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六点钟,我骑马来到古坟岗,谢里姆已在那里等我了。去的路上我郑重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

“你想对我说什么?”谢里姆问。

“我想对你说,我全知道了。你爱迦尼娅,她爱你。米尔查!你干得不光彩,张开套索捕捉她的心。这是我首先要对你说的。”

谢里姆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可是内心却怒不可遏。他驱马冲到我紧跟前,我们的马头几乎相撞,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想想你说的什么吧!”

“首先,因为你是穆斯林,而她是基督教徒,你不可能娶她。”

“我改信基督教。”

“你父亲不准许。”

“啊!会准许的,其次……”

“其次还存在着其他的障碍。即使你改信了基督教,我和我父亲也永远不会、无论如何不会把迦尼娅嫁给你的。明白吗?”

米尔查从马鞍上向我俯身过来,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但是我不会来问你们的!这一点,你也明白的吧?”

我还是不动声色,把迦尼娅将去国外的消息放到最后。

“她不光不会是你的人,”我冷冰冰地、同样也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回击,“而且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知道你准备送信给她;不过我预先正告你,我将密切注意此事,而且我第一次碰到你的送信人就要下命令用树枝抽打他。连你本人也不能再到我们家来了。我禁止你来!”

“咱们走着瞧吧!”他回答,愤怒得直喘气。“现在让我说说。不是我干得不光彩,是你干得不光彩。我已经全明白了。我问过你,你爱她吗?你回答说:不爱!趁着还有可能的时候,我曾打算退出,但你拒绝接受我的牺牲。那么究竟是谁错了?你撒谎,说是你不爱她。由于自尊心,由于自私自利的虚荣心,你不好意思承认你爱她。你暗地里爱她,我却是明的爱她。你偷偷地爱她,我却是公开的爱她。你毁坏她的生活,我则竭力使她幸福。究竟是谁错了?我本想退出的,老天可以作证,我本当想退出的。可现在为时已晚。现在她爱上我了。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你们可以禁止我去你们家,可以中途截住我的信,但我定要发誓:我不会放弃迦尼娅,绝不会忘记她,我要永远爱她,我会到处寻找她。我行动直截了当而且光明正大,我爱她,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我的整个生命全在这爱情中,没有爱,我宁愿死。我不想给你们家带来不幸,但现在某种力量在我身上苏醒,我自己对此也感到担忧。我做好一切准备。啊!您如果欺侮迦尼娅……”

他的话滔滔不绝,他脸孔煞白,咬牙切齿。强烈的感情充满这性情如火的东方人,他的每句话散发着热情,犹如烈火之散发炽热。然而我不愿去理会,冷淡而果断地回答说:

“我不是来听你表白感情的。你的威胁我不放在眼里,我再一次正告你:迦尼娅永远不会是你的人。”

“我还没有说完呐,”谢里姆继续说。“我不说我多么爱迦尼娅,因为我无法表达这情意,这你也明白。但是,我向你发誓:出于我的全部爱情,如果她爱你的话,我的心灵将会有足够的高贵气度而永远放弃她。亨利克,我们不是应当替她着想吗?你一向是宽容的。那么,你听我的吧:放弃她,以后你哪怕要我的生命也行。这儿是我的手,亨利克!为了迦尼娅,记住:为了迦尼娅!”

说着,他张开臂膊,向我俯过身来,但我把马勒住。

“替迦尼娅操心这权利还是留给我和我父亲吧。我们已经替她考虑过。我很荣幸的告诉你:迦尼娅后天要去国外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现在,告别吧。”

“哦—嚯!既然这样,那咱们走着瞧吧!”

“走着瞧吧!”

我拨转马头,没有回头看一眼,策马回家了。

离迦尼娅动身还剩下两天,这两天我们家里气氛抑郁。德伊芙夫人在跟父亲谈过话以后的第二天便带着妹妹走了。家里只剩下我、父亲、留德维克教士和迦尼娅。可怜的姑娘已经知道她要出国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消息。看来她等待我去支持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呢,料到这一点,竭力设法一分钟也不单独和她待在一起。我对自己十分了解,我知道她用眼泪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却什么也不可能拒绝她。我甚至逃避她的目光,因为我无法承受她那祈求宽恕的眼神,当她看着我或我父亲的时候,她的目光里就流露着这种哀怨的祈求神情。

何况,我即使愿意替她在父亲面前求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父亲一旦作出决定,从不改变。再说羞愧之感也使我与迦尼娅保持距离。我为最后一次与米尔查的谈话感到羞耻,也为不久前我对迦尼娅声色俱厉的态度,为我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为我避免与她近处见面,同时却又远远地监视着她而感到羞愧。不过我监视她是有原因的。我知道,米尔查好比一只猛禽,日日夜夜围绕着我们家盘旋;与谢里姆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瞧见迦尼娅急急忙忙把写过字的一张纸藏起来,这无疑是他的来信或是给他的信。我揣测,他们甚至还会见面,于是便在暮色中守候谢里姆,但是没能逮住他。光阴似箭,两天飞快地过去。到了原定迦尼娅动身去乌斯特仁察的那天,父亲打算在牲口市场上买几匹马,傍晚时带着加齐克进城去了。要我和留德维克教士给迦尼娅送行。

决定性的时刻来临,我发现随着这一时刻的来临,迦尼娅充满了异样的不安。她的脸变了样,浑身发抖。有时她不断地打寒噤,似乎害怕着什么。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愁惨地落下去——落到浓浓的、黄澄澄的、卷曲翻滚的乌云后面,这样的云预示着暴风雨和冰雹。西边天空不时传来远远的隆隆声,仿佛暴风雨来临时的巨大的哗哗声。空气中饱含电子,又闷又热。鸟儿躲在树上,藏在屋顶下,只有燕子不安地贴着地面穿梭飞行;树叶纹丝不动,似乎没了力气,垂挂在枝桠上;牲口棚里传来从田野归来的奶牛的抱怨的哞哞声。整个自然界笼罩着阴惨惨的不安气氛。留德维克教士命人关上窗户。我打算在暴风雨之前赶往乌斯特仁察,起身去叫车夫赶快套车。我走出房间,迦尼娅也站起身来,但即刻又在椅子上坐下。我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觉得有点儿闷,闷!”她突然大声嚷道,坐到小窗口边,用手帕给自己扇风。她的异样的不安明显地加剧。

“也许,我们还是等暴雨过去吧,”留德维克教士提议,“过不了半小时,雷雨便要下了。”

“半小时我们都已经到乌斯特仁察了,”我回答。“再说,谁知道这是不是白担心呢。”

我向马房奔去。供我骑的马已经备好马鞍,但是和往常一样,下人们套马车总要拖延时间。过了半小时,当车夫驾着轻便马车向台阶走来时,我已经骑在马上了。雷雨似乎已经到了头顶上,但是我不想再耽搁了。众人当即搬出迦尼娅的箱笼,绑在马车后部。留德维克教士身穿白色亚麻布制服上衣,带着一把也是白色的大雨伞,已经在台阶上等候了。

“迦尼娅在哪里?她准备好了吗?”我问。

“准备好了。她到小教堂去祈祷已经半个钟头了。”

我到小教堂去,可那儿没有迦尼娅,我从小教堂奔进餐室,又从餐室奔到客厅:没见迦尼娅。

“迦尼娅!迦尼娅!”

没有人应声。

我稍稍有些惊慌,赶紧向她的卧室跑去,心里想兴许是她头晕了吧。在她的房间里,文格罗芙斯卡娅老婆子淌眼抹泪坐在那里。

“怎么,已经要跟小姐告别了?”

“小姐在哪里?”我不耐烦了,问。

“到花园里去了。”

我又奔到花园。

“迦尼娅,迦尼娅!该走了!”

一片寂静……

“迦尼娅,迦尼娅!”

头一阵骤雨,落下几滴大雨点,打得树叶惶惶然簌簌响,像是在回答我的呼喊,接着又是一片静寂。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同时感觉到我恐惧得头发直竖。

“迦尼娅,迦尼娅!”

突然,我好像听见她在花园的另一头应答。我轻松地喘了口气。“唉!我真蠢!”我心里想,循着嗓音的方向奔去。

然而我没有找到任何人,任何东西。

花园的那头是围墙,墙外有条路,通向田野中央的羊栏。我攀上围墙,往路上张望:空寂无人,只有照料牲口棚的孩子依格纳茨,在紧挨着围墙的水沟边放牧鹅群。

“依格纳茨!”

孩子摘下帽子,跑到围墙边。

“你见过小姐吗?”

“见过。她刚往那边去了。”

“什么?怎么?往哪里去了?”

“往森林,跟荷瑞尔的少爷一起。哦,他们骑马跑得可快呐!拼命策马飞奔。”

“耶稣!玛利亚!迦尼娅跟着谢里姆跑了!”

我眼前一阵黑,接着仿佛又被闪电照亮。我回想起迦尼娅的惶惶不安和那封我看见她拿在手上的信。这么说,一切都是商量好的?米尔查写信给她,跟她见面。为了逃跑,他们特地挑选动身前的片刻,因为知道这时候全家人必定忙于张罗。“耶稣!玛利亚!”我额头上冷汗直冒,头发直竖。我记不得我是怎样回到台阶上的。

“带马!带马给我!”我用可怕的嗓音喝道。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留德维克教士感到骇然。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雷声,这时天上正巧打了个雷。我策马疾驰,风在耳边呼啸。走完菩提树林荫道,我踅入他们逃走的那条路,一跃跳过一道栅栏,接着又越过另一道,继续向前疾驰。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其时雷声隆隆,天色昏暗;明晃晃的闪电划破一团团乌云;有时,整个天空一片火焰,随着是一阵更浓的黑暗;大雨滂沱。路旁的树木战栗地摇来晃去,两边摆动。我疯狂似地鞭打马儿,用马刺踢马,它声音嘶哑,呻吟起来,我也因为狂怒而声音嘶哑了。我将身子伏在马脖子上,寻找路上的脚印,想不到、也意识不到其他一切。我这样骑着马来到森林里。这时,雷雨更猛烈地倾泻。天空大地被一种狂暴的力量控制。树木摇荡,竟如禾苗,黑黝黝的枝桠摆动,沉雷的回声从黑暗中传来,在松树间往复震荡;隆隆的雷声,树叶的喧嚣,枯枝摧折的噼啪声——这一切汇成一种可怕的音乐。我已经不去辨别地上的脚印,如风一般向前疾驰。直到奔出森林,我才凭着闪电重新看见脚印,但同时,我又骇然发现,我的坐骑鼻息声越来越响,奔跑慢了下来。我以双倍的愤怒用鞭子抽打它。森林外面就是沙地,无边无际的沙地,我可以从侧面绕道走;而谢里姆则一定会穿越沙地,这就有可能截住逃跑者。

我举目仰望天空。“上帝啊!让我追上他们吧,然后,如果你想打死我就打死我吧!”我在绝望中呼唤。我的祈求被上苍听见了。红色的闪电突然撕裂黑暗,在它鲜血般殷红的亮光中,我看见一辆正在远去的马车。我无法看清车上人的面目,但已经确信那是他们。我们相距还有半俄里,他们的车行驶得不太快,因为天色昏黑,在大雨滂沱中的道路上,谢里姆驾车不得不十分小心。我从胸膛迸发出响亮的喊声,狂怒和欣喜参半的喊声。现在他们已经无法逃匿了。

谢里姆回过头来看了一下,也发出一声呼喊,挥起鞭子抽打受惊的马。又是一次闪电,迦尼娅认出了我。我看见她没命地抓住谢里姆,而他对她在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我接近他们,已经能听清谢里姆的话语。

“我身上带着家伙!”黑暗中,他的嗓音传到我的耳鼓。“别靠近我,否则我就开枪!”

但是我毫不理睬,纵马疾驰,越来越靠近。

“站住!”谢里姆喊。“站住!”

我距离他们约莫十五步,从这地方往前路变得较为平坦,于是谢里姆又让马大步疾驰。片刻工夫,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不过后来我又开始赶上他们。这时谢里姆转过身来,拿手枪对准了我。他的样子很可怕,但是很镇静地瞄准。再过片刻,我就要抓住马车了。突然枪声响了……我的马往旁边一跳,又奔跑了几步,接着它前蹄发软,跪倒了,我逼迫它站起来,它后腿着地坐了下来,沉重地打了个响鼻,连我一起,瘫倒在地上。

我顷刻间一跃而起,竭尽全力奔上去追赶他们,但是我的努力没有用了。马车飞快地远去,越来越远;后来,只是在闪电撕裂乌云的当儿,我才看见马车。黑暗中,它消失在远方,犹如希望的最后一次闪耀。我想大声呼喊,可是我不能:我喘不过气来。车轮的辘辘声越来越远,最后,我在石头上绊了一下,跌倒了。

然而我迫使自己站起来。

“他们走了!走了!躲起来了!”我大声地反复呼喊,可是心里想的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独自一人,夜色茫茫,雷雨交加,我彻底地无能为力。米尔查这魔鬼战胜了我。唉!如果加齐克没有跟父亲一起去的话,如果我们两个人一齐追赶的话,可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我高声叫喊,以便听听自己的声音而不至于发疯。我仿佛觉得风在嘲笑我,呼啸着说:“你在这里,丢了马,陷在路当中,他在那边,跟她在一起。”风这样呼啸,学着我的样儿嘲笑我,还呵呵大笑。我缓缓地往回走,向自己的马走去。马的鼻孔里流出一股浓浓的发黑的鲜血,但是它还活着,还在呼吸,抬起闪亮的目光朝我望望。我在旁边坐下,拿脑袋贴在它身上,我觉得我也快要死了。风仍在呼啸,仍在呵呵大笑,一再地说:“他在那边,跟她在一起!”有时我仿佛听见那载着我的幸福,向黑暗中疾驰而去的马车可怖的辘辘声。而风还呼啸说:“他在那边,跟她在一起!”我陷于异样的呆愣状态,愣了多久,我不知道。等我醒来,雷雨已经过去。一团团薄薄的明亮的浮云飘过天空,云缝间蓝天如碧,皓月当空。旷野里升起了雾气。我的马死了,已经发凉,这是唯一的东西使我想起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我开始打量四周,竭力想弄清楚我在哪里。我发现右边远处有灯光,赶紧向那边走去。原来这是乌斯特仁察。

我决意去找乌斯特仁茨基老爷,跟他谈谈。见他并不难,何况乌斯特仁茨基老爷不是住在自己屋里,他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单独的厢房里,甚至在那里过夜。他的窗子上还有灯光。我敲门。

他自己替我开了门,吓得倒退一步。

“喜剧!”他嘟囔说。“亨利克,你像谁呀!”

“在乌斯特仁察附近,雷打死了我的马。我除了到这里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了圣父和圣子!你浑身湿透了。现在已经是夜里。喜剧!我吩咐他们给你拿吃的,给你换衣服。”

“不必了,不必了!我想立即回去。”

“哦,是这样!那迦尼娅为什么没来?内人明天两点钟起程。我们原以为您傍晚时会送她来呢。”

我突然决定向他和盘托出,因为需要他的帮助。

“先生!”我启口道。“我们发生了不幸。我希望您不要把这事情告诉任何人,无论是您的夫人、女儿,还是家庭女教师,都不要透露。事情牵涉到我们家的名声。”

我知道他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况且也很难指望能把事情隐瞒下去,所以还不如预先告诉他,以便必要时他可以去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故而我把事情向他和盘托出,只是略去了我自己也爱上迦尼娅一节。

“呀,那么你要跟谢里姆干一仗?喜剧!咹?”听完我的话,他咋咋唬唬地说。

“是的。我想明天就跟他干一仗。但是今天我还得再去追赶他们,因此我请求您借给我最快的马。”

“继续追赶没有必要。他们跑不远的。乘着车子走一阵,绕个圈子,就回荷瑞尔了。他们还能逃到哪儿去?喜剧!他们来到荷瑞尔,扑倒在老米尔查的脚下。怎么办呢?喏,谢里姆嘛,老米尔查将他关在阁楼上,至于小姐嘛……小姐送回你们家。一出喜剧,咹?不过迦尼娅嘛,迦尼娅!嗐?”

“乌斯特仁茨基先生!”

“嗐!别动气,我的孩子!我不会责怪她的。如果是我们家的女人,那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干吗白白浪费时间?”

“对,对!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乌斯特仁茨基考虑了一会儿。

“怎样行动,我已经明白了。我,毫不耽搁,立即骑马去荷瑞尔,你骑马回家去,或者最好还是等在这里。如果迦尼娅在荷瑞尔,我就带来交给你们。可是,万一他们不交给我呢?喜剧!如果老米尔查带她来,我想和老米尔查一起去你家,因为你的父亲性子急躁。他说不定会叫老头儿去决斗,可老头儿在这件事情上毫无过错。是不是?”

“父亲不在家。”

“那更好!那更好!”

乌斯特仁茨基老爷拍了拍手。

“雅涅克!过来!”

听差走了进来。

“十分钟内,替我套好马车!明白吗?”

“那我用的马呢?”我提醒道。

“也给先生备马。一出喜剧呀,老兄!”

我们两人几分钟默然无语。临了,我说道:

“您允许我给谢里姆写条子吗?我情愿给他下挑战书。”

“为什么?”

“我怕老米尔查不许他出来干仗。关他几天,认为对他已经足够了。可我觉得这样太轻了!太轻!太轻!不过要是谢里姆已经给关了起来的话,您也就见不着他了;经过老人的手转交战书是不行的,那样您就把信件交给随便什么人。我也不告诉父亲说我要干仗。父亲可能向老头子挑战,但老头子是无辜的。在我与谢里姆决斗过之后,这就没意思了。您自己说过的,我要跟他干一仗。”

“是的,我这样认为!干一仗,干一仗!对于小贵族,这向来是最可靠的办法,老人也罢,青年也罢,反正一样!对于别的人,这是一出喜剧!但对于小贵族,不是。好,写吧!你说得对!”

我坐下,写了如下一封信:

“你是个卑鄙的人。我以这封信给你一个耳光。如果你明天不带着手枪或军刀前往瓦赫的小屋,那就表示你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你大概本来就是个胆小鬼。”

封好信,我交给乌斯特仁茨基老爷。随后我们两人来到院子里,因为供我们使用的马车已经备好。临出发前,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

“上帝啊!”我对乌斯特仁茨基喊道。“如果谢里姆带着迦尼娅没去荷瑞尔呢?”

“他如果不在荷瑞尔,那他赢得了时间:现在是夜晚,这里又是四通八达……你怎么也找不到他了。可是他带着她会去哪里呢?”

“到N城。”

“没有驿车走十六里?嗯,如果这样,你可以不用担心。喜剧,是不?如果这样,明天,不,今天我就去N城,不过首先还是去荷瑞尔。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可以不用担心。”

一小时后我已驱车抵家。夜里,甚至已是深夜时分,各个窗子上依旧有灯光闪动。家里人分明端着灯烛在一间一间房间里走动。等我的马车辚辚地驶抵台阶旁,大门砰的一声响,留德维克教士便端着蜡烛从门厅出来了。

“轻点儿!”他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悄悄叮嘱我。

“迦尼娅?”我焦急地问。

“说话轻一点!迦尼娅已经在这里。老米尔查送她来的。上我那里去,我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我们走进教士的房间。

“你到哪里去了?”

“我追他们去了。米尔查打死了我的马。父亲回来了吗?”

“老米尔查离去之后不久,他就回来了。哦,不幸!不幸!现在医生待在他身边。我们以为,他会中风呐。他要马上跟老米尔查决斗。现在你不要到那边去:情绪激动对你父亲有害。明天你请求他不要找老米尔查决斗。这是严重违背教规的,何况老头儿又没错。老米尔查揍了谢里姆一顿,关了起来,又亲自将迦尼娅送来。吩咐家人不要作声。幸亏他没有遇上你父亲。”

原来,乌斯特仁茨基老头极为出色地预见到了一切。

“迦尼娅怎么样?”

“浑身湿透。她发烧了。父亲狠狠地骂了她。可怜的孩子!”

“斯塔施大夫看过她吗?”

“看过了,嘱咐她立即躺下休息。文格罗芙斯卡雅老婆子待在她身边。你在这里等我。我到你父亲处去一下,告诉他,你回来了。他已经派出人马到四处去找你。加齐克也不在家,他骑着马找你去了。主啊,万能的主啊,这里出了什么事啊!”

教士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父亲处去了;我在他的房里坐不住,跑到迦尼娅那里去。我不想看见她,哦,不!这要使我付出太大的代价。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她确实回来了,又安全无事了,她在我身边,在我家的屋顶下,不再受狂风暴雨和今日的可怖事件的侵害。当我走近她的卧室,一种异样的感情使我激动。充溢于我心头的,不是愤懑,不是憎恨,而是一种沉重的、深深的悲哀,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怜悯,对成了谢里姆的疯狂行径牺牲品的无辜而又不幸的她的同情。我想像她是被老鹰攫去的一只鸽子。唉,可怜的人儿!在瑞荷尔碰见老米尔查时,她得忍受多少屈辱,她要蒙受什么样的羞耻!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对她作任何轻微的责备,免得她伤心,对待她的态度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我走到她的房间跟前,门开了,出来的是文格罗芙斯卡雅老婆子。我挡住她,问:

“小姐睡了吗?”

“没睡,没睡,可怜见的,”老太婆回答。“唉呀,我的好少爷,您不知道刚才这里的情况哟!咱们老爷大声呵斥小姐(说到这儿,文格罗芙斯卡雅老太婆撩起围裙角揩眼泪),嗯,我心里想,这时候,倒霉的小姐当场要死去了。她受的惊吓太大了,浑身湿透了,啊,耶稣!耶稣!”

“哦,现在她觉得怎么样?”

“您看嘛,少爷,这些倒霉事能不使她病倒吗?顶好有个医生待在她身边。”

我叫文格罗芙斯卡雅马上再到小姐身边去,但是别把门关上,因为我想瞅她一眼,哪怕是远远的。从半开的门里,我果然在昏暗中看见了迦尼娅:她身穿睡衣坐在床上。她两颊通红,眼睛一闪一闪;我也发现她略微有些气喘。显然,她在发烧。

进去还是不进去,我踌躇不决。但这时留德维克教士碰了碰我的肩膀。

“你父亲叫你,”他说。

“留德维克教士!她病了!”

“医生马上再过来看她。你先去跟父亲说话。快去,快去,已经深夜了。”

“几点了?”

“下一点。”

我拍了拍额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跟谢里姆决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