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本章,我们与主人公们相识,并期待发生一些事情

羊头乡的乡公所里笼罩着一片沉寂。乡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名叫弗兰季谢克·布拉克,坐在桌子旁,异常费劲地在纸头上歪歪扭扭地涂写着什么;文书佐尔齐凯维奇先生,一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站在窗口旁,一边挖鼻孔,一边挥手驱赶苍蝇。

办公室里的苍蝇不比牲口院里少。四面墙上停满了苍蝇,使墙壁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挂在桌子上方的镜框玻璃上,纸头上,报刊上,刻着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上以及公文簿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苍蝇。

苍蝇泰然自若地在乡长身上爬,只当他是一个久坐不动的普通人,然而特别吸引它们的是佐尔齐凯维奇先生抹过丁香味发蜡的香喷喷的脑袋……这颗脑袋上方总有一大群苍蝇在飞舞,它们落在他的分头上,形成一片片活的、蠕蠕而动的黑斑。佐尔齐凯维奇先生不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随即迅速地一拍;脑袋啪的一声响,苍蝇嗡地向上飞起;佐尔齐凯维奇先生俯下头发浓密而漂亮的脑袋,用手指将头发缝里的死苍蝇一只一只抠出来,扔在地板上。

下午四点钟,村里一片寂静,因为人们都干活去了,只有乡公所院子里一头母牛在墙上蹭牛角,它的鼻孔呼哧呼哧喘气,嘴唇挂下涎水,牛头不时出现在窗口。

为了驱赶苍蝇,母牛不时甩甩沉重的牛头,而且用牛角擦墙壁。这时佐尔齐凯维奇从窗口探出身去,吆喝道:

“走开……该死的……”

吆喝完了,他照照挂在窗子边的小镜子,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挖鼻孔。

终于,乡长打破沉默。

“佐尔齐凯维奇先生,您来写这份‘泡告’[1]吧,我写得没条理。文书毕竟是您哪!”

可是佐尔齐凯维奇先生情绪不佳,当他心绪恶劣的时候,乡长只好样样事情自己干。

“是文书又怎么着?”他轻蔑地反驳。“文书的职责是向上司或专员写报告,至于您这样的乡长,自己写去吧。”

停了一会,他又极其轻蔑地说:

“乡长什么的,关我什么事?不过是——庄稼佬而已!庄稼佬哪怕涂上蜜……终究还是庄稼佬!”说着,他又去照小镜子,整理头发。

这话触到了乡长的痛处,他以生气的声调回答道:

“咦,你这个人!难道我没跟‘康纽萨尔’[2]喝过茶?”

“了不得喽——喝茶!”佐尔齐凯维奇漫不经心地反驳。“是啊,恐怕没掺罗姆酒吧?”

“这又不对,掺了罗姆酒的!”

“就算是掺罗姆酒的吧,报告反正我是不写的。”

乡长勃然大怒。

“既然您是那么娇贵的‘物理家’[3],干吗来请求当文书呀?”他愤慨地说。

“我求您了吗?那只是因为我认识上司……”

“好个认识!可他上这儿来的时候,您连嘴巴都不敢张!”

“喂,布拉克,小心呵!您的嘴巴太放肆了。你们庄稼佬和这文书行当本来就叫我讨厌。有文化的人跟你们这种人待在一起只会变得粗鲁。我要是发起火来,叫文书这差使,叫你们,都见鬼去!”

“喔嚯!那您要干什么?”

“干什么?反正我不会受穷挨饿。有文化的人去哪里都不会完蛋。对有文化的人,你们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昨天督察员斯托尔皮茨基对我说:‘哦,你呀,佐尔齐凯维奇,你简直会成个精明的魔鬼,而不光是督察员助理,——你连青草长在哪儿都感觉得出。’可督察员助理是啥东西?不过到各家人家走走,跟小贵族打打牌而已。你对人家宽一点,你的口袋就鼓起来了嘛。拿酿酒厂来说……那么,如今哪个酿酒厂不搞欺骗?未必咱们羊头乡的斯科拉别夫斯基老爷不在蒙哄人?没有这样的傻瓜!我根本不把你的文书差使放在眼里!有文化的人……”

“瞧!没有您,世界的末日就不会来了。”

“世界的末日不会来了,但您得用刷子蘸上柏油在本子上涂写了,为了这个,人家会狠狠收拾您,哪怕您穿上天鹅绒的衣服,您也会感觉得出疼。”

乡长搔搔后脑勺。

“嗯,您也是的,刚上任,马上就犟头倔脑……”

“您别说空话了!”

“对的总是对的……”

寂静又降临,只有乡长手中的笔在纸上轻轻地沙沙响。末了,乡长直起身来,在褂子上擦擦笔尖,说道:

“唔,谢天谢地,写完了!”

“请您念念,看您涂了些什么。”

“怎么是涂呢?我根据要求,全部写得分毫不差。”

“我说,您念一念!”

乡长拿起纸,双手捧着,开始念道:

“‘致符谢焦察村长。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阿门。上司命令,新兵名册在圣母之后立即,在教区神甫处之所有出世证,我们均在割麦的孩子,明白吗?——均列入名单;在圣母之前,凡达十八岁者,均派他们走,如你们未这样做,你们脑袋挨打,我切望自己和你们均此。阿门。’”

可敬的乡长每星期天都听到教士正是用这样的话来结束布道的,乡长觉得这样的结尾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也符合优美文笔的一切要求;然而佐尔齐凯维奇听完之后,不禁哈哈大笑。

“难道能这样写吗?”他问。

“您来写会好一些。”

“我要写的,否则我要为整个羊头乡感到害臊了。”

说毕,佐尔齐凯维奇坐下,拿起笔,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圈,——似乎是为了加快速度——便飞快地写了起来。过了几分钟,通知已经写好;于是作者把头发向后一甩,大声念道:

“羊头乡乡长致符谢焦察村长:

‘顷奉上级令称新兵名册应于某年某月前编造就绪等因奉此,特通知符谢焦察村长,保存于教区办事处之羊头乡农民之出生证应于最近期内自该办事处取出送交羊头乡。羊头乡农民之在符谢焦察干活者,也应于当日送达。’”

乡长贪婪地捕捉每个字眼,同时脸上流露出欣喜之色和近于虔诚的钦佩神情。他觉得这份通知非常出色,庄严,同时又极有公文气派。例如,就拿开头来说吧。“新兵名册……等因奉此”,等等等等。乡长一向赞赏这“等因奉此”,却怎么也学不会。开个头他还勉强凑合,但是接下去就寸步难行了。佐尔齐凯维奇则全文通顺。即便在县里,起草公文也没有人能与他匹敌。剩下的只消用火把大印烘一烘,盖在纸上,摁得桌子吱咯吱咯响——这就成了。

“有啥说的,一句话——脑袋瓜!”乡长说。

“当然啦,”备受恭维的佐尔齐凯维奇回答,“当文书的都著书立说,不是没道理的嘛。”

“难道您也著书?”

“这您还用问吗?好像您不知道?到底是谁办公文哪?”

“倒也是的,”乡长回答,想了一想,又补充说:“现在名单马上就要来了。”

“您当心,您马上把乡里所有游手好闲的家伙都甩掉。”

“你要甩掉他们!”

“我对您说,长官经常抱怨,说是羊头乡的人不务正业。说他们什么也不给,光凑份子喝酒。又说,是布拉克放纵他们,他得对这事儿负责。”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差不多什么都要我负责。罗莎尔卡·科瓦丽哈生孩子那阵子,法庭判决用树枝抽打她二十五下,让她下次不再犯,说,这档子事情对一个姑娘家是不体面的。谁判的罚?我吗?不是我,是法庭。可这关我什么事儿?照我说,让所有姑娘都生娃娃去。判是法庭判的,可错的倒像是我。长官说:‘怎么,你不知道如今体罚取消了?’马上朝着我的脑袋叭的一下。‘你不知道任何人都打不得吗?’朝着我又是叭的一下。这是我的名分。”

这时母牛用好大的力气撞了一下墙壁,整个办公室都震动了一下。

“嗨,肿得你像山一样!”乡长不满地吆喝。

这时,文书在桌子旁坐下,又开始挖鼻孔。

“您这是活该!”临了,他说。“您看什么?就是现在也会是这样。酗酒总不会有好事情。一只长癣的羊坏了一群牲口!难道人家不知道谁在羊头乡掌管一切,谁把人们赶到小酒馆里?”

“这倒说不定。至于喝酒嘛,有人收工之后是一定要喝的。”

“可我对您说:甩掉雷巴,——一切都好了。”

“照您的意思,我得把他的脑袋瓜儿拧下来?”

“他的脑袋瓜儿就别拧了,眼下正在造新兵名册,把他编在名册里,——让他抓阄去。”

“可他是成了家的啊,已经有了快周岁的孩子。”

“谁会知道这情况?他不会去上告的,即使去告,反正也没有人会听他的。等到一集合,谁也没空去管了。”

“哦,文书先生,文书先生!看来,这里的关键不在于酗酒,而在于雷巴的老婆了……这可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呀!”

“关您什么事?您小心,因为您的儿子也已经十九岁了,就是说,他也应当抓阉了。”

“这我知道,但自己的儿子我是不给的。倘若没有别的办法,我就用钱赎他回来。”

“瞧您说的,好大的财主啊!”

“藏了一点铜币,虽然不太多,大概也够了。”

“要付八百卢布的铜币。”

“既然说了,我就付,哪怕用铜币,我也一定付!只要上帝保佑,我仍旧当乡长,靠老天爷帮忙,两年光景我又会攒起来的。”

“您攒不攒得起钱,还不知道呢。我也需要钱呐,我不会让您一个人全部独吞的。有文化的人开销总归比普通人大,咱们把雷巴写上,代替您的儿子吧,您先攒钱……街上可没有八百卢布等你去捡。”

乡长稍稍思量了一会。积攒这么一大笔钱他还是很有希望的。

“可是干这种事人家不会称赞的,”他终于说。

“这不是您的头脑所能明白的事情喽。”

“我就是怕这一点:主意是您的脑子想出来的,将来一股脑儿推到我头上。”

“您不愿意,那就付八百卢布……”

“难道我说过,我不心疼钱?”

“如果您想到钱可以再攒,那就不必舍不得。但是您别肯定自己会继续当乡长。眼下大家对您不完全了解,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所了解的情况……”

“乡公所的事情您抓的比我多嘛,”乡长反驳。

“我不是说乡公所的事情,是说从前的事情……”

“这我不怕!我是奉命行事。”

“嗯,您想辩白到另外的地方去辩白。”

文书没再多说一句话,戴上绿色方格鸭舌帽,走出乡公所。

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人们从田野归来。首先遇到文书的是五个肩荷镰刀的割草人,他们向文书鞠躬致礼,说了句普通的“光荣归于耶稣”,但是文书先生只向他们点了点抹过香油的头,并没有回答他们一句“永远”,认为受过教育的人不宜说这种话。人人都知道佐尔齐凯维奇先生的教育程度,只有坏人和居心不良的人才会怀疑,对于这些人来说,任何高于中等水平的人都像是他们的眼中钉,使他们睡不好觉。

如果我们按规矩出版我国的名人录,那么,从这位优秀人物——我不知道为什么目前我国还没有一家画报刊登他的肖像——的生平中,我们会得知,他是在奥斯洛维茨县的首府[4]奥斯洛维茨受的初级教育,羊头乡即属于该县。一八一七年,年轻的佐尔齐凯维奇便已经升到二年级,要不是暴风骤雨的时代来临,永远结束了他学科学的前程,他大概会以同样的速度往上升。

佐尔齐凯维奇原先就受过教师们的不公正的迫害,他走在支持的同学们的前头,以年轻人特有的血气方刚的劲头,给那些欺侮人的家伙举行了一场猫叫似的音乐会。随后撕毁书籍,折断钢笔和尺,离开米涅耳瓦的殿堂,投入马尔斯和柏隆娜的怀抱。[5]

这是他一生中的这样一个时期:他的裤腿不是穿在靴筒外面,而是掖在靴筒里面;他热情澎湃、痛苦如焚、且又冷嘲热讽地唱道:“哦,光荣归于你们,地主豪绅们!”东游西逛的生活,唱歌,抽烟抽得烟雾腾腾,在住地跟年轻姑娘们的颇有浪漫色彩的奇遇,——这些姑娘胸口佩戴小小的十字架,毫不怜惜“祖国及其英勇的保卫者们”,——这样的生活,我说,是和年轻的佐尔齐凯维奇的热情而又骚乱的心灵相协调的。他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幻想的体现。很久以前,当他还在学校里,藏在课桌下偷看《列纳尔多·列纳尔基尼》和其他作品时,他的思想里便充满了幻想,而这些作品发展了我国青年的心智,激发他们的想像。

然而,这种生活有它的黑暗面,确切一点说,有它冒险的一面。疯狂的勇敢太吸引佐尔齐凯维奇了。他如此神往于发疯似的蛮勇,简直叫人难以相信,符谢焦察原先有一道栅栏,连最剽悍的马也跳不过去,可是佐尔齐凯维奇先生在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在为祖国的欢乐而保存自己的强烈愿望驱使之下,竟纵身跳了过去。如今,时间过去了很久,佐尔齐凯维奇先生无论多少次来到符谢焦察,瞧瞧这道栅栏,他连自己几乎也不相信,心里想:“见鬼!现在我可跳不过去了!”

可是,在他作了这一超乎人力的、连当时出版的报纸也报道过的行动之后,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着佐尔齐凯维奇先生的幸运女神,仿佛为他的蛮勇所吓怕,突然离他而去。在上述事件之后不到一星期,有一天早晨,佐尔齐凯维奇先生勇士般的胸膛遇到了——诚然,幸赖始终知道怎么办的上帝——不是子弹,不是刺刀,而是某种牛皮编成、尖梢上包了锡块的家伙[6]。这玩意儿好厉害地损伤了我们讨人喜欢的英雄的肩胛和腰部的细嫩皮肤。

从那时起,他的思想和感情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住在乡村小客栈里,躺在床上,鼻子埋在普通的草褥子里,夜夜失眠,想呀想呀,如同从前的伊格纳基·罗耀拉[7],最后他确信,每人都应以他所掌握的比众人高强的本领为社会服务。比如,知识分子应当以头脑而不是以背脊为大众服务,因为头脑有知识的优越性远非人人皆有,而背脊却是人人皆有的,——因此,他佐尔齐凯维奇不必让自己的背脊去遭受任何意外的惩罚。继续走过去的老路,他还能为祖国做什么?再跳一次什么栅栏?不干!跳一次就够受了!“让别人去跳吧!”他想。再流血。他的血还流得少吗?不行!再流一次?不行!现在他完全能够从另一条途径为社会服务,以自己的知识,其他[8]的学识的和平途径为社会服务。因为他了解的情况多,对奥斯洛维茨县的几乎每个居民的情况都掌握一点儿,所以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也能出色地为社会服务。

踏上这条新的途径之后,他获得了乡文书的职位,据我们所知,他甚至觊觎着督察员助理的职位。

然而即使在文书的岗位上,他也混得不错。丰富的知识总是赢得人们的尊敬的。我那讨人喜欢的主人公,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还了解奥斯洛维茨县的每个居民的一点情况,所以大家对他既敬又畏,小心提防着不去触犯这位出类拔萃的人物。遇到他时,小贵族们向他致意,农民们向他鞠躬,大老远的便掀起帽子,说:“荣耀归于主”……然而我觉得有必要比较详细地向读者交代一下,为什么佐尔齐凯维奇先生不愿以通常的答句——“永远归于主”去回答这种招呼。

我已说过,按他的看法,有文化的人不该说这种话;然而还有其他原因。有独特的禀赋的人总是勇敢而激进的。因此,佐尔齐凯维奇先生在那狂风暴雨的年头便相信“灵魂只是一阵烟而已”。恰好在这个时期,文书先生看了华沙出版商勃莱斯拉威尔先生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书名为《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或马德里宫廷秘闻》。这部在各方面都很优秀的长篇小说极有吸引力,他极其喜爱,有个时期他准备抛弃一切去西班牙。“马尔福里真是艳福不浅,”他回味着马尔福里亲吻伊莎贝拉穿长袜的纤足的场面,心里想道,“我也可能会走运的。”他当时很可能会去寻找这样的长袜,因为他确信“在这愚昧的国家里是白白浪费时间”,不过,幸亏其他的长袜们,本国的长袜们牵住了他,这事情咱们后文交代。

无论如何,作为勃莱斯拉威尔先生定期出版的我国文学作品莫大光荣的《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一书,起了它的作用。看完之后,佐尔齐凯维奇不仅对宗教界人士,而且对直接或间接与宗教有关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了。正因为这缘故,他不用通常的“永远归于主”去回答割草人的问候而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遇到一群肩上荷着镰刀自田间归来的姑娘。路中央有个大水洼,她们鱼贯而行,撩起裙子,露出红红的、如甜菜的脚。

“你们好,小山雀们!”佐尔齐凯维奇向她们呼喊,挡住小路,动手把她们挨个儿抓过来,吻过之后,再把她们一个个往水洼里推,——当然,是闹着玩的。姑娘们尖声喊叫,哈哈大笑,露出满口牙齿。等她们走过去之后,文书不无得意地听到她们一个对另一个说:

“咱们的文书是个多漂亮的男伴呀!”

“脸色绯红,像个小苹果。”

“他的头香喷喷的,像朵玫瑰花,”第三个接应道。“他抓住你,搂得多紧,直叫你昏过去!”

文书先生继续走路,心情异常舒畅。然而经过一家农舍旁边时,他又听到人家在议论他,于是便在篱栅旁停了下来。篱栅的另一边是一座枝叶茂密的樱桃园,园里是个养蜂场,蜂箱边站着两个女人,正在谈话。一个女人衣服下摆里放着土豆,用折刀在削皮,另一个女人说:

“哎哟,斯塔霍娃,亲爱的,我担心死了,抽壮丁可别把我的弗兰涅克抽去。”

那个斯塔霍娃回答:

“你去找文书嘛,找文书嘛。他如果帮不了忙,那就没人能帮你的忙了。”

“我带些什么东西去找他呢?空手去找他不行。终究还是乡长比较好些:你带些虾或者黄油去,要不然,一捆亚麻,或者哪怕一只老母鸡,——他全收,不挑挑拣拣;可文书,——他连看都不看。哼,这个高傲的家伙!你要解开手帕就给他——钱!”

“我会收你们的鸡蛋和母鸡?”文书暗自说道。“难道我是贪污受贿者?收起你们的母鸡,找乡长去吧!”

想到这儿,文书拨开树枝,正想喊那两个女人,后面忽然响起了四轮马车的辘辘声。文书回头一看,马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头上歪戴着制帽,嘴里衔着香烟。替他驾车的就是刚才妇女们说起的弗兰涅克。见到佐尔齐凯维奇,大学生从马车里伸出头来,挥挥手,喊道:

“佐尔齐凯维奇先生,您好吗?有什么新闻?您还一直那么起劲在头上抹油吗?”

“我是您最恭顺的仆人!”佐尔齐凯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深深地鞠躬,可是等到马车过去,他在后面对着它嘀咕道:“拧断你的脖子!”

文书极不喜欢这个大学生。他是斯科拉别夫斯基的亲戚,经常在他们家作客消夏。佐尔齐凯维奇不光不喜欢这个大学生,而且像怕火一样怕他。大学生衣饰漂亮,爱嘲弄人;他经常嘲笑佐尔齐凯维奇,是全地区唯一不拿文书当作一回事的人。有一天他去参加一次乡村集会,当着大家的面,称佐尔齐凯维奇是笨蛋,对农民们说,别去听他的。佐尔齐凯维奇真想为此种种报复他一下才解恨,然而文书能拿他怎么办?对其他人,他多少知道一点情况,对这个大学生,他一无所知。

这个大学生的到来,对他来说实在不是时候。文书皱起眉头,不再停留,继续往前走,直到离大路稍远的一所小屋。他瞧见这所小屋,脸色便开朗了。这所小屋大概比其他小屋更加简陋,但看上去十分整洁。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撒上了鸢尾,篱栅边堆着劈好的木柴,一块劈柴上还翘着一把斧子。远处是门窗大开的谷物干燥棚,谷棚后面是牲口棚,同时兼作牛栏;再过去,篱栅后面有一匹马,倒换着脚,在吃青草。牲口棚前面是个明晃晃的大水洼,两只猪在水洼里打滚;四周是一群鸭子踱来踱去,脑袋一伸一伸,在粪堆中找虫子吃。公鸡在劈柴堆旁边的木屑堆里扒土觅食,找到种子或蛆虫便“咯—咯—咯”地高声啼叫。母鸡听到呼唤,争先恐后地飞奔过去,互相争夺美食。

门旁小台阶上,有个妇女在揉大麻,一边喝道:“啊—塔—达—达,啊—塔—达—达!达—达—嗯!”她的身边躺着一条狗,伸出前爪,不时张嘴嗑牙,想捕捉停在它撕破的耳朵上的苍蝇。

这女人很年轻,才二十岁光景,漂亮得世间少有。她身穿一件白衬衣,系一根红带子。头上戴一顶普通的女式软帽。她浑身洋溢着健康和生气。衬衣底下隐隐透出一对圆滚滚的富有弹性的乳房,仿佛两棵卷心菜。她整个儿好比一只大蘑菇,肩膀宽阔,臀部丰满,腰枝纤细,全身柔软,——总而言之,像一头扁角鹿。

不过她的头不大,五官细巧,要不是被太阳晒得黝黑中泛着金黄,她定会显得苍白。平直的、仿佛画过的眉毛底下,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下,两片嘴唇如樱桃般鲜艳红润。浓密乌黑的头发露出在软帽下。

当文书走到比较近的地方时,躺在揉麻女人身旁的狗站起来,夹起尾巴,吠叫几声,露出犬牙,仿佛在笑。

“嘘!克鲁切克!”女人对狗呵叱一声,嗓音响亮悦耳。

“晚上好,女主人!”文书开口道。

“晚上好,文书先生,”年轻女人回答,没停下手里的活。

“你的丈夫在家吗?”

“在森林里干活。”

“真遗憾,我从乡里来,有事情找他。”

这种事情对于普通人从来都不会有一点儿好处的,所以女人放下大麻,忧虑地瞟他一眼,惴惴不安地问道:

“是什么事情?”

这时文书已经登上台阶。

“能让我吻吻你吗?让我吻了,我再说。”

“不说就不说!”女人反驳。

然而文书已经抱住她,紧紧搂在身边。

“我要喊人了!”女人一面挣扎,一面高声叫道。

“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去,咹?”文书抱住她不放,轻声说道。

“不去,今晚不去,永远不会去……”

“美人儿,你是我的,玛娄霞!”

“文书先生,您总该畏惧上帝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尽全力设法挣脱,可是文书也不是身单力薄之辈,抱住她不放。于是扭打起来,扭打挣扎之中,女人绊了一下,摔倒在麻屑堆上,把文书也拖倒在地。

“救命呀!”雷比哈大声呼喊了。

这时克鲁切克赶来帮她的忙。狗的颈子上硬毛直竖。它竖起背上的毛,疯狂地吠叫着向文书扑去。因为文书先生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的又是很短的上衣,那狗便咬住上衣没遮住的呢子,接着咬破黄色土布,紧紧咬住身体,等它感觉到嘴巴已经咬住了满满一口之后,它开始发疯似地甩脑袋,把它的牺牲品又撕又拉。

“耶稣,玛利亚!”佐尔齐凯维奇喊叫起来,忘记他是属于自由思想者[9]!

女人这时一跃而起,文书先生也霍地跳将起来,虽然克鲁切克还咬住他不放。文书抓起一捆麻,胡乱地挥打,直到打在狗的背上;克鲁切克跳了开去,一边怨恨地尖声嚎叫。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又向文书扑去。

“把这狗喝走,把这鬼东西喝走!”佐尔齐凯维奇一边没命地挥动大麻,一边叫。

女人向狗吆喝一声,把它撵出大门外。他们两人默默地互相看了一会;临了,玛娄霞怕事情恶化,高声喊道:

“哦,我真倒霉!我哪一点被你看中了?”

“我要给您一点厉害看看!”文书叫嚷。“我要给您颜色看看!您等着吧!您的雷巴要去当兵了……我本想帮他的忙的……但是现在……你们会来找我的!……我要给您点厉害看看!……”

女人犹如遭了当头一棒,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双手摊开,张着嘴巴,仿佛想说些什么。

然而文书已经从地上捡起绿色方格鸭舌帽,一只手挥着大麻,另一只手按住呢子和土布的碎片,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