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们继续前行。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更加辽阔、更加平坦的荒凉草原,这是白人的足迹不曾到过的地方:总之一句话,我们已经在内布拉斯加境内了。最初几天,我们相当迅速地通过这没有森林的地区,但也不是没有困难:我们的燃料告罄。诚然,横贯这无边的平原的普拉特河的岸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藤丛和柳丛;但是河岸低洼的河流照例正是春水泛滥的季节,我们只得离河远一些。夜晚我们在可怜巴巴的牛粪火堆旁度过,这牛粪太阳晒得不够干,不会熊熊燃烧,只有蓝幽幽的火苗。所以我们费了好多力气才来到大蓝河,河岸边有丰富的燃料。这地方果然是个未经开垦的处女地。现在车队行进时排得比铁链子还密,在车队前方,不时有一群群淡黄色皮毛、肚子上有白色条纹的羚羊四散奔逃;草地上不时出现水牛的毛蓬蓬的极可怕的脑袋,眼睛充血,鼻孔喷气;而地平线上还出现无数的牛群,好似移动的黑点。

旅途中,有的地方我们看见大片的古墓群,已为沙土所湮没。

印第安人没有出现,只是过了几天以后我们才发现三个野蛮人的骑手,装饰着羽毛,不过他们立即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像幽灵似的隐去。后来我确信,我们在密苏里河畔给过他们血的教训,大个子阿拉(他们把大个子拉尔夫改叫大个子阿拉)的名字使来自许多部落的草原强盗闻风丧胆,我们给予俘虏们的宽大待遇征服了这些野蛮、凶险而又不失骑士感情的人。

到达大蓝河以后,我决定在林木葱茏的河岸边休息十来天。等待着我们的后半段路程比前半段更艰苦,因为草原那边是落基山脉,再过去,则是犹他州和内华达州的“恶劣的土地”;而我们的骡子和马,尽管饲料充足,却精疲力竭,消瘦不堪了;必须以较长时间的休息来恢复它们的体力。出于这个目的,我们把营地设置在大蓝河与皮弗克里克河、即海狸河所形成的三角洲上。这里的地形便于防守:两边以河道作屏障,第三面以大车作堡垒,几乎是难以接近的;至于水和木柴则就地取材,有的是。营地里几乎什么活儿也没有,所以毋需特别提高警惕,人们可以极其自由地支配他们的空闲时光。这是我们旅程中最好的日子。天气晴朗,夜晚如此温暖,人们在露天睡觉。

猎人们早晨出去,中午回来,带着沉甸甸的猎物——羚羊和草原上的飞禽,这一类飞禽走兽,周围不计其数。白天余下的时光大家用来吃饭、睡觉和唱歌,或者打一大群一大群从我们营地上空飞过的大雁取乐。

我的整个一生中没有比这十天更幸福、更快乐的日子了。我和李丽安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分离;这仿佛是我们的共同生活的开始,代替了原先的匆促的会面。我越来越强烈地确信,我永远爱这个温柔可爱的人儿。现在我更加接近她,也更加了解她。夜里我常常不睡觉,思索着为什么她对我会变得像空气一样宝贵而必不可少。上帝可以作证,我强烈地爱她的迷人的脸蛋,她的长长的辫子,像内布拉斯加的天空那样蔚蓝的眼睛,她那柔韧而窈窕的身材,它仿佛在说:永远搂住我,保护我,没有你,我在世界上活不下去!上帝可以作证,我爱属于她的一切,她的每一个惹人爱怜的手指是那样吸引我,说实话,我不能自持。但是,对我来说,她身上还有另一个迷人之处,那便是她的亲切,她的温柔。我一生中见过不少女人,但是没有遇见过、也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天使,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心头总是充满难以排遣的惆怅。她的心灵如鲜花一般娇柔,当人们靠近时,花瓣儿便卷了起来。

她以柔情回答我的每句话,我的每一思想都反映在她身上,犹如清澈的深水潭倒映着它上空出现的一切。而且这纯洁的心灵如此羞怯地对自己的感情让步,使我知道,既然她听从心灵的支配,她的爱情该是何等的强烈!男子心中所可能有的景仰之情我都变成了对她的无限感激。她是我的唯一的,我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而且她是那样的纯洁,我不得不说服她,爱情不是罪恶,我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说服她。我们在这样的心情中度过了河汊地区休息的日子,在这里我终于得到了我的最大的幸福。有一天黎明时分,我们沿着皮弗克里克河向上游漫步走去。我想让她看看海狸,看看离我们营地不到半里的繁荣的海狸城。我们顺着河岸,在丛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不久便来到目的地。那儿有一片可能是河水泛滥后的积水,也可能是河汊形成的小湖。离水边不远矗立着两株巨大的山核桃树,水边上长着柳树,枝叶纷披,半浸在水中。海狸所筑的堤堰,稍稍在上游,挡住水的奔流,使小湖的储水保持长久不变的水平;明净的湖面上耸立着这些聪明的小兽的圆顶小屋。

这个角落,四周林木环绕,人的足迹大概从来不曾到过这里。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细长的柳枝,望着清碧而平滑如镜的水面。海狸还没有开始干活;水城分明还在静静地安睡,河湾里笼罩着那样的寂静,使我听得见李丽安的呼吸。她的金黄色头发的小脑袋俯在树枝间,与我耳鬓厮磨。我抱住姑娘,让她站在倾斜的河岸上,我们耐心地等待着,尽情欣赏我们眼见的情景。我对荒野中的生活早已习惯,我爱大自然,犹如爱母亲,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大自然中蕴含着生命的神圣的欢乐。

绝早的清晨,曙光还只出现在山核桃的树枝间,天空已被染红;柳树叶子滴着露水。天色越来越亮。瞧,对岸出现草原的野鸡,灰色身子,乌黑颈脖,头上耸起一撮羽毛。它们饮水,尖嘴朝天。“啊,拉尔夫!这里多美!”李丽安悄声对我说。而我只有一个理想——在遥远的峡谷中,有一所随便什么小农舍,有李丽安在身边,过着宁静的日子,悄悄地带我们走向永恒,走向最后的安息。当时我们似乎觉得,我们把我们的欢乐融入大自然的欢乐,把我们的宁静融入大自然的宁静,把我们心头产生的幸福的曙光融入大自然的曙光了。这时平滑的水面出现圆圈儿,从水中缓缓冒出毛茸茸、湿漉漉、被朝霞映红的海狸的脑袋,接着冒出第二只海狸,两只小兽向堤堰游去,它们的头劈开碧蓝的如镜的水面,鼻子喷水,咕噜咕噜响。钻进堤堰,它们用后脚坐定,叽叽叫了起来:好像施魔法似的,应着这叫声一下子钻出好些大大小小的脑袋来。整个小湖响起水的泼溅声。起先,那一群小兽只是玩耍、戏水、高兴得吱吱叫,而第一对海狸在堤堰上看住它们;突然,从鼻孔里发出长长的咝的一声,眨眼之间,半群海狸来到堤堰上,另外一半海狸游向岸边,消失在丝丝缕缕的柳树枝条下,那儿的水泛起涟漪,响起锯子锯木头般的声音,表明这些小兽在那儿也干活:从树干上啃树枝和树皮。

我和李丽安对小兽的习性和嬉戏观察了很久很久,它们还不曾危害到人的生活。突然,李丽安想稍稍转个身,无意间碰到了树枝——于是,所有小兽一下子影踪全无了。只是水的动荡表明水中有什么东西;但是过了一会儿,水波平静了,寂静又包围了我们,只有啄木鸟叩击坚硬的核桃树的笃笃声打破沉寂。

这时太阳升到了树林上空,晒得越来越热。因为李丽安还不觉得累,我们决定绕河湾走一圈。路上我们遇到另一条小河汊,切断树林,从对面注入河湾。李丽安过不了河汊,我只好抱她过河。她虽然挣扎,我却像抱孩子似的将她抱在手上,走入水中。然而这条河汊对于我们却是诱惑之水。李丽安怕我摔倒,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出全部力气紧紧贴在我身上,羞怯的脸蛋儿躲在我的肩后。我开始吻她的鬓角,喃喃呼唤:“李丽安!我的李丽安!”我就这样抱她过了河。到达对岸,我想继续抱着她往前走,可她几乎奋力从我怀里挣脱出去。我们俩都有点儿忐忑不安。她好像害怕,回头望望,脸儿一阵红,一阵白。我们继续向前走。我拉住她的手,按在心窝上。好一会儿我害怕自己。天气变得热了;天空往地面洒下炎热,没有风,山核桃树的叶子一动不动地垂挂着。啄木鸟和刚才一样在啄树干,不过大概因为天气炎热,它渐渐没有力气了,似乎渐渐睡去。我想到,在这座林子里,这样的气氛中有着什么魔力吧。但接着我就只想到李丽安在我身旁,我们单独待在一起。这时她觉得累了:她的呼吸越来越快,断断续续,平常苍白的脸蛋上涌起鲜艳的红润。我问她是否累了,是否想歇一歇。“啊,不,不!”她迅速回答,似乎要抵御这么一个想法,可是没走几步,她突然打了个趔趄,轻轻嘟哝道:

“我走不动了……真的,我再也走不动了!”

于是我又将她抱在手上,就这么异常亲热地抱着往河岸走去,那儿柳树枝条垂拂地面,构成幽暗的绿荫。在这样绿荫的壁龛里,我先将她放在青苔上,然后在她面前跪下,可是,当我打量她时,我的心揪紧了。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睁得老大,惊恐地望着我。

“李丽安,你怎么啦,亲爱的?”我高声喊道。“是我和你在一起呀……”

我这么说着,俯下身去,连连吻她的脚。

“李丽安!”我说。“我的唯一的、百里挑一的,我的妻子!”

当我说最后一句话时,她从头到脚一阵颤栗,蓦然间,她仿佛害了热病,以非凡的力气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反复说道:“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丈夫![16]”随后,一切都消失了,我似乎觉得整个地球和我们一起不知坠向何方……

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我是怎么啦,但我知道,当我从沉醉中醒来,恢复意识之后,黑魆魆的山核桃的枝桠间又亮起了霞光,不过那已经是晚霞了。啄木鸟已停止啄木,湖中晚霞的倒影对着天空的晚霞微笑。湖中的居民沉沉睡去。黄昏是美好的、宁静的,泛映着淡淡的红光。该回营地去了。当我们离开垂柳的枝叶纷披的绿荫,我瞥了李丽安一眼:她的脸上既没有忧伤,也没有不安,只是她那仰望天空的眼睛闪烁着沉静的顺从,她那天使般的小脑袋上似乎环绕着庄严的献身精神的光环。我把手伸给她,她放心地把头一歪,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睛依旧望着天空,说道:

“拉尔夫,再对我说一遍,我是你的妻子,请你经常对我说这句话。”

无论在荒原上,还是我们去过的地方,除了相爱的两颗心的结合,没有其他的婚姻,所以我便在这座树林里跪下,等她也在我身旁跪下来,我说道:

“对着苍天、大地和上帝,我向你,李丽安·莫利斯宣布:我娶你为妻。阿门!”

她回答说:

“从此我永远是你的人了,直到死亡。我是你的妻子,拉尔夫!”

从这时起,我们结婚了。从今以后,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而是合法妻子了。想到这一点,我们俩都觉得好极了。我的心情幸福极了!我心中升起一种新的感情:对李丽安的神圣的崇敬和对自己的尊重;一种内心的尊严和庄重,由于这种感觉,我们的爱情才成为崇高而极其美好的。我们手挽着手,昂起头,目光含着勇敢的神色回到营地,那儿人们已经在为我们十分不安了。十来个人到四面八方去寻找我们,稍后,我惊奇地得知,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从湖边走过,却没有发现我们;而我们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呼喊。为了防止发生流血事件,我召集所有的人,等大家聚集拢来,我堂堂正正地走到中央,拉住李丽安的手,说道:

“先生们!请你们作证,有你们在场,我把站在我身旁的这个女人叫做我的妻子。请你们在法庭上,在法律面前作证,也请你们在东部或西部向你们问起此事的每个人面前作证。”

“好咧!祝贺你们两位![17]”移民们回答。然后,老施密斯按照风俗惯例问李丽安,她是否愿意以我这个男人作丈夫,等她回答了“愿意”,我们就算在众人面前也举行了合法的婚礼。在遥远的西部高草原和所有边境地区,那儿没有城市,没有法院,也没有教堂,只能这样完成婚礼。直到现在,整个合众国的男人只要称呼与他共同居住在一个屋顶下的女人为妻子即可,以这一称呼代替一切法律文件。所以我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对此事感到奇怪,大家对我们的结婚也认真看待,以为符合风俗习惯。大家都兴高采烈。因为我对待他们虽然比其他移民队伍的领导人稍微严厉些,但他们明白这是为了他们好,所以他们待我越来越好,而我的妻子始终是整个车队的宠儿。欢乐的庆祝立即开始。人们燃起篝火;苏格兰人从大车上取出三角琴,这种琴声我们两人都爱听,能唤起我们异常珍惜的回忆;美国人打起他们喜爱的牛肋骨响板,于是我们的新婚的夜晚便在歌声、欢呼声和庆贺的鸣枪声中度过。阿特金斯大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停地把李丽安搂在怀里,又不时去点燃她那快要熄灭的烟斗。最令我感动的是下述仪式,那是这些大半辈子在马车上度过的好动的美国人的风俗。待月亮落山,男人们把一束束树枝绑在马枪的通条上,点上火,以施密斯老头为首的大队人马簇拥着我们到一辆一辆的大车旁,一边问李丽安:“这是你的家吗?[18]”我那迷人的女伴儿回答:“不是![19]”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阿特金斯大婶的大车旁,我们大家真正激动了,因为直到目前李丽安还住在这里。可她在这里还是轻轻回答了一声“不是!”这时阿特金斯大婶便像一头水牛似的咆哮起来,将李丽安抱在怀里,反复说道:“我的小东西!我的心肝![20]”还号啕大哭。李丽安也哭了,顿时,这些硬汉们的铁石心肠也融化了,大家的眼睛里都汪着泪水。等我们走到我的大车旁,我几乎认不出了,它被绿叶和鲜花装饰得多么美!这时男人们高高举起熊熊燃烧的一束束树枝,施密斯更加响亮而庄严地问道:

“这是你的家吗?[21]”

“这是家!这是家![22]”李丽安回答。

这时大家都脱帽,周围一片寂静,我只听见火把燃烧的呼呼声和树枝掉在地上啪啪声,白发老矿工对着我们大伙举起青筋嶙嶙的手,说道:

“愿上帝赐福于你们俩和你们的家。阿门!”

三声短短的“好啊!”回答这一祝福,之后,人们便散去,留下我和我的所爱单独在一起。

等最后一个欢送我们的人远去,李丽安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上,轻轻说道:“永远!永远!”这一刻,我们心中的星星比天上的星星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