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里姆真的去看望叔叔了,在那边住了十天而不是一星期。这些日子我们在李特维诺沃过得很沉闷。迦尼娅分明避免和我见面,似乎暗暗怀着恐惧打量我。我虽然并不准备跟她坦率地谈谈,因为话到了嘴边,自尊心又会把它封住,但她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意搞得我们两个人没有一分钟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概括地说,她分明很忧郁。她人瘦了,脸色也苍白了。我内心激动地观察她,看到她心情苦闷,我心里想:唉,这样看来,那不是女孩子的一时间的反复无常,倒是真正的、深刻的感情了。不过我自己也心情抑郁,常常生气,发愁。父亲、教士和德伊芙夫人仔细询问我怎么啦,莫不是病了。我回答说我很好,他们的关切盘问只惹得我心烦。我整天在孤独中度过,时而骑着马到林中游荡,时而驾一叶小舟没入芦苇丛中。我生活得像个野人。有一次,我拿着枪,带着狗,走进森林,生起篝火,过了一整夜。有时候,我和我们家的牧人在一起待上半天,他因为长期独自一人过生活,完全成了个野人。他是个巫医,总是在收集各种草药,遍尝百草,了解它的特性,给我提供了巫术和迷信的虚幻世界。然而,话说回来,谁会相信呢?我时常想念谢里姆,想念我的“折磨人的哥们”——我常常这样称呼他。

有一天,我忽然兴起,去荷瑞尔看望了老米尔查。我为他一个人专程前往,使老人十分感动,张开臂膊欢迎我。然而我去那里另有目的。我想亲眼看看另一个米尔查——索别斯基时代极其厉害的五山上校的画像。我看到这双无情的眼睛,紧追不舍地盯住我,我不由得想起挂在我家客厅里的我的祖先们的画像,神情同样严峻而倔强。

感情的波折影响到我的心绪:我陷入某种异样的过度兴奋状态。孤独,夜晚的寂静,生活在大自然中间,——这些似乎应当给人以慰藉,可我却好像被毒箭射伤。有时我耽于幻想,可是幻想只破坏我的心绪。我时常摊开手脚躺在密林中的地上,或者芦苇丛中小船的船底上,随意想像:我在迦尼娅的小房间里,坐在她的脚边,我吻她的鞋尖,她的双手,她的衣服,以最亲昵的名字呼唤她;她把温软的手掌放在我的滚烫的额头上,说道:“你痛苦了很久,咱们把这一切忘掉吧!那是一个恶梦!我爱你,亨利克!”但是随后从幻想中醒来,我便觉得这灰色的现实,这晦黯如同阴雨天的未来,更加可怕,——没有她,永远得不到她,直到生命的末日。我越来越孤僻,避开众人,连父亲、留德维克教士和德伊芙夫人我都避不见面。又好奇又饶舌的加齐克和所有少年人一样,喜欢调皮捣蛋,始终嘻嘻哈哈,终于使我厌烦了。不过这些亲爱的人见我心情不好,却又不了解究竟,全都想方设法要使我快活,不声不响地想办法。迦尼娅也许猜到了,也许猜不到,因为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爱上了莱丽雅·乌斯特仁茨卡雅,她做了一切来安慰我。可是我对她也很严厉,使她对我稍微有些胆怯。父亲一向是严厉而要求严格的,亲自尝试着为我排遣不快,找点事情来引起我的兴趣,顺便了解我的秘密。他几次引我说话,照他的看法,说说话应当能排遣我的烦闷。有一天饭后,他和我来到院子里,探究似地望着我,问道:

“你有时候是否觉得——我早就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了——你是否觉得,谢里姆围着迦尼娅打转太久了?”

不客气地说,我落到——如俗话所说——反常的地步,本该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情绪不好,对父亲的话,我丝毫未作表示,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不。我知道情况不是这样。”

父亲过问这样的事情,使我不快。我认为,这既然是个人的事,理应由我个人来解决。

“你有把握吗?”父亲问。

“有把握。谢里姆爱上了华沙的一个女学生。”

“你要知道,你是迦尼娅的监护人,你有责任保护她。”

我明白,好心的父亲说这话仅仅是为了唤醒我的爱情,使我发生兴趣,让我摆脱独自一人郁郁不乐的种种想法。但我仿佛故意跟他闹别扭似的,冷淡而闷闷不乐地说:

“我算什么监护人。当时您不在家,所以米科拉依把她托付给了我,但真正的监护人不是我。”

父亲皱了皱眉头,但是看到用这个办法跟我谈不得要领,便改用另外的办法试试。他暗暗窃笑,大兵式地眯缝起一只眼睛,轻轻揪了揪我的耳朵,又像是友好的,又像是揶揄我,问道:

“迦尼娅是不是搞得你晕头转向了?说吧,孩子,嗯?”

“迦尼娅?一点儿没有。要是被她搞得晕头转向,那才可笑呐!”

我拼命撒谎,但对答如流,连自己也吃惊。

“那末,说不定是莱丽雅·乌斯特仁茨卡雅吧?嗯?”

“莱丽雅·乌斯特仁茨卡雅卖弄风情!”

父亲勃然大怒。

“既然你没爱上什么人,干吗缩着脖子一副鬼样子,像新兵初次受到野蛮训练似的?”

“我不知道,真的。我一点没事儿。”

但是不仅父亲,连留德维克教士和德伊芙夫人都为我的情绪担忧,不惜进行类似的盘问,只是这样使我更加烦闷,更加生气。我烦躁起来,为了随便的一件小事就大光其火。留德维克教士看到这种带有蛮不讲理的年龄特点的性格表现,常常望着父亲,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是你家的种!”但是连他也失去了耐心。我有好几次跟父亲发生了很不愉快的冲突。有一天吃饭时,热烈争论专制与民主,我烦躁起来,声称我宁愿不生在贵族地主家庭,父亲命我出去。屋里的女人都哭了,全家人两天工夫都很沮丧。至于我,当时我既非专制主义者,又非民主主义者,仅仅是个坠入情网的不幸者。任何原则,任何社会理论和社会信仰都吸引不了我,如果我捍卫这种或那种观点,起而斗争的话,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不满,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跟谁怄气。我跟留德维克教士争论宗教同样也是为了怄气,结果我们把门碰得山响,不欢而散。总而言之,我不仅破坏了自己的生活,也使全家人扫兴;因此,当谢里姆离开十天,终于回来时,大家都仿佛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来我家时我恰巧不在,我骑着马在周围闲逛。回家已是傍晚时分,刚走进院子,马倌接过我的马便说:

“荷瑞尔的少爷来了。”

不一会儿,加齐克也带着同样消息奔来。

“我已经知道了,”我生硬地回答。“他在哪里?”

“好像到花园里去了,和迦尼娅一起去的。我去找他。”

我们一起往花园走去,不过加齐克在前面奔跑,我则缓缓地在后面走,故意不急于跟谢里姆打招呼。

我走了不到五十步,在林荫道的拐弯处又碰到加齐克,他是赶紧折回来找我的。

应当说,加齐克十分爱开玩笑,老是像丑角似的爱做怪相;他屏住笑声,憋得满脸通红,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老远就打着稀奇古怪的手势,装着怪相,像只猴子。待到走近了,他轻声说道:

“亨利克!哈—哈—哈!嘘!”

“你搞什么鬼?”我恼恨地吼叫道。

“嘘!我拿妈妈对你发誓!哈—哈—哈!谢里姆在花园亭子里跪在迦尼娅面前。我拿妈妈对你发誓!”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手指头都掐了进去。

“住嘴!你待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许跟任何人说,懂吗?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你不要作声,一句也不许对任何人讲,如果你爱惜我的生命的话!”

我这番话加齐克起先油头滑脑地听着,可是瞧见我的脸如死人一般煞白,他分明感到害怕了,便张嘴结舌愣在那里,我则像疯子似的向常春藤缠绕的亭子冲去。

我像蛇一样迅速而无声无息地从围绕着亭子的伏牛花丛中溜过,偷偷向栏杆靠近。亭子的栏杆是用细长的方木条子交叉钉成的,故而我既能看见、又能听到一切。暗中窥视者的卑鄙角色我居然觉得一点儿也不卑鄙。我谨慎小心地拨开叶子,机警地窥听。

“附近好像有人!”迦尼娅压低嗓音的低语声传到我的耳边。

“没有,这是枝头上的树叶在飘动,”谢里姆回答。

我透过树叶的绿色帷幕看了看他们。谢里姆已经不跪在地上,而是坐在迦尼娅身边低矮的长椅上。她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搂住她的身体,无限柔情,欣喜欲狂地把她紧紧抱住。

“我爱你,迦尼娅!我爱你!”他以热情的低语反复说道,还俯下身去,用嘴唇寻找她的嘴唇;她扭过脸去,似乎拒绝他的亲吻;然而他们的嘴唇渐渐接近,终于碰在一起,吻在一起了,而且好久好久没分开,唉,我觉得他们是永恒地吻在一起了!

而且我还觉得,应当用语言来倾诉的一切,他们都用接吻来表白了。一种羞耻心阻止他们使用语言。他们有足够的勇气接吻,却没有勇气言语。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从这一片寂静中传来他们热情的、急促的呼吸声。

我双手抓住亭子的木栏杆,我怕栏杆在我发抖的手指的紧握之下会突然倒散。我眼前发黑,头发晕,大地从脚下滑走,滑入无底的深渊。可是,哪怕是以生命作代价,我也要知道,他们将谈些什么;我又控制住自己,一边用干裂的嘴唇吞咽空气,一边倾听,留心他们的每一声叹息。

寂静还在延续,终于,迦尼娅首先低声说道:

“别!别再!我不敢看你的眼睛。咱们离开这儿吧!”

说着,她扭过身去,竭力挣脱他的怀抱。

“啊,迦尼娅!我怎么啦,我多么幸福!”谢里姆喊道。

“咱们走吧。这里可能有人来。”

谢里姆一跃而起,眼睛发亮,鼻孔张开。

“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吧,”他回答说。“我爱您,我要当着人们的面说我爱您。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我跟自己进行斗争,我痛苦,因为我似乎觉得亨利克爱你,而你爱他。但现在我什么也不顾了。你爱我——那么,这是有关你的幸福的大事。啊,迦尼娅!迦尼娅!”

说到这里,又是啧啧的接吻声,随后,迦尼娅以柔和的、仿佛衰弱得没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的,我相信的,谢里姆先生,可是我有那么多话想对您说。他们好像想把我送到国外亨利克的母亲那里去。昨天德伊芙夫人跟他的父亲谈过此事;她认为亨利克先生目前的情绪反常原因在我。他们认为他爱上了我。是否如此,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有些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不了解他,而且怕他。我觉得他将会阻挠我们,把我们分开,而我……”她用极微弱的耳语声把话说完:“我非常、非常爱您呀!”

“不,迦尼娅!”谢里姆大声说道。“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休想把咱们分开。如果亨利克禁止我经常到这里来,我将给你写信。我有一个人,他经常可以转交信件给你。我自己也会到池塘的对岸来。每天黄昏时你到花园里来。但是你不要走。如果他们打算送你出去,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去。而且我求你,迦尼娅,甚至不要跟我提起这话,因为我会发疯的!啊,我亲爱的,亲爱的!”

他握住她的手,热情地按在嘴唇上。她骤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说话,有人来了!”她大声说道。

他们离开亭子,尽管没有任何人走到跟前去过。夕阳的金辉映照他们,但我却觉得这亮光红得像血。我终于也拖着脚步缓缓地回家去。我立即遇到加齐克,原来他在林荫路的拐角处守着我哩。

“他们走了。我看见他们来着,”他悄声说。“说吧,我做什么?”

“敲他的脑袋!”我发火了。

加齐克脸孔发红,像朵玫瑰花,眼睛闪闪发亮。

“好!”他回答。

“站住!别做傻瓜!什么也不要干。无论什么都不要去干涉他们,而且你得保证你一声不吭。一切都相信我。等我需要你时,我会说的,但是对谁都不要露一点口风。”

“我不会说的,哪怕宰了我。”

我们默默地行走了一会。加齐克对情况的严重充满了严肃的神气,预感到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他心里也很渴望事件发生),不时瞪我一眼,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亨利克!”

“什么?”

我们两人悄悄耳语,虽然谁也没有来偷听我们。

“你要跟米尔查打架吗?”

“不知道。有可能。”

加齐克停住脚步,突然把手臂围住我的脖子。

“亨利克!我的亲爱的!心爱的!亲人!如果你想跟他打架,让我来干。我来跟他较量。快,我要试试。让我来,亨利克,让我来!”

加齐克仅仅是向往骑士的功勋而已,但是我从他身上却感觉到以前从来不曾感觉过的同胞手足的情谊,于是我将他紧紧搂在胸前,说:

“不要,加齐克,我还没有作出什么决定。以后——他不会同意的。我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现在快些给我备马。我到前头去,在路上截住他,跟他谈谈。这段时间,你监视他们,但是不要让他们看出你是了解情况的。那么,你把马给我牵来……”

“你带不带家伙?”

“嗐!加齐克!他身上没带家伙啊。不带!我只想跟他谈谈。你放心好了,快去马房。”

加齐克立即跑去完成我托他办的事,我拖着脚步慢慢吞吞地回家去。我感觉仿佛遭到晴天霹雳。说老实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行动。我真想大叫大喊。

迦尼娅的心是否不属于我了,暂时我还没有十分把握,我渴望着事情明朗化。我觉得,如果我知道了一个大概,如此这般,我心上的石头也就落地了。现在不幸出现,对我施加影响,我望着它冷如冰霜的面孔,神秘莫测的眼睛,我心里又产生了没有把握的感觉,没把握不在于我遭遇到了不幸,而是苦恼百倍的对自己力量的没把握:我能战胜这不幸吗?

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抑郁和愤怒。良心的声音呼唤我作自我牺牲:“牺牲自己吧,为了迦尼娅的幸福而放弃她,你首先必须考虑她的幸福!”这声音不久前还在我心中回响,如今完全沉寂了。怜悯、淡淡的忧郁和眼泪的天使离我而去。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虫,被人家践踏过,人家忘了它有刺。在这之前,我顺从地忍受不幸,它紧追不舍地跟踪我,像一群狗追踪狼。但现在我像一只被追逐的、受到伤害的狼,向狗露出了獠牙。一股新的行动力量在我心中苏醒,它的名字叫“报复”。谢里姆和迦尼娅激起我近乎憎恨的感情。“即使我丧失生命,”我思索着,“丧失我在世界上所能丧失的一切,我也不让他们得到幸福。”这个念头控制了我,我也抓住它,如同被判永服苦刑的囚犯抓住十字架。我在生活中发现了目标——前方的地平线透露出亮光,我又敞开胸怀呼吸,深沉而又舒畅地呼吸。动荡又混乱的思绪恢复了原先的稳定性,并全力朝着跟谢里姆和迦尼娅对抗的方向飞驰。

回到家里,我已经能够保持平静与冷淡。德伊芙夫人、留德维克教士、迦尼娅、谢里姆和加齐克坐在客厅里,加齐克是从马房奔到客厅里来的,他寸步不离开他们。

“替我把马备好了?”我问。

“是的,”加齐克回答。

“你送我?”谢里姆问道。

“可以。我骑着马去巡视一下,干草垛坏了没有。加齐克,把你的位子让给我坐。”

加齐克走到旁边去,我便和谢里姆及迦尼娅并排坐在窗边的长沙发上。我不由得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米科拉依死后,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的情景,当时谢里姆讲了克里米亚苏丹迦隆和女巫梁良的故事。那时,年幼的迦尼娅嘤嘤哭泣着,金发的小脑袋偎依在我的身上,就这么在我怀里睡去。如今,这同一个迦尼娅,却利用客厅里的光线暗淡,偷偷地紧握着谢里姆的手。那时,温馨的友情把我们仨维系在一起,如今爱与恨进行着搏斗。不过从表面看来一切都是平静的:相爱的人互相会心微笑,我则异常快活,谁也料不到这快活后面隐藏着什么。不久,德伊芙夫人请谢里姆弹点儿什么给大家听听。谢里姆起身坐到钢琴边,弹起肖邦的玛祖卡舞曲,我和迦尼娅两人依旧坐在沙发上。我发现她看谢里姆的神情简直当他是神灵,她借着音乐的翅膀翱翔于梦幻的世界,所以我决意把她拽到地面上来。

“迦尼娅,”我开口说道,“谢里姆真是多才多艺,对不对?他又弹又唱。”

“啊,是的!”她说。

“而且长得漂亮!你现在倒看看他!”

迦尼娅瞧了他一眼。谢里姆坐在幽暗中,只有头部被晚霞的最后一抹余辉照耀着;他抬起眼睛,仰望天空,夕阳残照中,他仿佛受到上苍的启示,此时此刻,他的确充满了灵感。

“迦尼娅,他很漂亮,对不对?”我又问。

“您非常爱他?”

“咳,这对于他并不重要,有许多女人爱他嘛!嗐!女学生尤谢可真爱他!”

迦尼娅的额头上布满了不安的阴云。

“那他呢?”她问。

“唉!他今天爱这个,明天又爱那个!他不能长久地爱一个人。他生来是这样性格。如果他有一天说他爱你的话,你别信他的,迦尼娅。”说到这儿,我又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他需要你的吻,不需要你的心,你懂吗?”

“亨利克老爷!”

“嗳,真的!我说什么啦?你对这是丝毫不感兴趣的。再说像你这样一个温雅的女子难道会让一个外人吻你?对不起,迦尼娅,我好像觉得,我这仅仅是揣测的想法使你生气了。你是永远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永远不会,是不是,迦尼娅?”

迦尼娅霍地跳起来,打算离去。可我一把拽住她的手,强制地握着。我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但狂怒使我喘不过气,喉咙仿佛被钳子钳住了。我感觉我正在失去自制。

“回答我!”我说,勉强抑制着激动。“否则我不让你走!”

“可是,亨利克老爷,您想要什么?您说的什么?”

“我说……我说……”我咬着牙齿,低声说道,“我说你不知羞耻。就是这话!”

迦尼娅没了力气,重又在沙发上坐下;我瞥了她一眼:可怜的姑娘脸色惨白。但我心中对她已经没有同情。我拉住她的手,紧紧拽住她的纤细的手指,继续说:

“听着!我准备跪倒在你的脚下!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亨利克老爷!”

“别作声:一切我都看见了,听见了!你不知羞耻!你,和他,都不知羞耻!”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你不知羞耻!我连你的衣服边儿都不敢吻,他竟吻了你的嘴唇。你自己想要他吻!我瞧不起你,迦尼娅!……我恨你!”

声音哽在我的胸口。我只是沉重地喘气,贪婪地吸气,因为我的胸口发紧。

“你料到,”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说,“我要把你们拆散,哪怕我为此不得不丧失生命;我要使你们分离,哪怕我不得不杀死你和他与我自己。刚才我对你说的是假话。他爱你,他不会抛弃你,但是我要使你们分离。”

“你们这样起劲在谈什么呀?”坐在客厅另一头的德伊芙夫人忽然问道。

一瞬间,我想霍地跳起来,大声说出一切,但是我清醒过来,以淡然的口气作回答,虽然我的声音略微有些断断续续:

“我们在争论,我们花园里哪种亭子更美,是玫瑰花缠绕的,还是常春藤缠绕的。”

谢里姆立即停止弹琴,凝然注视着我们,极其泰然自若地说道:

“我宁愿为了常春藤缠绕的亭子而牺牲其他一切。”

“你的趣味不俗,”我说。“不过迦尼娅另有看法。”

“真的吗,迦尼娅小姐?”他问。

“是的,”她轻声回答。

我重又感觉我再也不能忍受这场谈话。我眼前冒出闪闪烁烁的红圈圈。我一跃而起,穿过几间房间,冲进餐厅,抓起桌上的长颈冷水瓶,浇在自己头上。随后,我已经意识不到我在做什么,冷水瓶在地板上咚的一声跌得粉碎;我疾步往门厅奔去。

两匹马——我的马和谢里姆的马,已经备好马鞍,停在台阶旁。

我又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会儿,匆匆揩了揩被冷水浇湿的脸,这才重新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只有留德维克教士和谢里姆,我遇见他们正极度不安。

“出了什么事?”我问。

“迦尼娅头晕,失去知觉了。”

“什么?怎么?”我抓住教士的肩膀,大声喝问。

“你刚出去,她就大声啼哭,随后失去了知觉。德伊芙夫人送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朝德伊芙夫人的房间奔去。迦尼娅果真在我出去之后便失声痛哭,失去了知觉,不过昏厥已经过去。看见她,我忘了一切,跪倒在她的床前,而且不顾德伊芙夫人在场,像疯子似地喊叫起来:

“迦尼娅?我的亲爱的!心爱的!你怎么啦?”

“没什么!现在已经没事了!”她用衰弱的嗓音回答,还努力想展露一个笑容。“现在已经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一刻钟,然后,吻了吻她的手,回到客厅。不,不对!我不恨她!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她!因此,看见谢里姆在客厅,我简直想掐死他。啊!是他,现在我打心坎里憎恨的是他。这时他和教士一起奔到我跟前来。

“喂!那里怎么样?”

“现在已经好了。”

随即我转身对着谢里姆的耳朵说道:

“你回家吧。明天我们在森林边的古坟岗子旁见面。我要和你谈谈。我不要你到这里来。咱们之间一切都完了。”

血涌上谢里姆的脸。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明天对你作解释。今天我不想谈。明白吗?我不想谈。那么,明天早晨六点钟。”

跟他谈过之后,我又赶紧往德伊芙夫人的房间去。谢里姆跟在我后面,但是刚走了几步,便在门口停住了。一会儿,我从窗口望见他骑着马走了。

我在跟迦尼娅相邻的房间里坐了将近一个钟头。我不能到她身边去,因为她哭累了之后睡着了。德伊芙夫人和留德维克教士到父亲那里去了,跟他商量什么。我独自一人坐着,直到喝茶。

喝茶时,我发现父亲和教士以及德伊芙夫人的脸上出现非同寻常的、半是神秘、半是严峻的神色。应当承认,我被一种忐忑不安的气氛所包围。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我们年轻人中间今天好像作了某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上午我收到你妈的一封来信,”父亲对我说。

“她身体怎么样?”

“很好。不过家里的事情使她不放心。她打算快些回来,然而我对此不能同意:她需要在那里再待两个月。”

“什么事情让妈妈不放心?”

“你是知道的呀,村里天花猖獗,我一时疏忽,告诉了她。”

说老实话,村里爆发流行病,我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很可能我听到过天花,只是没加留意,当作耳边风过去了。

“您是否准备去看望母亲?”我问父亲。

“以后看吧。我们还在商量去不去呢。”

“您的夫人居住国外快一年了,”留德维克教士指出。

“她的健康需要她住在国外,明年她已经可以在这里过冬了。她信上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只是离开我们怪想念的,也放心不下,”父亲回答。

随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

“喝茶以后你到我的房里去。我想跟你谈谈。”

“好的,父亲。”

我从桌子旁站起身来,随着大家去看望迦尼娅。她已经完全复元了,甚至想起床,可是父亲不许。夜里将近十点钟光景,一辆轻便马车隆隆地驶到台阶旁。这是斯坦尼斯拉夫医生,他在村里为农家巡诊了半天。医生仔细检查了迦尼娅之后,说她没生病,但需要休息和散心。他禁止她学习,劝她愉快地度过时光,不要悲伤。

父亲征求他对两个年幼小女孩的意见:在流行病未过去之前,是将她们关在家里,还是送到别处去好。医生安慰他,说保证没有危险;他特地亲自写信给母亲,让她放心。现在,他想去休息了,因为他累得快要瘫倒了。我端着蜡烛送他到厢房那边我的房间去,他将在那里过夜;我自己也想睡觉,因为我被这一天的种种感受弄得说不出的疲劳,可是法兰涅克进来说道:

“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我当即过去。父亲坐在自己房里的小桌子旁,桌上放着母亲的来信。留德维克教士和德伊芙夫人也在房里。

我的心惶恐不安,怦怦直跳,犹如一个被告受到审判,因为我确信他们将询问我关于迦尼娅的事。然而父亲跟我谈起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为了让母亲安心,他决定把两个妹妹和德伊芙夫人送到科普恰尼的舅舅家去。但这么一来,迦尼娅只好单独和我们待在一起了。而父亲认为这是不适宜的。说到这儿他指出,他知道我们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争执,但是他不想干预,虽然他对此很不赞成,不过他希望随着迦尼娅的离去,争执将会停止。

他们三人以试探的神情望着我,看见我在知道这一决定之后,不仅没有陷于绝望,对迦尼娅的离去并没有表示反对,反而还感到高兴,他们吃惊不小。我简单地认为,她的离去等于断绝了与谢里姆的一切关系。况且我心里还闪过一丝希望,犹如荧荧的鬼火:正好委托我而不是别人送迦尼娅到母亲那里去。

我知道父亲不可能去,因为收割期近在眼前;留德维克教士从来不曾出过国;所以只剩下我了。这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不过就连这一点希望也如同鬼火一般立即熄灭了:父亲告诉我,乌斯特仁茨卡雅太太日内将去海滨浴场,她已同意将迦尼娅带去,送到母亲那里。迦尼娅必须在后天夜里启程。这使我极为伤心,但我还是宁愿她走,即使不是我陪去也行,只要她不留在这儿。顺便,应当坦率地说一句,想到明天我把这一消息告诉谢里姆时,他会怎样处置,我心里感到一阵极大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