过窗口……逃往森林……豁出去啦!

过道里突然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这是巡逻队,班长和他们一起来。换岗了。

第二天,巴尔杰克从早上起就喝醉了酒。第三天仍然如此。

后来又是行军,小战斗,转移……我很乐于告诉读者,我们的英雄恢复平静了。自从那晚以后,他对杯中之物表现出小小的爱好,酒总是很有滋味的,有时还可得到忘却。不过,在战斗中他变得更加凶狠残暴。胜利踏着他的脚印跟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