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索
在南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小城,秋末是农闲玩乐的日子。这时候,葡萄快采摘完了,城里满是成群结队的工人。这群人是墨西哥人,主要是卡古伊勒部落的印第安人,他们为了挣钱,甚至从遥远的内地偏僻荒凉的圣贝尔纳迪诺山区来到这里。没有什么比这群人更加色彩斑斓的了。他们停留在街头和集市广场——所谓空地上,在人家屋檐下睡觉,或者干脆露宿,因为每年这个时节总是晴天居多。小城景色宜人,四周是一丛丛的桉树、胡椒树和蓖麻树,城里热闹非凡,像喧闹嘈杂、人声鼎沸的市场,跟葡萄园之外便是遍地仙人掌的荒漠里那份深沉而严峻的寂静形成惊人的对照。傍晚,当辉煌的太阳向大海落去,成千上万只从山区飞向海洋的野鹅、野鸭、鹈鹕、海鸥和仙鹤,在晚霞映红的天空中飞翔,这时,城里燃起一堆堆篝火,快活的游乐便开始了。爱好音乐的黑人打起响板,每堆篝火边都有铃鼓声和幽怨含糊的班卓琴声;墨西哥人踩着铺在地上的斗篷跳起心爱的波勒洛舞,印第安人学他们的样,手拿长长的白色芦苇做的神像框子,嘴里呼喊着“爱维伐![1]”不时有人往火堆扔红木的劈柴,篝火哔剥作响,火星飞溅,血一般殷红的火焰照亮着跳跃扭动的身影和挽着俊俏的妻子与美丽的女儿的手臂,站在篝火周围观看人们寻欢作乐的当地殖民者。
然而待到印第安人榨完最后一串葡萄那一天,喜庆节日的气氛往往更浓。这一天,德国人基尔什先生的流动马戏团从洛杉矶来到此地,带来猴子、美洲豹、非洲狮子、大象和几只老朽的鹦鹉,带来“世上最精彩的节目![2]”这时卡古伊勒人掏出最后几枚还不曾喝酒花光的比索,但求能到马戏团去看一场表演。吸引这帮卡古伊勒人的当然不仅仅是野兽,——那些玩意儿在圣贝尔纳迪诺有的是!他们还想看看马戏团的演员,大力士、小丑以及万能的奇迹,他们觉得那是魔法,只有藉助超自然的力量才能出现的魔法。
不过,任何人若胆敢认为基尔什先生的马戏团只能引诱印第安人、中国人和黑人,那他定会招致团长先生的公正的和——上帝知道!——不无危险的愤懑。相反地,随着马戏团的到来,不仅四郊农人涌向阿纳海姆,邻近小城如威斯敏斯特、奥兰治及洛斯涅托斯的居民也纷纷涌向阿纳海姆。这时候,橙子街往往挤满了无所不载的大车和马车,水泄不通。当地的“上流社会”倾巢而出。身材婀娜的年轻小姐们,浅色的鬈曲的前刘海一直搭在眼眉上,仪态优雅地高踞在车夫座上驾驭马匹,她们快乐地叽叽喳喳,露出亮闪闪的细白牙齿;来自洛斯涅托斯的西班牙太太们,从花边披巾下投去懒洋洋的长长的一瞥;已婚的女子,身穿最时髦的时装,倚着皮肤黝黑的农场主丈夫的手臂,神态矜持地行走;她们的丈夫则头戴旧帽子,身穿凸纹布裤子和法兰绒衬衫,没打领结却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大家都在闹嚷嚷地打招呼,一边仔细打量别人的服装,估量那些衣衫“讲究”到何等程度,一边悄悄胡诌。年轻人骑着穆斯登马[3],在装饰着鲜花、让人觉得像巨大花束的四轮马车间矫捷地穿行,一面从高高的墨西哥马鞍上俯下身子,偷偷朝女帽底下打量。半驯半野的穆斯登马,被马车的隆隆声和喧闹的人声所惊吓,转动着充血的眼睛,直立起来,震耳欲聋地嘶鸣,然而灵巧的骑手们似乎连这也没去理会。
人人都在谈论“最精彩的节目”,也就是晚间演出的详情,节目的辉煌应当是空前的。确实,巨幅海报预告着即将表演的奇迹。经理基尔什,号称“鞭子大王”,将带着迄今所知最凶猛的非洲狮子上场。按节目单所说,狮子将扑向经理,而他的唯一防身之器是一根鞭子。不过这件寻常的工具在神奇的手中(始终与节目单上所载相符)将变成冒火的剑与盾。鞭子的末梢将像响尾蛇一般咬啮,像闪电一样发亮,像雷鸣一样隆隆作响,使狮子保持距离,它们将徒劳地奔走和猛扑。不过,还有哩:十六岁的奥尔索,“美国大力士”,白人与印第安女人的混血儿,他要扛六个人,一个肩膀扛三个;此外,经理提出,谁能徒手摔倒年轻的大力士,他将奖赏一百美元,“不问肤色如何”。阿纳海姆城里暗中流传的消息说,格利士利-基勒(杀熊者)为此目的而专程从圣贝尔纳迪诺山区来到城里。他是个猎人,以孔武有力和勇敢无畏著称,自从加利福尼亚存在以来,仅以猎刀和斧子为武器,敢于与灰熊拼搏的,他是第一人。
“杀熊者”可能战胜马戏团十六岁的大力士,这使阿纳海姆城的所有男人都焦躁激动得无以复加。因为奥尔索在此以前把从大西洋到太平洋最有力气的美国佬一个个撂倒在地,现在如果有人能把他战而胜之,那将给整个加利福尼亚带来不朽的光荣。
妇女们因为下一个节目也同样激动:这个最强壮的奥尔索将用三十英尺高的杆子顶起娇小的珍妮——“上流社会的明珠”,海报上称她是“公元以来”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尽管珍妮还不到十三岁,经理也提出,谁如果敢于与“空中天使”媲美,他将奖给这个姑娘一百美元,而“不问肤色如何”。阿纳海姆以及来自近郊的全体小姐,不论年纪大小,看到节目单上这一说明,都轻蔑地微笑,异口同声地宣称,上等人家的“女士”是不屑于参加这种竞赛的。但是她们当中每一位都宁愿放弃看驾车赛马,也不放弃观看晚间演出,免得失去一睹小对手的芳容的机会。舆论一致认为,珍妮的美貌与比姆帕姐妹相比,定会黯然失色。比姆帕姐妹,即姐姐莱富焦和妹妹梅塞德斯,在美妙的四轮马车上漫不经心地往后一靠,正好这时看到海报。她们俊俏的脸蛋没有流露丝毫的不安,尽管她们也感觉到,此时此刻整个阿纳海姆城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们,似乎在祈求她们保住整个地区的光荣,目光中同时充满了爱国主义的自豪感,确信在新世界的所有城市和峡谷中找不到比这两朵加利福尼亚之花更美的女人。啊,莱富焦和梅塞德斯姐妹俩确实长得俊俏!也难怪,她们血管里流的是纯粹卡斯蒂利亚[4]的血液,她们的母亲不知疲倦,没完没了地反复申述这一点,以此表示对一切深色皮肤者,也对浅色头发者,即美国佬的极度轻蔑。
姐妹俩容貌秀丽,体态轻盈,洋溢着神秘的迷人魅力,慵懒的愉悦和那种说不清楚的甜美,年轻人接近她们时因为隐隐约约、没有说出的欲望而心里怦怦直跳。莱富焦和梅塞德斯姐妹身上散发着醉人的气息,如同木兰花和百合花的芳香。她们脸蛋俏丽,皮肤透明,呈现淡淡的绯红,宛如披上朝霞的反光;含情脉脉的眼睛,乌黑诱人,眼神坦率而温柔。薄洋纱的大披肩,下垂的皱褶裹住身子,她们坐在铺满鲜花的四轮马车上,是那样天真无邪,娴静,美丽,似乎她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貌。阿纳海姆人望着她们,饱餐她们的秀色,以她们自豪,而且珍爱她们。那个珍妮若要取胜,她该是何等模样儿呢?《周末评论》写道,确实,当小珍妮爬到由奥尔索的强壮肩膀扛着的杆子的顶端,在远离地面的高空中,冒着时刻都有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放开小手,像小蝴蝶一般飞舞的时候,马戏场里一片寂静,不光人们的眼睛注视着她,连他们的心也随着漂亮小女孩的每个动作而怦怦直跳。“谁只要看过一次珍妮在杆子上或马上的表演,”《周末评论》最后说,“谁就永远不会忘记她。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画‘豪华旅馆’的旧金山的加维先生,也画不出这样的美人。”
持怀疑态度的,或者干脆是爱上了比姆帕姐妹的阿纳海姆青年,认为这里有明显的夸大之处。不过这一切要到晚上才见分晓。与此同时,马戏场附近的活动却与时俱增。从麻布片围成的马戏场四周长长的木棚里传来狮子的吼声,大象的叫声,鹦鹉抓住杆子上悬挂着的铁环,刺耳地尖声啼叫,猴子互相抓住尾巴荡来荡去,或者滑稽地模仿被阻挡在四周绷起的绳索之外的观众的动作。最后从马戏场奔出一队人马,目的是给观众一个猝然的惊喜。走在队伍前头的是一辆巨型大篷车,由六匹马拉着,马头上羽饰高耸。车夫们身穿法国邮车驿员的制服,驾驭马匹;大车上放着一个个笼子,笼子里有手持橄榄枝的夫人和狮子坐在一起。大车后面一头大象庄严地行进,它身上覆盖着毯子,背上驮着一座塔楼,塔楼里有几个弓箭手。号角长鸣,铃鼓咚咚,狮子狂吼,长鞭呼啸,——总而言之,整个队伍喧闹嘈杂地向前行进。此外,大象后面有一辆汽车在行驶,令人想起管风琴,像有烟囱的轮船,藉助蒸汽奏出——确切点说是——带着可怕的尖啸声和咝咝声喷出民族的《扬基歌》[5]。有时候蒸汽堵在烟囱里,这时便发出普通的咝咝声,不过这丝毫没有减低人群的热情,他们听着这刺耳的蒸汽之歌,乐不可支。美国人喊“呼拉!”德国人喊“霍赫!”墨西哥人喊“爱维伐!”而卡古伊勒人大声号叫,仿佛野兽受到牛虻的叮咬。
人群追随大车而去,马戏棚旁边空旷起来,鹦鹉不再啼叫,长尾猴在翻筋斗。然而“大规模的精彩节目”没有参加游行队伍。大篷车上既看不到“不可超越的鞭子大王”——马戏团经理,“不可战胜的”奥尔索,也看不到“空中天使”珍妮。这是为了保留到晚上以便产生巨大的效果。经理待在屋里,不时朝售票处张望,售票亭里有他的黑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微笑。他一看到,就恼火了。奥尔索这时正好和珍妮在马戏场中排练。可是麻布的棚顶下却是一片寂静和幽暗,尤其是长凳延伸所向的深处更是昏暗;通过圆屋顶漏下的亮光,几乎全部落在铺着细沙和锯屑的演技场上。在这道透过麻布筛下的昏暗光线中,只看到一匹马孤零零地站在护墙边。这匹精心饲养的马分明感到寂寞:它甩甩尾巴驱赶苍蝇,不时昂起头来,将系住它的白色缰绳绷得紧紧的。眼睛逐渐能分辨出其他物件:奥尔索经常用来扛珍妮的杆子,几只糊着纸头、珍妮经常跳过去的圆圈——全都被漫不经心地扔在那里,倒在沙地上。半暗不明的演技场和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马戏棚像是久已钉上百叶窗的被人废弃的房屋。阶梯式圆形剧场的一排排长椅,仅某些地方有亮光映照,看上去像是废墟。垂着头站在护墙边的马也没有给场内景象带来什么生气。
奥尔索和珍妮在哪里呢?
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光束,——灰尘在光带中翻飞飘舞,——以金黄色的光斑落在最后几排的长椅深处。这光斑随着外面太阳的运动而移动,最后终于照亮了奥尔索和珍妮。
奥尔索坐在长椅的椅背上,珍妮坐在他的旁边。她那孩子般的俊俏脸蛋亲昵地依偎在大力士的肩膀上,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姑娘的眼睛朝上,似乎正在仔细聆听伙伴的讲话;他向她俯下身子,不时点点头,似乎在向她作详细的解释。他们那么亲热地紧紧挨在一起,人家会当他们是相恋的一对。珍妮的淡粉红色紧身裤绷着的腿没有着地,十足孩子气地前后摆动着,而她的朝上望的眼睛只流露出集中注意力专心思考的表情,而不是什么比较温柔的感情。况且她的身材才刚刚开始具有女人的轮廓。总之,珍妮还是个孩子,然而那样迷人,如果说画“豪华旅馆”的旧金山的加维先生确实想像不出同样的东西,这话倒也不算委屈他。事实上她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她那浅蓝色的忧郁的大眼睛神情严肃、温柔又信赖;发黑的眉毛异常清晰地横在白皙的前额上;淡黄色的头发,如丝一般披散着,在脸庞上投下那样的阴影,不仅加维先生,就是某个叫伦勃朗的画家,如能画出这样的阴影也不会感到问心有愧了。姑娘叫人同时想起格蕾辛[6]和灰姑娘。她依偎奥尔索而坐的姿势证明她生性胆怯,需要保护。这格勒兹[7]风格的体型,穿上马戏班的服装——粉红色的紧身裤和缀满银色亮片的绣花薄纱短裙,短得遮不住姑娘的膝盖——看上去异常古怪。苗条的姑娘,被金色的阳光映照着,在幽暗的背景衬托下,与旁边的年轻小伙子的正方形的体型相比,她仿佛是光明和轻盈的化身。
奥尔索穿肉色紧身衣,远远望去像是裸体的。阳光映照着他那不成比例的宽肩膀,过分凸出的胸部,收紧的腹部以及与长长的胴体相比显得过短的两腿。他的强壮的身形像是用斧子匆忙砍出来的。奥尔索拥有马戏团大力士的一切特征,但是过分夸张,使他像是漫画中人物。然而他并不漂亮。当他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虽然五官端正——甚至也许太端正了,——却似乎呆板,而且好像也是斧子砍出来的。低低的额角,乌黑的马鬃似的头发,——大概是从他印第安人母亲那里遗传得来的,披垂下来,几乎碰到鼻子,赋予他的脸膛以忧郁而又威严的表情。不知怎么使人想起公牛和熊,他简直是恶与恐怖力量的化身。事实上他也完全不是善良的人。珍妮经过马厩时,高贵的牲口都掉转脑袋,以聪明的眼睛望着她,轻声嘶叫,似乎想对她说:“你好吗,亲爱的?”但是看到奥尔索,它们甚至会害怕得发抖。奥尔索是个孤僻、忧郁、脾气暴躁的青年。基尔什先生手下那些充当马夫、丑角、乐师和技巧运动员的黑人们不喜欢他,一有机会便要气他,加上因为他是混血儿,所以他们公开表示对他的轻蔑。经理,说句良心话,不是太肯冒险的,提出给与奥尔索搏斗的人一百美元。经理也恨他,不过同时又怕他。作为驯兽师——驯狮人的经理,一有适当机会就要揍他。
基尔什先生这么干还因为他认为,如果他不打孩子,孩子就要打他。经理遵循的是某个混血女人的规矩,她认为殴打是惩罚,不殴打就是奖赏。
奥尔索便是这样一个人。不过自从他爱上小珍妮以后,他变好了。一年以前,奥尔索也照看过牲口,清扫美洲豹的笼子,那野兽从栅栏间伸出爪子来,狠狠地抓伤了他的头。这时大力士冲进笼子,与野兽进行了一场可怕的搏斗,活下来的只有他奥尔索。诚然,他受了重伤,失去了知觉,后来病了很久;除此之外,经理还因为他打断了豹子的脊骨而用鞭子抽了他一顿作为惩罚。在他生病期间,珍妮怀着巨大的同情待他,因为没有别的人,所以她就亲自替他包扎伤口;空闲的时候,她坐在他身边,为他读《圣经》,这本书他们称为“善书”,因为书中讲到爱,讲到宽容,仁慈,——总而言之,讲的是基尔什先生的马戏团里从来不提的事物。听着珍妮的朗读,奥尔索思索良久,最后终于确信,如果马戏团里像这本小书上所说的那个样子,他也不会那么凶了。他又想到,那时候他也不会如此经常挨打,说不定还有人会爱他哩。然而是谁呢?不会是黑人,也不会是基尔什先生,除非是小珍妮,她的嗓音那么甜美,仿佛莫卡维斯鸟的叫声。
由于这一类思考的影响,有一天晚上奥尔索放声痛哭,开始吻珍妮的小手。从那时起他爱上了她。如今,每逢晚间演出,当姑娘骑在马上疾驰时,奥尔索总是待在演技场,以关切的目光紧盯住她。当他替珍妮安放糊着卷烟纸的圆圈的时候,他朝她微微一笑;当他在《嗨,死亡临近!》的歌声中,扛起爬在杆子顶端上的她使观众极度惊骇时,他自己也害怕得心里怦怦直跳。这时刻他很清楚,她要是摔下来,——那马戏班里就没有“善书”中的好人了。他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大力士动作中的那份紧张和小心翼翼给全体观众带来特别悲壮的气氛。随后,当他们俩一起跑到演技场上来谢幕,唤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奥尔索总是将珍妮推到前面,让她去接受最热烈的欢呼,他则满意地咕噜几声。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只有和她才能聊聊天。只在她面前他才敞开心扉。他憎恨马戏团和基尔什先生,基尔什完全不像“善书”中的人。他始终渴望着去遥远的他方,去森林,去草原。流动马戏团在长年漂泊中偶尔经过无人的空旷地带,他身上的本能便会觉醒,犹如驯养的狼初次见到森林。他这种对自由的酷爱,大概不光继承于印第安人母亲,也继承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大概是个猎人,曾在荒寂空阔的草原上徘徊。奥尔索把自己的幻想告诉小珍妮,给她讲人们在荒原上如何生活。这大部分只是他的猜测。不过有一些是听草原猎人讲的,这些猎人时常到马戏团来找基尔什先生,他们供应野兽,或者来跟奥尔索搏斗,试试运气,期望得到经理所许诺的一百美元奖金。
小珍妮时常把蓝眼睛瞪得老大,倾听印第安人的猜测和幻想,陷入沉思。啊,奥尔索永远不会单独一人到荒漠里去,她始终要和他在一起,他们到那里会过得很好!每天有新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在那里当然要建立起一份家业,所以,应当好好儿通盘考虑一下。
于是,此刻他们两人坐在阳光中说话,而没有去排练蹦跳的新节目。马站在演技场上闲着无事。小珍妮靠着奥尔索的肩膀,若有所思的目光凝望着空间,两腿晃悠着,心里揣摩在荒漠中将是怎样的情景,只是偶尔提出些问题,以便了解得更清楚些。
“到那里后住在什么地方呢?”她问,抬起眼睛望着她的伙伴。
“那里有的是橡树。拿起斧子,就可以造房子。”
“好吧,”珍妮说,“房子还没造好的时候呢?”
“那边暖和。格利士利-基勒说过,那里始终非常暖和。”
珍妮的腿晃悠得更带劲了,仿佛表示:如果那里天气暖和,她就不需要什么了。但稍过一会儿,她又思索起来。她在马戏团有一只心爱的小狗,叫“狗太太”,一只猫,叫“猫先生”,她也想解决关于它们的安置问题。
“那么狗太太和猫先生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也去,”奥尔索回答,愉快地咕噜一声。
“那本‘善书’我们也带去吗?”
“当然!”奥尔索说,声音更响地咕噜一声。
“好吧,”姑娘说。“猫先生将给我们逮小鸟,狗太太会吠叫,如果有坏人靠近我们;你将做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它们当我们的孩子。”
奥尔索感到无限幸福,难以言表;珍妮则继续往下说:
“将来没有基尔什先生,没有马戏团,我们将永远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着!……或者不,”过了片刻,她补充说,“‘善书’上说要劳动。嗯,那我有时候可以钻一个圆圈,两个圆圈,三个圆圈,四个圆圈!”
除了钻圆圈,珍妮显然想像不出其他工作。稍过一会儿,她又问道:
“奥尔索,我真的永远和你在一起吗?”
“嗯,是的,珍,我非常爱你呀。”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和悦,变得几乎漂亮了。
然而他自己还不知道怎样去爱这淡黄头发的小脑袋。要像一头凶猛的狗爱自己的女主人,世界上只爱她一个。当然,他待在她旁边看起来像个怪物,然而这难道能成为一种障碍?当然不!
“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听我对你说。”
珍妮正欠起身子想看看马,又在奥尔索面前跪下了,为了不漏掉一句话,她拿胳膊肘撑着他的膝盖,双手托住下巴,扬起脑袋听着。这当儿,也是孩子们倒霉,“鞭子大王”走进马戏棚,他情绪极坏,因为驯狮节目的排练完全失败了。
狮子老得毛都脱光,它只乐意一直清静地待着,怎么也不肯向演员扑去,遭到鞭子抽打,它就往笼子里边躲。经理绝望地想,狮子的瘟脾气如果持续到晚上,那鞭子这个节目可要演砸了,因为鞭子抽狮子,它只是滚来滚去,那就没有多少玩意儿可看。当出售楼座票的黑人来向经理报告,说卡古伊勒人分明已将采葡萄挣来的钱买酒喝光时,经理的心绪更加恶劣。虽然售票处的人不少,可是他们提出拿他们的绣着US字母的棉衣换戏票,或者干脆拿妻子换,不过大部分是老太婆。卡古伊勒人没钱,对于“鞭子大王”是个不小的损失。马戏场里如果没有卡古伊勒人,他就不能指望卖满座。所以经理恨不得在此刻当着全体阿纳海姆人的面,用鞭子在所有印第安人的背脊上开个音乐会。鞭子大王带着这样的心情走进场内,看见马悠闲地站在护墙边,他简直要气炸了。奥尔索和珍妮可能躲到哪里去了呢?经理把手搭在眼睛上,免得从圆屋顶射下的阳光耀眼,朝马戏场深处望去,终于在明亮的光束中看到奥尔索和跪在他面前的珍妮。看到这一情景,他抽了一下鞭子。
“奥尔索!”
一声炸雷在孩子们头顶上轰响,也不会使他们更加惊慌。奥尔索一跃而起,快得像牲口听到主人呼唤,从长椅间的通道飞奔而下;小珍妮惊恐的眼睛瞪得老大,紧跟在后,一路又磕又碰。走进演技场,奥尔索站在护墙边,阴郁而沉默。从顶上落下的昏暗光线如今清晰地映照着他的一双矮脚和强壮的躯体。
“走近些!”经理嗓子嘶哑地喊叫一声,这时伸展开的鞭子尖梢在演技场的沙地上不祥地蜿蜒,犹如伏击的老虎的尾巴。
奥尔索朝前走了几步,有一阵子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经理是一副真正驯兽师的神气,仿佛走进笼子去企图痛打猛兽,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提防它。
然而在他身上疯狂的怒气终于压倒了谨慎小心。他那穿着骑马用的驼鹿皮裤子和高帮靴的细瘦的腿,终于气得跳了起来。不过,也许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游手好闲引起他的愤怒。珍妮站在上面的长椅中间,看着他们,仿佛一只羚羊望着两只大山猫。
“下流的坏种!懒鬼!狗!”经理低声怒喝。
皮鞭疾如闪电般地画了一个圆圈,呼啸着,嗖的一声落了下来。
奥尔索轻轻哼了一声,朝前挪了一步,可是第二下鞭子阻止了他,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第十下。表演开始了,虽然观众还没有。伟大的演员高举的手几乎没有动,只是手腕在转动,好像一架装在轴承上的什么机器,手腕每转动一下,鞭子便在奥尔索身上啪的一声。鞭子,或者确切一点说,蜇人的鞭梢,似乎在大力士和经理当中的空间漫天飞舞。经理越来越激动,气愤欲狂了。鞭子大王在作即兴表演。鞭梢劈开空气,已经两次在大力士的脖子上留下紫红的血印,晚上只好用扑粉遮盖了。
奥尔索不吭一声,但是鞭子每打一下,他就朝前走一步,经理则朝后退。他们这样绕着演技场走了一圈。经理逐渐从演技场退出,就像驯兽师从笼子里退出,终于消失在马厩门口……完全像个驯兽师。
然而,当他离去时,他的目光却落在珍妮身上。
“上马!”他吼叫一声。“跟你,我以后再算账!”
他的话音未落,珍妮白裙子在空中一闪,像只猴子似的跳到了马背上。经理消失在幕布后面,马开始跑圆圈,马蹄偶尔踢到护墙。
“跳!跳!”珍妮的细小嗓音不时吆喝着。“跳!跳!”
可是这“跳!跳!”的吆喝听起来好像哭声。马跑得越来越快,马蹄嗒嗒,变成飞速的驰骋。姑娘站在马鞍上,双腿并紧,似乎只拿脚趾踮在马鞍上;她的裸露的粉红的手臂剧烈地摆动,以保持平衡,她的头发和薄纱裙子被风吹得向后飘,随着她的轻盈的身姿飞舞,使她像只飞翔的鸟儿。
“跳!跳!”姑娘不停地吆喝。这当儿,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得稍稍昂起头来以便看清东西。马的奔驰使她完全晕晕糊糊:那向后退去的上面一排排长椅,墙壁,演技场——一切都在她四周旋转。她轻轻晃了一下,又一下,终于倒在奥尔索的手臂上。
“啊,奥尔索!可怜的奥尔索!”姑娘痛哭着呼喊。
“你怎么啦,珍?”男孩低声说。“你干吗哭?我不太痛,真的,不太痛。”
珍妮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颊。她激动得浑身哆嗦,从哭泣转为号啕大哭。
“奥尔索!奥尔索!”她反复呼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她的双手哆哆嗦嗦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假若人家打她,她也不会哭得更凶。结果是奥尔索去抚摩她,安慰她。他忘了疼痛,抱住她,紧紧贴在心口,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他爱她,而不仅仅忠于她,像狗忠于它的女主人。他沉重地呼吸着,嘴唇颤抖地低声说道:
“我一点也不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真好……珍妮!……珍妮!……”
这当儿,经理在马厩里乱转,怒气冲天。他看见那姑娘跪在奥尔索前面,可是若干时间以来,秀美的孩子激起他卑劣的本能。现在,见到他们两人待在一起,他渴望报复。打她,狠狠地打她,对于他将是最大的快乐,他无法抵制这个诱惑。他马上喊她。
珍妮立即挣脱大力士的怀抱,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通往马厩的黑暗过道上。奥尔索顿时惘然若失,他没有跟她去,却踉踉跄跄地走到长椅那里坐下,吃力地喘着气。
这时候姑娘奔进马厩,那儿比演技场还要暗,起先她什么人也看不见。可是她怕人家责怪她没有一喊就到,便以惊恐的声音轻轻地一再说道:
“我已经来了,先生,我已经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经理一把抓住她的手,嗓子嘶哑地说:
“走!”
比起他一声不吭地带她往演员化装室方向走去,他的愤怒和咒骂倒不怎么使她害怕。她尽力向后退缩,匆匆重复道:
“基尔什先生!我的好先生!我的可爱的先生!以后我再也不了!”
可是他用力把她拖进存放服装的长长的黑暗小房间,锁上了门。
珍妮跪下,合着双手,抬起祈求的眼睛望着他,身子像树叶似地发抖,大哭起来。她试着平息他的怒气;然而他从墙上取下马鞭子,只说了一句:
“躺下!”
她吓得半死,开始绝望地去抱他的脚。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像绷紧的弦。她哀求他,发白的嘴唇紧紧贴在他的漆皮靴筒上,可是都没用。她的害怕和哀求似乎更加激起他的性子。他抓住珍妮——她用腿绝望地回击——把她扔在桌上的衣服堆里,终于打她。
“奥尔索!奥尔索!”姑娘叫喊起来。
这时,门的铰链处开始摇晃,从上到下发出喀嚓声,整扇门异常猛烈地破裂,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门口出现奥尔索。
马鞭从经理手中掉下,脸上笼罩着一层死灰色,因为奥尔索的模样实在可怕。他的眼睛翻得只见眼白,厚嘴唇上布满白沫,头低着,像只公牛,浑身收紧,仿佛他准备冲过来。
“出去!”经理吼叫,竭力以叫喊压住恐惧。
然而堤坝已被冲决。平日对老板一个小小的手势都十分听从的奥尔索,这一回不让步了。他只是把头俯得更低,放松一下铁的肌肉,不祥地朝着“鞭子大王”逼近。
“救命啊!救命啊!”[8]经理大声呼喊。
有人听见他的呼喊。
四个彪形大汉的黑人从马厩冲进来,直扑奥尔索。一场可怕的搏斗开始了,经理牙齿咬得格格响,望着这场搏斗。好长一段时间只看见一堆黑色的身体在痉挛地乱踹乱动,时而互相纠结,时而松开;在随之来临的寂静中,响起呻吟声、嘶哑声和嘘嘘喘息声。但很快,一个黑人被以非人的力量从这一团不成形状的人堆里扔了出来,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经理旁边,脑袋沉闷地咚的一声砸在地板上;随后又有一个人从人堆中飞出;最后,奥尔索一个人终于从互相纠结的人堆中站了起来,头发蓬乱,浑身鲜血,模样更可怕了。他用膝盖压住两个昏迷不醒躺着的黑人。随后他直起身来,又朝经理走去。
经理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经理感觉到他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身子在空中飞,接着,他已经毫无知觉了,因为他整个身体跟残留的门扇相撞之后,气息全无地摔倒在地上。
奥尔索抹去脸上的汗水,走到珍妮身边。
“我们走吧!”他说。
他拉起她的手,他们走了出去。这时候,全城的人恰巧跟着马戏团的大车和高奏《扬基歌》的汽车在游行,因而马戏棚附近空寂无人。只有鹦鹉在铁圈上跳来跳去,叫得震天价响。两个孩子拉着手,信步走去;在一条街的尽头出现长满仙人掌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他们默默地经过桉树浓荫掩映的房屋,然后经过城市的屠宰场,屠宰场附近麇集着成千上万只红翅膀的黑色椋鸟。他们跳过巨大的灌溉渠,走进酸橙林,穿过酸橙林,来到仙人掌丛中。
这儿已经是荒漠了。目光所及,到处是一丛丛多刺的仙人掌,而且一丛比一丛高。那仙人掌叶子上长叶子,叶与叶互相纠结,挡住了道路,它的刺钩住珍妮的衣服。有些仙人掌长得很高,两个孩子仿佛进入了森林中,不过,正因为在这座森林中,就谁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走着,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只要能逃得远些。仙人掌丛稍稀的地方,可以望见地平线上蓝色的圣安娜山。他们朝山的方向走去。天气奇热。丛林中灰土色的蝗虫啪啪地响。阳光洪流般地向大地倾泻。干涸的土地坼裂,出现网一般的裂缝。仙人掌的尖利的叶子似乎被炎热熔化,花朵发白,蔫了。两个孩子默默无言、沉思着走去。然而他们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新鲜,他们两人很快就全身心沉浸在各种印象中,甚至忘记了疲劳。珍妮的目光在一丛丛的植物上溜来溜去,好奇地打量仙人掌丛的深处,不时轻声问她的伙伴:
“这就是荒野吗,奥尔索?”
可是荒野原来并不荒凉。从远远的丛林中传来公山鹑的呼唤声,周围有叽叽声、吱吱声、咕咕声——总之是生活在仙人掌丛中的小兽各种极不相同的声音。有时成群的山鹑突然飞起;长毛蓬松的鸟类迈开长腿在地上奔逃;当他们走近时黑色的松鼠躲到地底下去;野兔和家兔四散奔逃;黄鼠在洞穴前蹲着,使人想起肥胖的德国农夫站在自家屋门前。稍事休息后,他们继续向前。珍妮很快就想喝水了,奥尔索身上印第安人特有的灵敏本性觉醒,他采集了仙人掌的果子,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困境。果子很多,它们像花一样,是长在叶子上的。诚然,把果子弄干净的时候他们两人被细如发丝的刺所扎伤,但果子却正合他们的口味。酸而微甜的果子既解渴,又充饥。荒原像母亲一样哺育他们:体力得到补充以后,他们可以继续行走了。仙人掌丛越来越高,可以认为它们竞相往高长。脚下的土地已是通往山上的缓坡。从小山冈上再次回头望,他们看到阿纳海姆已经轮廓模糊,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生长在低洼处的树林。马戏场已经压根儿看不见。然而他们还是不知疲倦地向山里走去,群山越来越清晰。地形开始具有另一种性质。仙人掌中出现灌木丛,甚至树林。圣安娜山麓丛林密布部分开始了。奥尔索折断一棵较小的树,掰去枝桠,做成一根棍子,这棍子在他手中可以成为有威胁力的武器。印第安人的本能提醒他,在山里走路,哪怕只有一根棍子,也比赤手空拳强,何况太阳已经缓缓西沉。巨大的火盘,看去远在阿纳海姆城后边,已经沉入海洋。太阳很快就完全消失,西边燃烧起大火,仿佛红色、金黄色和橙色的彩带,长长的、舒展的,横过整个天空。群山如尖利的牙齿耸立在这明亮的背景上;仙人掌的轮廓变得离奇古怪,时而像人,时而像野兽。珍妮的眼睛困倦得睁不开,但是他们两人还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往山里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久他们看见山岩,走到山岩脚下,发现一条小溪。喝饱水以后,他们沿着溪岸继续走。起先还只偶尔遇到岩石,后来岩石如墙一般陡立,越往前越高。最后他们走进了峡谷。晚霞熄灭了。黑暗越来越浓地笼罩大地。藤蔓在峡谷的两壁间攀援纠结,在河床上似乎形成了拱顶,这种地方一片漆黑,十分恐怖。从下面看不见的树木在头上喧闹,奥尔索料到那儿是密林,大概挤满了野兽。从那里不时传来可疑的声音,等到夜色降临,开始清晰地听到猞猁的嘶哑的呼唤,美洲豹的哀号和郊狼的号泣。
“你害怕吗,珍妮?”奥尔索问。
“不!”姑娘回答。
然而她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往前走,所以奥尔索抱着她走。他抱着会遇到某个圈地者的住所或者墨西哥人的小村庄的希望,一直往前走。有两三次他似乎觉得他看到远处野兽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这时他一只手搂紧胸前已经睡熟的珍妮,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棍子。他自己也疲惫不堪。虽然他孔武有力,珍妮却已经压得他手臂疼痛了,何况他一直只用左手抱她,腾出右手以防备野兽袭击。他不时放慢脚步,好喘口气,再接着走。忽然,他停住脚,开始紧张地倾听。他似乎觉得有钟声传来,那通常是圈地者夜间召唤牛羊归去的钟声。他加快脚步,走到溪涧的拐弯处。钟声越来越清晰,不久狗吠声也加入进来。现在奥尔索确信他们来到某个住所附近。这可是太及时了:他终于疲惫不堪,精疲力竭了。
奥尔索又经过一个河湾,看见了亮光;随着他的走近,他那敏锐的眼睛开始分辨出那是篝火,狗,显然是拴在树上,它吠叫着往前扑,最后是一个人,坐在篝火旁边。
“上帝保佑,”奥尔索心里想,“但愿这个人是‘善书’上的人。”
随后他决定叫醒珍妮。
“珍!”他喊道。“醒醒,我们有东西吃了。”
“怎么回事?”姑娘问。“我们在哪里?”
“在荒野里。”
她完全醒了。
“那边是什么火光?”
“那里有人居住。现在我们有东西吃了。”
可怜的奥尔索饿坏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近篝火。狗越叫越凶;坐在火堆旁的老人用手挡住火光,朝黑暗中打量。随即,他问道:
“什么人?”
“是我们,”珍妮用细弱的嗓音回答,“我们很想吃点东西。”
“到这边来,”老人说。
他们从躲藏的大岩石后面走出来,手拉着手,站在篝火前。老人以惊讶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嘴里情不自禁地惊叹道:
“怎么回事?[9]”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会让荒凉的圣安娜山的任何一个人惊讶不已。奥尔索和珍妮都穿着马戏班的服装。迷人的姑娘穿着粉红色的紧身服和短裙,这么突然地出现,在火光中看去就像神话里的仙女。她后面站着异常矮壮的男孩,也穿着肉色的紧身服,那衣服绷在他强壮的肌肉上。年老的圈地者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小姑娘分明更多地期望于自己的能言善辩,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我们是马戏团的,亲爱的先生。基尔什先生狠狠地打了奥尔索,后来又要打我。可是奥尔索不让他打我,他自己打了基尔什先生和另外四个黑人。于是我们往荒野逃,在仙人掌丛中钻,走了很久,奥尔索还抱着我,后来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很想吃东西。”
隐居的老人的脸色逐渐和悦,他的目光流露出父辈的仁慈神情,停留在秀丽的姑娘身上,她分明急于想一口气把话说完。
“小娃娃,你叫什么?”
“珍妮。”
“嗯,欢迎光临,珍妮,还有你,奥尔索!我很少看见人……到我这儿来,珍妮。”
小姑娘没有多加思索便用她那裸露的手臂拥抱了老人,并且重重地吻了他一下。她觉得他定然是“善书”中的英雄。
“基尔什先生不会到这里找我们吧?”她问,绯红的小脸离开老殖民者皱纹累累的脸。
“他会找到子弹,”老头儿反驳,随即补充道:“你们说,你们想吃东西?”
“嗯,是的,很想吃!”
圈地者扒开灰烬,从灰堆里取出一大块鹿的腿肉,顿时浓香四溢。他们吃了起来。
夜是辉煌的:月亮升到峡谷上方的高空中,丛林里莫卡维斯鸟甜甜地歌唱,篝火快乐地哔剥,奥尔索高兴得咕噜咕噜叫。他和姑娘都像饿狼一样向食物扑去。只有隐居的老人不想吃,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珍妮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是个父亲,也许仅仅因为在荒凉的山区难得看见人……
…………
从那时起,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
一八七九年
[1]西班牙语“万岁”的意思,这里是一般的欢呼声。
[2]原文为英语。
[3]穆斯登马:原产于欧洲,带到美洲后繁殖生长成半野的马。
[4]卡斯蒂利亚即今西班牙地区。
[5]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流行的一支民间歌曲。
[6]格蕾辛是歌德《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7]格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感伤主义代表人物。所画妇女儿童画像,风格妩媚。
[8]原文为英语。
[9]原文为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