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苏醒的时刻来临。

有一天,为施卡文斯基送给养和淡水的小船走了以后,他从灯塔上下来,发现岸上还有一个包裹。厚厚的帆布封皮上贴着美国邮票,清楚地写着他的姓名。施卡文斯基的好奇心被唤醒了,他急忙拆开帆布,看到几本书,拿起一本,看了看,又放下;他的手剧烈地发抖……他用双手遮住眼睛,似乎不相信,他觉得这是个梦吧:书竟是波兰文的。

这是怎么回事?谁会寄书给他?最初片刻,他忘记了,在他到灯塔上来担任职务之初,有一次他在从领事那里取来的报纸上看到纽约成立波兰协会的消息,他当即寄了半个月的薪水给协会,这钱他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协会为表示感谢,寄点书籍给他。这些书完全是通过正常途径寄到他手里的,但最初片刻老人茫然不解,压根儿想不起来了。波兰文的书籍在阿斯宾华尔,在灯塔里,在他的孤独中——对于他是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几乎是奇迹。书使他开始感觉到遥远的往昔。他仿佛觉得,他就像那个黑夜中的水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用无限亲切、然而久已忘却的嗓音在呼唤。他闭起眼睛坐了一会儿,他几乎确信,等他睁开眼睛,梦便会消失。然而没有!拆开的包裹在午后的明亮阳光下清晰地放在沙地上,包裹里摆着已经打开的书。当老人又伸手去拿书时,寂静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一些诗集。封面上部以粗大的字体印着书名,稍稍往下,印着作者姓名[8]。这姓氏于施卡文斯基并不陌生:他知道,这书属于一个伟大的诗人的作品,他的诗,施卡文斯基三十年代在巴黎时曾经读过。稍后,在阿尔及利亚和西班牙作战时,施卡文斯基曾从同胞口中几次听到伟大的歌手声誉日隆的消息,但当时他手中握着枪,根本没有去拿过书本。一八四九年,施卡文斯基来到美国,在漂泊生活时期,充满了艰难辛酸和意外事故,他几乎没有遇到过波兰人,也从未看见过波兰文书籍。所以现在他心怦怦地跳,小心翼翼地翻开卷首页。他似乎觉得,这一刻在他孤独的悬崖峭壁上正举行着某种庄严的仪式。

四周笼罩着毫无搅扰的沉寂。阿斯宾华尔的钟敲了午后五点。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翳,唯有几只海鸥翱翔在碧空中。海洋似乎在瞌睡。只有拍岸的细浪轻轻地涌动,柔和地洇入沙滩。

远处,阿斯宾华尔的白色房屋在神奇的棕榈树丛中闪耀。确实,周围的一切不知怎么特别的庄严、静谧、伟大。在这笼罩自然界的宁静中,忽然响起老人的颤抖的嗓音,他高声朗读诗句,以便更好地理解:

立陶宛,亲爱的祖国,你正如健康,

谁失去你,谁才会珍惜你如同自己的血液,

而今我苦苦思念你,在异国他乡

只为你歌唱,只为你哭泣。

施卡文斯基停止朗读。字母在他眼前跳动;心中不知什么东西猝然爆裂,接着,仿佛波浪,越涌越高,越涌越高,冲到喉咙,压住嗓子。

过了一会儿,老人控制住自己,又开始朗读:

啊圣母,你在奥斯特拉雅·勃拉玛显现,

你那灵验的圣容在琴斯托霍瓦也伴随我们,

你在诺沃格鲁多克保护人民避免灾难,

童年时拯救我于死亡的不正是你?

(幸赖你的神灵的庇护,

我抬起死气沉沉的紧闭的眼睑,

我能够自己走到你的门槛边,

为了你的拯救,我亲自感谢上帝。)

你向我们显示奇迹吧,使我们返回故里。

一阵强烈的激动涌上他的心头,他终于支持不住,痛哭起来,扑倒在地上:他的白发和岸边的沙混合在一起。他没有见到祖国已经将近四十年了,天知道,他又有多么长久没有听到祖国的语言了,现在,这种语言自行来到他身边,这么可爱,这么优美,这么亲切!它漂洋过海,在另外半球找到了他这个孤独的老人。他的哭声中,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哀伤,只有突然苏醒的无限的爱,在这种爱的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他哭着,似乎祈求遥远的心爱的祖国原谅他已经那么衰老,跟孤零零的悬崖峭壁那么难分难舍,他那么自顾自,连对祖国的思念都开始淡薄了。可现在他“奇迹般地回来了”,因而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他依旧躺着。海鸥啼叫着飞到灯塔的平台上,似乎在为老朋友担心。平日他在这个时刻用剩余饭菜喂它们,几只海鸥在灯塔上没有找到他,便飞到他的身边来了。海鸥的数目一直在增加;它们拍着翅膀,开始在他的头上盘旋,又轻轻地啄他。鼓动翅膀的啪啪声把他惊醒。泪水使他的心里轻松,老人安静了,他容光焕发,眼睛兴奋地发亮。

他下意识地把全部早餐喂了鸟——它们啼叫着扑过去抢食;他自己则又拿起了书。太阳已经从容地越过巴拿马的花园和原始森林的上空,缓缓地垂向地峡那边,往另一个海洋下降,但是大西洋还在闪耀,变幻着鲜艳的颜色;天色还亮,施卡文斯基继续看书:

让我的心从这儿飞走,

驰向寂静的森林,茵绿的草地……

突然降临的暮色抹去了白色书页上的字母。老人抬起头,仰靠在岩石上,闭起眼睛。这时,那“在奥斯特拉雅·勃拉玛显现的圣容”也带着他的心“飞向寂静的森林,茵绿的草地”。天空中还燃烧着紫红和金黄的光束,在光芒的辉映下,他飞往故乡。在他的耳畔,松林开始喧哗,故乡的小河在潺潺流淌。他看见景物如旧。一景一物都在问他:“你记得吗?”哦,是的,他记得!而且他看见辽阔的田野,田塍,草地,森林和小村庄。夜已降临。平日这个时候他的灯塔已经照耀着大海的深处,可是现在施卡文斯基还在故乡的村子里。老人头垂在胸前,睡着了。往日的情景迅速而凌乱地在他眼前掠过。他没有看见旧居——战争将旧居毁了,没有看见父亲和母亲,因为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不过这是他的村庄,他好像昨天才离开它:一溜儿草屋,窗口的灯光,水坝,磨坊,两个池塘,青蛙通宵在塘里鼓噪……有一天夜里,他在自己村里巡逻;现在关于那天夜晚的回忆以一连串幻象在他眼前升起。他又成了枪骑兵,正在站岗;远处是一个小酒店,闪烁着一大堆亮晃晃的眼睛,在夜的沉寂中又喧闹,又唱歌,又咕咕作响——脚步声,还有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声,呼喊声:“乌—哇,乌—哇!”这是枪骑兵们在跳舞,鞋掌踩出火花,而他一个人骑在马上十分无聊。时钟懒洋洋地走动,终于灯光熄灭,四下里望去,到处是雾,浓重的雾。看得出,这是从草地上升起的水蒸气,像白色的幕布一般遮蔽整个世界。仿佛是海洋。然而不,这是草地;黑暗中很快会响起秧鸡的咕咕叫声,麻img在芦苇丛中啼鸣。夜晚寂静而凉爽,真正的波兰的夜晚!远处的松林无风而喧闹……仿佛海洋。东方不久将出现明亮的天边,这不,公鸡已在篱栅里啼叫,一家家一声一递,彼此应和。这不,鹤在高空鸣叫。枪骑兵觉得自己健康而精神抖擞。伙伴们谈论过明天的战斗?好吧!他也要去,像其他人一样,在军旗猎猎声中,呐喊着奔赴战场。青春的血在血管中奔流,尽管晚风把它吹凉。不过,天色就要破晓,已经破晓!夜色在消退;森林、一溜儿的茅屋、磨坊、杨树渐渐从黑暗中显现。井上的辘轳吱吱格格响,像灯塔上的铁皮小旗。多美呀,这心爱的土地在嫣红的朝霞中!啊,故乡!故乡!

轻点儿!警觉的哨兵听见好像有人走来了。大概是来查岗的。

突然,不知是谁的嗓音对着施卡文斯基说道:

“喂,老头儿,起来!您怎么啦?”

老人睁开眼睛,惊奇地看见一个人弯腰对着他。破碎的梦幻在他头脑里与现实交战。终于,幻象褪色,消失。在他面前站着港口警官琼斯。

“您怎么啦?”琼斯问。“您病了?”

“没有。”

“您没有点灯,您将被解雇。圣吉罗莫来的轮船搁浅了;幸亏没人淹死,否则的话,你还得受审判。跟我上船,其他的事,你到领事馆就会知道。”

老人脸色发白:真的,这天晚上他没有点灯。

几天之后,施卡文斯基已经在阿斯宾华尔开往纽约的轮船甲板上。可怜的人丢了职位。他又面临着漂泊生涯,风又摘下了这一片树叶,要尽情戏弄他,把他刮向不知何方——海上,还是陆地。几天工夫,他一下子消瘦了,背也驼了,只有他的眼睛还明亮闪光。

在新的生活旅途中,施卡文斯基把书揣在怀里,时常用手按住,似乎害怕书也会从他怀里丢失。

一八八〇年

[1]卡洛斯战争俗称西班牙王位争夺战,是王权正统主义者的卡洛斯分子与波旁王朝当权者之间的战争,第一次在一八三三——一八四〇年间,第二次在一八七二——一八七六年间。

[2]指美国的南北战争。他站在北方,反对南方的奴隶主。

[3]指纽约和加利福尼亚之间辽阔无边的草原。——原注

[4]原文为英语。

[5]原文为英语。

[6]原文为英语。

[7]原文为英语。

[8]此处系指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诗集即是其侨居俄国期间所著的长诗《塔杜施先生》。后文引诗均出自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