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移民区生活
当时的波罗维纳是什么呢?是移民区,它刚建立。名称大概是事先想好的,创造名字的人无疑从这样的原则出发:既然名义存在,事物也应该存在。不久以前,在纽约、芝加哥、布法罗、底特律、密尔沃基和丹佛出版的波兰文乃至英文报纸,——总之,凡是在能听到波兰语的地方,到处都在向全世界[15],特别是向波兰移民宣扬,谁想健康、富裕、幸福,吃得好、活得长寿,死后进天堂,那就让他到地上的天堂,即波罗维纳来。广告宣称,在将要建立波罗维纳的阿肯色州,虽然荒凉,却是世界上最有利于健康的地方。诚然,孟菲斯居民点坐落在边界上,密西西比河的另一边,是黄热病的发源地。然而据广告上说,黄热病或其他任何热病都不会越过像密西西比河这样的河流。在阿肯色的高高河岸上之所以没有黄热病还因为毗邻而居的印第安人会立即毫不怜悯地剥下患者的头皮。热病看见红种人便发抖。由于多种情况的巧合,移民们在波罗维纳将生活在东面存在的热病和西边居住的红种人之间,即完全的中立地带,因而,便有着这样的前途:经过千年之后,波罗维纳无疑将拥有二百万居民,而土地,如今每一英亩付一个半美元的土地,那时候半平方米将值一千美元。
在这样的许诺和远景前面是很难顶得住的。广告使那些不太愿意与印第安人毗邻而居的人相信,英勇而善良的部落恰恰对波兰人怀着特殊的同情,因而移民们可以指望红种人对他们持最亲切的态度。最后,众所周知,只要铁路通过森林和高草原,电线杆像十字架一般竖起,这些十字架在最短时间内将成为印第安人坟头的墓碑,因为波罗维纳既已归铁路公司所有,那么消灭红种人自然将是当务之急。
波罗维纳确实早就属于铁路公司所有,这保证了移民区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产品的销售,以及未来的全面发展。诚然,广告中忘记指出,铁路暂时还只是在计划之中,而通过出售政府拨给铁路公司的无人居住地区的土地来保障,或者更确切一点说,补充建筑铁路所需的资金。不过忘记提到这一点,很容易用事情的复杂性来解释。但是对于波罗维纳人来说,那只意味着这样一个不甚显著的差别:它不在铁道线上,而在荒僻无人地区,到那里去得乘马车,而且路途极其艰险。
由于这一遗忘可能产生种种不快,但是,当然,不快只是暂时的,理应随着铁路的通车而结束。最后,同样众所周知的是,在美国,广告是不能按字面理解的,正像任何植物移植到美国土地上,长得很美,却不结果一样。美国报刊上的广告也发达到如此程度,有时在修辞的杂草丛中极难找到真实的内核。但是撇开广告中一切应当算是修辞的东西,毕竟还是可以认定,波罗维纳将不比其它几千个移民区差,而关于这些移民区,报刊曾经带着不少的夸张报导过。
某些方面的条件甚至可能是有利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甚至散布在全美国的许多波兰人家庭,从五湖区到佛罗里达的棕榈林,从亚特兰大到加利福尼亚海滨,纷纷报名前往未来的移民区定居。普鲁士的玛祖尔人[16],西里西亚人,波兹南和加利西亚的侨民,奥古斯图夫附近的立陶宛人,华沙近郊的玛祖尔人,这些人在芝加哥和密尔沃基的工厂里做工,却早就向往着乡村生活,纷纷利用得风气之先的便利,想逃出烟熏的、令人窒息的城市,在无边无际的田野、森林和阿肯色的高草原上拿起犁和斧子。那些在得克萨斯觉得太热的人,或者在明尼苏达觉得太冷,在底特律觉得太潮湿或者在伊利诺斯吃不饱的人,加入第一批人的行列。这几百人,大多数是男人,但也有带着孩子的妇女,他们向阿肯色进发。“流血的阿肯色”的称号不太使移民们害怕。虽然说句实话,害怕的理由是存在的,因为直到现在,这个地区多的是英勇善战的印第安人,逃避法律制裁的罪犯,强盗,变得野蛮的殖民者,违反政府禁令在雷德河岸边偷伐森林的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逃脱了绞刑架的冒险者;直到现在,这个州的西部地区仍以红种人和猎捕水牛的白种猎人间的残酷争斗和可怕的林奇法庭[17]著称于世。不过玛祖尔人,当他手里有根棍子,尤其是当他知道,他身边和背后站着自己的玛祖尔人时,他也不大喜欢让步,而对挡住他去路的人不客气地喊道:“别找麻烦,否则,我要让你连骨头都没法收拾!”同样早就众所周知的是,玛祖尔人之间是和睦相处的,而且他们这样居住:马采克[18]可以随时操起木棍赶去支援马采克。
对于大多数移民,小石城是集合点,但是从小石城到距离波罗维纳最近的村落,比从华沙到克拉科夫的路途还要遥远,而且还要艰险,得经过无人地区,穿过茂密的树林,越过泛滥的河流。有几个人不愿等待大家到齐,便独自出发前往该地,结果一去无消息;不过其余的人顺利到达,在森林中扎下营寨。
说实话,移民们到达之后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们原以为在原定移民地区会有田野和森林,结果发现只有森林,尚需要连根拔除。黑橡树、红木、悬铃木和阴森森的山核桃树在这里长得密密麻麻一大片。穿过丛林简直不可能:下面长着灌木丛,上面藤蔓粗如缆绳,缠绕树木,时而形成悬桥,时而形成幕布,时而又像长长的花串,密密实实,视线简直无法穿透。往森林中多走几步,就望不见天日,昏暗得能让你立即迷路和死去。玛祖尔人打量打量自己的拳头,斧子,又打量打量七八米粗的橡树,不免气馁了。
树木多并非坏事,可以用来造房子,生炉子,但是一个人要砍伐八十公顷森林,挖出树根,搬走它,然后再拿起犁耙——这可是漫长年月的事情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动手干。于是有的玛祖尔人在到达的第二天便划几个十字,往手掌心吐口唾沫,抄起斧子,嗨了一声,挥起斧子……从此以后,在阿肯色的森林里便从早到晚响起了斧子叮叮声,有时还有歌声:
雅谢克走进
心上人的院子:
“咱们走吧,卡霞,
跟我去松树林,
幽暗绿色的松树林……”
宿营地设在小河边,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房屋决定建造在森林边沿,围成四方形,中央将来造教堂和学校。不过这事儿还远着呢,眼下这里停着移民家庭的大篷车。大篷车排成三角形,以便万一遭到袭击时可以像城堡似的作防卫之用。大篷车周围的空地上放牧着骡子、马、阉牛、母牛和羊,年轻人以手枪和火枪做武器守卫牲口。人们在车上或三角形里面的篝火旁睡觉。
白天宿营地只留下妇女和孩子,男人的存在只能从响遍整个森林的斧子叮叮声中知道。夜里,密林中美洲豹、阿肯色狼和郊狼等野兽嚎叫。可怕的灰熊,跟其他猛兽相比,它不大怕火,有时一直走到离大篷车很近的地方;这时在黑暗中响起枪声和叫喊声:“打野兽!”从得克萨斯来的人大多数是有经验的猎手,现在是春天野兽向北迁徙的季节,他们毫不费劲就可以猎捕到羚羊、鹿和水牛,以兽肉供养自己家人。其余的移民主要吃从小石城或克拉克斯维尔运来的玉米粉和腌牛肉。此外还宰绵羊,那是每家人家沿途大量购买的。
每天晚上,大篷车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一堆大篝火,年轻人吃罢晚饭,不去睡觉,却跳起舞来。一个音乐家拿着小提琴,灵巧地奏起奥白尔塔斯舞曲,等小提琴的乐声消失在森林的喧哗中,其余的人便按美国方式帮助音乐家——敲铁皮大盆子。生活在沉重的劳动中过去,喧闹而没有秩序。首先必须建造房子;于是在绿草如茵的林中空地上很快就竖起了圆木的墙框,整个营地遍地皆是树皮、木屑和刨花。红木原来是十分适合于造房子的,但为了砍伐红木常要走得很远。许多移民用大篷车上拆下的麻布搭个临时帐篷。其他人,尤其是没结婚的,不那么需要头上有个盖的,他们挖树根挖腻了,开始在橡树和山核桃比较少的地方耕种了。这时,自从阿肯色有森林以来第一次在林中响起催促公牛的吆喝声。
移民身上堆着那么多工作,不知道首先干什么:先造房子,挖树根,还是去打猎。一开始就查明,殖民者的全权代表背地里向铁路公司购买了土地,以前他从没有来过这里,否则他不会购买茂密的森林,何况当初购买草原上只有部分地方长杂树的土地相当容易……
诚然,他也好,铁路公司的委托代理人也好,都来到当地,准备划分地段,给每人指定土地,但是看到情况如此,他们转悠了两三天,接着吵了一架,回克拉克斯维尔去了,说是去找丈量土地的工具,却再也没有在移民区露面。
很快弄清楚,原来一部分移民付钱多些,另一部分人少些,但是,更糟的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土地在哪里,怎样划分地界。移民们没有任何领导,没有任何权力部门协调他们的事务,解决他们的纠纷。他们不明白,他们应当怎样工作。德国人打算让所有的人一起去砍伐森林,然后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用共同的力量建造房屋,再给每人量出宅旁土地。而玛祖尔人都想马上得到自己的土地,人人都想在自己的土地上造房子、伐树木,而且都想在树木比较稀少又比较靠近水源的林中空地上占据地盘。因为这缘故发生许多争吵。有一天某个格林曼斯基先生的大篷车突然来到,使争吵更趋激烈。这位格林曼斯基先生来自德国人所居住的辛辛那提,在那边大概只叫格林曼,到波罗维纳才给自己加上“斯基”,想必是为了便于做生意吧。他的大篷车有遮篷,麻布遮篷两边写着黑色大字:“沙龙”,下面以较小的字写着:“白兰地,威士忌,杜松子酒”。
这辆大篷车以什么方法经过克拉克斯维尔和波罗维纳之间的危险的荒凉地区,安然无恙地到达,草原上的强盗怎么没有抢劫他,在克拉克斯维尔附近小股流动的印第安人怎么会没有扒下他格林曼斯基先生的头皮,——这是他的秘密;重要的是他来了,而且从头一天起他便生意兴隆。移民们从那一天起也争吵开了。大部分争吵是为土地、为工具、为绵羊、为篝火旁的地盘,有些争吵则纯粹因为鸡毛蒜皮原因造成的误解。移民中无缘无故地出现了某种土里土气的美国的爱国主义。来自北方各州的开始称赞原先的住地,同时,南方各州的移民则唱反调。在这种时候可以听到美国式波兰方言的样板,用英语作线到处补缀由于远离故土、来到陌生人中间而形成的波兰语的窟窿。
“你们为什么那样大肆赞扬你们南方的地区[19],”比如,有个芝加哥来的小伙子说。“在我们伊利诺斯,放眼望去,到处是黑麦[20],如果乘火车[21]走上几里,你又马上到了城市[22]。你去农场,想造房子,不用砍树,买建筑木材[23]就行。可你们这里怎么了?”
“我们那里一个产金砂的峡谷[24]就比你们所有村庄还值钱。”
“你叫我什么?我在那里是先生[25],在这里也是先生[26],你是什么人?”
“别嚷嚷,否则我拿起石头[27]砸你,或者把你沉到河[28]里去,如果你再凶的话。你的生意关我屁事!”
“你干吗当我傻瓜[29]?我才不希罕你呢!”
……
总之,移民区的情况不妙,因为移民们像一群没有牧人的绵羊。为土地而发生的争吵越来越多。事情闹到头破血流大殴斗的地步,从一些城市或移民区来的外来人联合起来,反对另外一些地方来的人。虽然一些比较有经验、比较明事达理的人逐渐获得威信和权力,但并不是始终能制止殴斗的。只有危险时刻保存自己的本能才使人们忘记争吵。有一天傍晚,印第安人偷去十只羊,男人们毫不思索,大家一起去追赶。羊夺回来了,一个贼被打得不久即死去,那天晚上营地里一片和睦;但次日早晨开始挖树根时又打架了。不过有时候晚上和平也会降临,那是音乐家不奏舞曲,而奏起各种歌曲的时候,这些歌曲人人在遥远的过去,在自己家的草屋顶下曾经听过。谈话声一下子停止。农民们围住音乐家,森林的喧哗应和他,篝火的火焰哔剥响,火星飞射,而他们则低头站着,他们的心已飞往海洋彼岸。常常是明月已经高高挂在森林上空,他们还兀自在倾听。然而除了这些短暂的片刻之外,移民区中的生活越来越糟糕。混乱增加,憎恨产生。这个小小的、被抛弃在大森林中几乎与世隔绝的社会,无人领导,不可能从既成的状况中找到出路。
移民当中也出现我们熟悉的人物:老农民华富若·托卜列克和他的女儿玛蕾霞。来到阿肯色以后,他们和波罗维纳其他移民遭到同样的命运。起先他们的日子还比较好。森林不是纽约的大马路,况且他们在那里时一无所有,而这里倒有大篷车,若干生活用品——在克拉克斯维尔买的便宜货,以及耕种土地所必需的工具。在那里,他们深受极度思念故乡的痛苦,在这里,沉重的劳动使思想离不开迫切的需求。华富若从早到晚伐木,砍圆木,供造房子用。玛蕾霞生火,做饭,在小河里洗衣服,尽管劳累,在新鲜空气中干活却逐步洗去她脸上的病容,那是在纽约的穷苦生活留下的。从得克萨斯吹来的火烫的热风使她苍白的小脸覆上一层红铜色。从圣安东尼奥和五湖区来的年轻小伙子们,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要打架,却在一件事情上看法一致:玛蕾霞的眼睛在淡褐色的头发下闪亮,就像黑麦丛中的矢车菊,世界上还不曾见过更漂亮的姑娘。玛蕾霞的美貌对华富若极为有利。他自己挑选了一块地,树木比较稀少的地,没有人阻拦他,因为全体小伙子都站在他一边。小伙子们一次次帮他伐木,砍平圆木,竖起墙框,狡猾的老头儿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时说道:
“我女儿在草地上走,就像一朵百合花,就像一个女王。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初次见面的人我不给,因为她可不是普普通通什么人,她是主人的女儿。谁对我恭恭敬敬,对我帮助最大,我就给谁;吊儿郎当的人,我不给。”
于是每个人在帮老头儿忙的时候就认为是在帮自己的忙。
这样一来,华富若竟比其他人过得好,如果移民区有什么前途的话,他会过得很顺利。但是那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一个星期过去,又一个星期过去。人们砍掉林中空地四周的树木,遍地刨花,有的地方墙框已经发黄,可是这一切比起要做的事情来却是微不足道的。绿色的墙一般的森林,在斧子的进攻下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却。进过密密的丛林的人放出离奇古怪的谣言,说这森林好像是没有尽头的,不远处就是可怕的沼泽地和树下的死水潭,水中似乎有什么怪物,丛林中似乎飘荡着气味,某种水汽;神秘的蛇在咝咝叫,看不见的人在喊:“别过来!”还有些古怪荒蛮的灌木丛抓住人的衣服不放。一个芝加哥的小伙子一口咬定他看见鬼了,它从沼泽中伸出毛茸茸的头来,向他大声咆哮,他好不容易才逃脱。得克萨斯来的人告诉他,那可能是水牛,但小伙子不相信。这样,混乱又加上了迷信。遇到鬼之后几天,两个大胆的人往森林里去,结果再也没有回宿营地。几个人干重活受了点内伤,后来害上了疟疾。为了土地的争吵尖锐到如此程度,竟至于流血。为了牲口也发生纠纷,没作任何标记的牲畜被别人拉走。宿营地作鸟兽散了,如今移民们将大篷车停放在林中空地的各个角落里,以便彼此保持距离。谁也不知道轮到谁去看守牲口,于是绵羊很快便开始走失。越来越明显,当太阳升起,露珠耀眼——等伐去树木的庄稼地里开始发绿,牲口繁殖的时候,储备的食料快完了,饥饿也快来临。
人们陷于绝望。森林中斧子的叮叮声稀疏了,人们的勇气消失,耐心没有了。每个还在干活的人可能会被人家说:“瞧,现在是你的时候了。”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是属于别人的。听到对代表们的公正的责难越来越多。人们抱怨说,人家把他们领到森林来送死。身上还有几文钱的人陆续坐上大篷车到克拉克斯维尔去了。但大部分人在迁移中花光了所有的钱,无力回去了。眼看死亡不可避免,他们在绝望中痛苦万分。
最后,伐木完全停止,森林在喧哗,似在嘲笑人们的软弱。“伐木两年,到临了饿死”——农民们互相说。森林仍在喧哗,仿佛在嘲笑他们。
一天傍晚,华富若来到玛蕾霞身边,说:
“这里的人显然都得死,我们也逃不脱。”
“一切全靠上帝的意志,”姑娘回答,“在此以前,上帝宽恕我们,那么,也许,现在也不会撇下我们。”
她抬起湛蓝如矢车菊的眼睛望着星星,在篝火的光芒中恰似一个圣女。芝加哥的小伙子和得克萨斯的猎人看着她说:
“我们也不会撇下你,玛蕾霞,你是我们艳红的霞光。”
而姑娘这时候却在想,只有一个人,她可以和他一起去到天涯海角,这就是利平采的雅谢克。不过他虽然曾经许诺要像鸭子似的游过海洋来找她,变作鸟儿从天上飞来,化作镶宝石的金戒指从路上滚来,然而他并没有游来,并没有飞来,他准是把她这个可怜的姑娘忘记了。
玛蕾霞不可能不看到,移民区的情况在恶化,但是她曾经掉进过这样的旋涡,上帝帮助她摆脱这样的深渊,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动摇她对上天会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信心。
此外,她还回想起纽约的那个老绅士,他帮助他们摆脱穷困,来到这里。他曾给过她一张名片,说她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去找他,他始终会给她以帮助。
这时,移民区的情况每日都在恶化。人们夜里逃走,后来他们怎么样——不得而知。四周的森林在喧哗,在嘲笑。
但是连老华富若也受了内伤。他勉强熬了两天,脊椎骨一节一节疼痛下去,到第三天他已经站都站不起了。玛蕾霞去森林里,挖来青苔,涂抹在拼在一起的几根圆木上,把父亲放在这样的床铺上,动手用白酒为他配什么草药。
“玛蕾霞,”老头儿说,“死神已经从森林中朝我走来;你要当孤女了,孤零零一人在世界上。上帝为了我的深重的罪孽惩罚我,因为我带你漂洋过海,害了你。我死的时候会很难过……”
“行了,父亲,”姑娘回答,“如果我不跟着你来,上帝会惩罚我的。”
“只是我不该撇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如果把你嫁了人,我死时心里会轻松些。嫁给黑皮奥尔利克吧,女儿,他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他不会撇下你的。”
黑皮奥尔利克是得克萨斯最优秀的猎人,听了老人的话,的一声跪下。
“谢谢,父亲,”他说,“我爱这姑娘,像爱自己的命运。森林中的生活我知道,我不会让玛蕾霞死的。”
他跪在地上,望着玛蕾霞,如同望着神像;可是她对着老人一躬到地,说道:
“父亲,不要逼我:我向人发过誓,那人将是我的丈夫,此外我心中没有任何人。”
“你向人发过誓,可那人不会成为你的丈夫,因为我要杀死他,”奥尔利克回答。“你将是我的,玛蕾霞,我的,要么就不属于任何人。我们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你也要死,如果我不救你的话。”
黑皮奥尔利克说得对:移民区确实接近死亡了。又过了两三个星期,粮食吃完了。移民们已经在宰杀干活的牲口。疟疾开始猖獗。人们时而诅咒命运,时而向苍天呼救。一个星期天,老人、青年、妇女和儿童双膝跪在草地上,齐声祷告。树梢不再摇摆;森林似乎在倾听,不再出声。只是等人们的祷告声停止,它才重新威胁地喧哗,似乎说:“我是这里的皇帝,我是主宰,我在这里比一切都更有力量!”
可是在森林中生活过不少年的黑皮奥尔利克,抬起他的黑眼睛,古怪地凝视了一会,说道:
“咱们还得较量较量,看谁强过谁……”
人们也注视着奥尔利克,他们心头燃起希望。许多人在得克萨斯时就已经知道他,对他怀有巨大的信心,因为他在得克萨斯时就以最优秀的猎人著称。小伙子确实在草原上变得野蛮了,壮实得像棵橡树。猎熊时他一对一。在他早先居住的圣安东尼奥,大家都知道他经常带着枪出去一两个月,总是安然无恙地归来。因为他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故而人家叫他黑皮。有个时期人们甚至在说,他好像在墨西哥边境抢劫过,但这不是实情。奥尔利克只带回兽皮,有时是印第安人的头皮,当地神甫威胁他,要他离开教堂。如今在波罗维纳,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担心。森林哺养他,给他水喝,给他衣服穿。
于是,当移民们惊惶失措,四散奔逃时,奥尔利克在其他得克萨斯人的支持下逐步把一切揽在手里。他向森林挑战时,大家闪过一个念头:奥尔利克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铁树的黑色枝桠的高处还闪耀着金色的霞光,后来变成深红色,最后熄灭了。刮着西风。等天色发黑,奥尔利克拿起枪,到森林里去了。
夜已经降临,远处,黑魆魆的密林中,出现一颗巨大的金色星星,像朝霞般发红,像初升的太阳;它异常迅速地增大,散发着血一般殷红的光芒。
“森林起火了!森林起火了!”宿营地响起呼喊声。
成群的鸟儿闹哄哄地从森林四周飞起,叽叽哇哇,刺耳地尖声啼叫。营地里的牲口抱怨地哞哞叫,狗吠叫,人们惊骇地东奔西窜,不知道大火是否会朝他们蔓延过来,但是强劲的南风把火焰刮向另一边。与此同时,第二颗星又在远处闪耀红光,接着是第三颗。它们很快和第一颗星会合,于是大火在广大的地域肆虐起来。火焰如水一般四处流散,顺着枯藤蔓和野葡萄流窜,吞噬着树叶。风捋下着火的叶子,它们像火鸟似的在森林中到处飞散。树木随着恐怖的轰隆声在火焰中断裂,令人想起大炮轰鸣。嘈杂声,风的呼啸声,火的低沉的咆哮,鸟的啼叫,野兽的哀号,响彻空间。粗大的树木像一根根火柱似的摇摇晃晃。烧焦了的、弯弯曲曲的藤蔓从上面断裂,正在燃烧的枝条飘来荡去,犹如魔鬼挥舞着手臂,把火星和火焰从一棵树抛到另一棵树。天空红了,仿佛天上也燃起大火。天色明亮,如同白昼。森林中出现一片火海,带来死亡和毁灭,仿佛天神震怒了。
烟,热气,焦味,充塞空间。宿营地的人,虽然没有危险威胁他们,却惶惶不安地东奔西走,相互呼喊。
突然,从正在燃烧的森林里,从翻腾的烈焰和飞迸的火星中出现黑皮奥尔利克。他那被烟炱熏黑的脸膛令人畏惧。
他站在包围他的移民圈中间,拄着枪,说:
“你们不用再伐树了。我放火烧了它。明天我们将有足够的土地。”
然后,他走到玛蕾霞身边,说道:
“你应当是我的,因为是我放火烧了森林。这里有谁比我更有力量?”
瞧见他闪闪放光的眼睛,姑娘浑身颤抖,她觉得他是那么可怕。
自从来到波罗维纳,她第一次感谢上帝,雅谢克幸好远在利平采。
与此同时,大火蔓延得越来越远,天空阴霾沉沉,要下雨了。
黎明时分,移民中有人去看火灾的场地,但是难以忍受的灼热使人无法靠近森林。次日,大火的烟雾停留在空中,像一团浓雾,几步之外不见人影。夜里开始下起稀稀拉拉的雨来,迅速变成可怕的暴雨。也许,大火促使乌云聚集,但是,除此之外,此时正值春季,密西西比河下游及阿肯色河和雷德河地带总是大雨滂沱。这是水汽蒸发造成的,在沼泽星罗棋布的阿肯色地区水源充沛,尤其是春天,遥远的山区积雪融化,江河湖泊泛滥。林中空地被大雨泡软,逐渐变成池塘。
人们整天被雨水淋湿,生起病来。一部分移民决定离开移民区去克拉克斯维尔,但很快又折回,带来消息说是河水泛滥,无法渡河到对岸。情况变得危急:自从移民们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过去,食料储备耗尽,去克拉克斯维尔运粮食又是不可思议的。
只有华富若和玛蕾霞受到饥饿的威胁比别人少些,因为黑皮奥尔利克的无所不能的手在庇护他们。他每天早晨给他们带来野兽,那是他用枪打的或者用捕兽器捉的;在华富若所躺的圆木拼成的铺板上面,奥尔利克张起他自己的幕布,给老人及玛蕾霞遮雨。
只好接受奥尔利克几乎是硬要给予的援助,同时也就欠下一份人情,因为钱他是不收的,他只是坚持要求玛蕾霞答应婚事。
“世界上又不是只我一个,”姑娘说,“你另外找一个吧,就当我已经找了另外的人。”
但是奥尔利克回答:
“即使我走遍全世界,像你这样的姑娘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对我来说,你是世上唯一的,理应属于我的。喏,等到你父亲死了,你怎么办?到我这里来吧,你自己来,我要抓住你,像狼抓小绵羊,叼到森林里去,但我不会撕碎你,不会。你将是我的,我的唯一的。谁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在这里我怕谁?让你的雅谢克来吧:我倒是希望他来这里!”
至于华富若,那么,奥尔利克显然说对了。老头儿一天天不行了,每当他说胡话,总是讲自己的罪孽,讲利平采,讲上帝不让他见故乡。玛蕾霞为他,也为自己,抛洒眼泪。奥尔利克答应同她去利平采,只要她嫁给他,这于她不是欢乐,而是痛苦。回雅谢克所在的利平采去,成了别人的妻子再回去——无论如何不行!宁愿死在这里,让第一棵倒下的树压死在这里。她似乎觉得准会这样。
这时,新的威胁悬在移民们头上。
雨越来越大。有一天深夜,奥尔利克和往常一样到森林里去了,营地里传来绝望的呼喊声:“水!水!”移民们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看见黑暗中泛白的水,哗哗地拍打着树木。狂暴翻腾的水浪闪射着钢一般白色的暗淡反光。从树根耸立的河岸边,从大火焚烧过的森林里,传来迅速奔涌的洪水的哗哗声。四面八方响起呼叫声。妇女和儿童爬上大篷车,男人们拼命奔向空地的西边,那里的树木尚未被砍伐。洪水已经深及他们的膝盖,而且还在迅速上涨。从森林中传来的喧闹声,混合着恐惧的哀号、呼喊和求救声,越来越响。很快,连大牲口也在激浪冲击下退却,四处奔逃。水流越来越湍急。大水冲走羊群,它们咩咩地哀鸣求救,直到消失在树林中。大雨倾盆,情势一分钟比一分钟危急。远处的隆隆声混合着汹涌波浪的怒吼和低沉的轰响。大篷车在波涛冲击下抖动。很显然,阿肯色河及其全部支流泛滥了。这不是一般的滂沱大雨,而是大洪水:水涌进森林,把树木连根拔起,大自然发怒了,带来了恐惧、黑暗和死亡。
一辆停在大火焚烧过的森林边沿的大篷车倒了。车上的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救命呀!”几乎与此同时,几个男人从树上跳下,飞扑过去帮助,然而波浪把他们冲走,卷入旋涡,冲向森林,毁灭了。其他大篷车上的妇女爬到麻布棚顶上。雨的哗哗声越来越响,黑暗加浓。汹涌澎湃的波涛时而冲来树干和抱住树干的人,时而冲来黑蓬蓬的野兽;时而又是不知什么人的手刹那间伸出水面,旋即又永远消失在水中。
滔滔激流的哗哗声越来越响,盖过了落在水中的牲口的绝望哀号,以及“耶稣!耶稣!玛利亚!”的呼喊。草地形成旋涡和回流,大篷车不见影踪了。
华富若和玛蕾霞怎么样了呢?在奥尔利克帐篷中,老头儿所躺的圆木拼成的木板床像个木排似的浮了起来,救了他们。波浪起先冲得木排在整个空地上到处旋转,随后把它冲往森林。木排撞击着一棵棵大树,被大水冲向黑暗中的远方。姑娘跪在生病的父亲身边,双手伸向天空,呼喊求救,可是回答她的只有风逐水浪的哗哗声……帐篷破裂……木排也随时可能散架,因为前前后后漂浮着连根拔起的断树,很可能把他们撞扁或掀翻……最后木排扎在一棵树上,此时,从勉强露在水面的树梢上听见不知什么人的嗓音:
“拿着枪,两个人都靠边,免得我跳上来时木排翻了……”
他们刚按着吩咐办,便有个人从树梢跳到木排上来。这人是奥尔利克。
“玛蕾霞,”他坚定地说,“我说过,不会撇下你,我信守诺言。上帝保佑,我也要救你们摆脱这场灾难。”
他从腰间取下斧子,砍下一根直而结实的树枝,顷刻之间做成一件类似船桨的东西,他朝树上一推,开始划桨。来到激流中,他们疾如闪电般地飞驰——到哪里去?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们漂浮着。奥尔利克不时把遇到的树干和树枝往旁边扒,或者让木排拐弯,避开挺立在途中的树木。
他的巨大的力气似乎增加了一倍,敏锐的眼睛在黑暗中连最微小的危险都能发现。几个小时过去,其他任何人如处在奥尔利克的位子上定会疲惫不堪而倒下,可他竟没有感到疲劳。快到早晨时他们出了森林,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空旷的处所,没有一棵树。然而周围却是一片汪洋。黄浊的巨浪,激荡着泡沫的浪峰,咆哮着在空旷的水域中央突起。天色破晓了。奥尔利克确信附近一棵树也没有了,便停止划桨片刻,转身对玛蕾霞说:
“现在你是我的了,因为我把你从死神手中夺了过来。”
他的头裸露着,湿淋淋的脸因为与水搏斗而发红,散发着那样不可摧毁的力量,使玛蕾霞第一次不敢向他提起她对别人许过诺言。
“玛蕾霞,”奥尔利克柔声说。“玛蕾霞,我的看不够的玛蕾霞!”
“我们往哪里去?”姑娘问,想改变话题。
“嗨,还不是反正一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亲爱的……”
“划吧,死神还在附近。”
奥尔利克又拿起桨。这时华富若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他突发高烧,后来热度退了,可身子越来越衰弱。这衰老的、疲惫不堪的身躯经受了太多的贫穷困乏,现在,结局和伟大的永恒的安宁临近了。中午他醒来,说:
“玛蕾霞,看来,我已经活不到明天早晨了。啊,女儿,女儿!我要是没有带着你离开利平采就好了!但是上帝怜悯!我经历过不少苦难,所以,兴许他会原谅我的罪孽。尽你的可能把我埋葬了之后,让奥尔利克带你去纽约找那位老先生。他为人善良,会可怜你的,你问他要一笔路费,回利平采去吧。我已经回不去了。上帝呀,仁慈的上帝,让我的灵魂飞回故乡吧,像鸟儿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胡话,嘟嘟囔囔地念祷词,但是突然高声吆喝道:“别把我像条狗似的扔在水里。”随后,他分明想起他曾要把玛蕾霞淹死在水里,故而他哀求道:“我的女儿,你原谅我!原谅我!……”
姑娘坐在垂死的父亲的头旁边,失声恸哭……奥尔利克依旧划桨,但是他也被泪水哽住了。
傍晚时天空放晴。落日出现在大水淹没的地方,在水中映出长长的金黄色的带子。老人死了。不过上帝垂怜于他,为他派来了平静而轻松的死神。起先华富若以诉苦的口吻反复说道:“我从故乡出来。”但是后来在呓语中他似乎正返回故乡去。他仿佛觉得,纽约的老绅士给了他路费,给了他买一块地的钱,所以他和玛蕾霞回故乡去。他们在海洋上,轮船昼夜兼程,水手们在唱歌。后来他望见汉堡港,他们正是从汉堡港出来的。一些城市在他眼前掠过,周围听到的是德语,然而列车向前飞驰,华富若觉得他离家越来越近了,他高兴得心胸都开阔了,从故乡那边飘来另一种可爱的芳香。然而这是怎么了?已经到边境了?可怜的农民的心像锤子敲似的怦怦直跳……快些!快些!我的天哪,天哪!瞧,那边已经是田野了,那是马采克的梨树……故乡的灰色农舍和教堂。一个头戴羊皮帽的农民在不远处耕地。华富若从车厢里向他伸出双手:“朋友!朋友!……”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继续往前。那边是什么?普什莱姆勃莱城,后面就是利平采了。他们和玛蕾霞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已经是春天。黑麦扬花……五月的甲虫嗡嗡飞鸣……普什莱姆勃莱的教堂钟声悠扬……哦,上帝呀!为什么赐给他这个有罪的人这么多幸福?再翻过那个山冈,那边就是十字架,就到利平采地界了。他们已经不是在走,而像长着翅膀似的在飞,这不,他们已经来到小山冈上的十字架旁。老头儿跪下,幸福得大声痛哭,亲吻土地,随后爬到十字架跟前,用双臂抱住它:他终于在利平采了!是的,是这样的,他终于在利平采了,可是他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沿着泛滥的河流漂浮的木排上,而灵魂飞往那边,幸福和宁静在那儿等待他……
女儿徒然地对着他哭诉,呼唤着“父亲!父亲!”可怜的玛蕾霞,他已经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他在利平采觉得太好了。
夜晚降临。木桨已从奥尔利克手中掉下,他饿得不堪忍受。玛蕾霞跪在已死的父亲身边,断断续续地念着祈祷文,而四周仍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直到天边。
他们终于进入一条河道,木排被激流冲得飞速直下,简直无法驾驭。奥尔利克已经感到力气将尽,但他突然跳起来,喊道:
“我以上帝发誓,那边有亮光!”
他伸出手,指着远方。玛蕾霞一看:果然,远处似乎有火光闪烁,在水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这是从克拉克斯维尔来的船!”奥尔利克激动地说。“看来,有人来救我们了。可别跟他们交叉而过。我能救你了,玛蕾霞,相信我。”
他拼出全力划桨。火光渐渐变大,在红光中已经可以分辨出一条大船的轮廓。船还在很远的地方,但那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刻在缩短。忽然,奥尔利克发现船不往前走了。
他们的木排受到一股急流的冲击,飞快地漂向与船相反的方向。
奥尔利克当桨用的那根树枝突然折断了。他们没有桨了。水流推送他们,越漂越远,灯光缩小。幸亏一刻钟后木排撞到孤零零地耸立在流水漫溢的草原上的一棵树上,被树的枝桠挡住了。
他们开始大声呼救,但是滔滔水声把他们的声音给淹没了。
“我开枪,”奥尔利克说,“他们会看到火光,听见枪声。”
他举枪朝天放射,但没有砰的一声,只是沉闷地啪的一声。火药受潮了。
奥尔利克倒在木排上。没有希望了。有一会儿,他像个死人似的躺着,最后,他站起来,说:
“玛蕾霞……若是别的姑娘,我早就用强力拉到森林里去了。对你,我本想也这么做的,但我不敢,因为我爱你。我一个人在世上闯荡,像一只狼,人家怕我,而我怕你。看来,你把我迷住了。如果你不愿意成为我的人,那我最好死去。我将不活下去,但我要救你,玛蕾霞,如果我命里注定要死的话,请你可怜我,亲爱的,为我祈祷。我有什么得罪了你吗?我可没有对你说过不好的话。唉,玛蕾霞!你幸福地活着吧,我的心爱的,我的太阳……”
在她还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之前,奥尔利克便跳进水中,游走了。玛蕾霞有一会儿在黑暗中看见他的头和划水的手臂。但很快他就消失了。奥尔利克为了救姑娘,向小船游去。湍急的水流把他向后冲,但奥尔利克顶着激流,向前泅去。如果能有另一股水流助他一下,他大概可以游到那里。然而,尽管有非凡的力量,他只能勉勉强强地游着。飞溅的泡沫不时涌进他的眼睛;奥尔利克抬起头,寻找小船上的灯火。奔腾的波涛时而把他抛向后面,时而把他托起,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腿开始麻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游不到了。”但是,忽然似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悄悄说话,好像是玛蕾霞的可爱的嗓音:“救救我!”于是他又拼命地挥动双臂划水……如果奥尔利克转身向后,水流会把他冲到木排旁边,可是他连想也没有这样想,因为灯光已经近了。小船向他漂来;他与之挣扎的那同一股水流推动小船飞速行驶。奥尔利克骤然感觉他的腿一阵痉挛。他又拼命地使了几把力……小船越来越近……“救命,救命!”迎面涌来的波浪把后面那一声呼喊压了下去。他开始往下沉。波浪已经卷过他的头顶,但他又冒出来。这下子小船已经近在咫尺。已经听见桨的击水声和桨与桨架相擦的声音。奥尔利克最后一次拉开嗓门呼救。应当说人家听见了他的呼叫,因为桨的划动加快了。但是奥尔利克被冲入飞速的旋涡中,又被淹没了。他再次冒出水面片刻,后来只有他的手伸出水面,接着奥尔利克消失在水底……
与此同时,玛蕾霞一人和父亲的尸体留在木排上,她像个疯子似的,呆呆地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
但是流水已经漂着灯火向她浮来。一条颇大的船很快从黑暗中出现。灯光中划动的桨就像大蠕虫的许多红色的脚。玛蕾霞没命地呼喊起来。
“喂,史密斯,”一个桨手用英语说道。“如果我没听见有人在呼救,如果我不再一次听见叫救命,让人家把我吊死。”
过了一会儿,有力的手把玛蕾霞抱到小船上,但是小船上没有黑皮奥尔利克。
两个月过去,玛蕾霞从小石城医院出来,用好心人凑集的钱去了纽约。
这笔钱不多。一部分路程她只得步行,幸亏她已经会讲一点英语,有时候她能够要求售票员白白带她几站路。许多人满怀同情地看看这个有一双蓝色大眼睛的姑娘,她面容苍白,饱受疾病的折磨,与其说像个人,不如说像个幽灵,含着眼泪恳求人们的施舍。不是人们侮辱她,而是生活和她的条件侮辱了她。利平采的野花,在美国这个大旋涡、大“生意”中该怎么办?怎么生活?巨大的车轮不可避免地要碾碎这脆弱的人,就像任何一辆大车碾碎落在路上的野花……
她用消瘦的、衰弱得发抖的手去按门铃。玛蕾霞到纽约的沃特街来向生于波兹南的老绅士求助。
一个陌生人开了门。
“兹拉托波尔斯基先生在家吗?”
“这人是谁?”
“这是一位老先生,”玛蕾霞回答,出示名片。
“死了。”
“死了?那么他的儿子威廉呢?”
“出外了。”
“那么,女儿珍妮呢?”
“也出外了。”
门关上了。姑娘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这就是她再次来到纽约,一个人,无依无靠,没有钱,没有栖身之处。
她究竟该怎么办呢?留在纽约?无论如何不!她要去港口,去德国船的码头,恳求某条轮船的船长带她回去,如果他怜悯她,让她搭船,她哪怕讨饭也要步行穿过整个德国,回故乡利平采去。那里有她的雅西科。除了他,如今她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即使他不接待她,他忘记了她,他拒绝她,她还是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玛蕾霞走进港口,跪着恳求德国船长们……他们也许愿意接受她的:只要稍稍调理一下,她会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们将会很高兴,但是怎么办呢?规定不允许……是的,这毕竟是个诱惑物,会给水手们带来坏影响……最好还是让她别去打扰他们。
玛蕾霞仍旧到那个小平台上过夜,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和她父亲曾经在那里过夜,当时她父亲想淹死她。她以海水冲到岸边来的东西为生,像以前她和父亲在纽约以捡破烂为生那样。幸亏是夏天……天热……
每天,天刚破晓,她来到德国人的码头,天天恳求人家带她上船,但是徒劳无益。她表现出纯粹农民的固执。然而她的力气已经渐渐衰竭。姑娘感觉到,如果她眼下不走,那她很快就会死去,就像所有与她的命运有联系的人都已死了一样。
有天早晨,她拖着脚步艰难地缓缓走进港口,心里想着,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因为明天她将没有力气来了。玛蕾霞决定不去求人,而是偷偷溜到第一条遇到的驶往欧洲的轮船上,藏在底舱里。等到轮船驶入大海洋,即使人家发现她,总不至于将她抛入大海吧。即使人家将她抛入大海,那又怎样?既然要死,岂不是反正一样?
不幸的是,在通往船上的跳板旁边,人家机警地注意着上船的人,她第一次尝试就被看守撵走了。
玛蕾霞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去,坐在水边的木桩上,感觉到她似乎发烧了。
她开始自言自语,微笑……
“现在我是太太,雅西科,但我依旧忠实于你。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可怜的人精神失常了。从此以后她每天去港口等待她的雅西科。人们对她习惯了,有时也施舍一些。她温顺地表示感谢,像孩子一样笑笑。这样继续了约两个月。但是有一天她没来港口,从那以后人们没有见过她。只是在第二天警方的报纸上报道,在港口的水边,发现一具姑娘的尸体,姓名和身份不详。
一八七九年
[1]原文为德语。
[2]原文为德语。
[3]希腊正教和天主教作弥撒的起始语,原文为英语。
[4]此为答词,原文为英语。
[5]原文为德语。
[6]原文为德语。
[7]卡舒布人是波兰的西斯拉夫人。
[8]原文为德语。
[9]原文为德语。
[10]原文为德语。
[11]原文为德语。
[12]十九——二十世纪乌克兰和俄罗斯人穿的一种短上衣,背后打褶。
[13]原文为英语。
[14]原文为英语。
[15]原文为拉丁语。
[16]波兰的一个民族。
[17]林奇法庭是指美国从十八世纪起就存在的私刑现象,不经审讯便向被认为是有罪的人施加暴力,滥用刑罚,甚至加以虐杀。因美国种族主义分子C·林奇而得名。
[18]波兰地名,这里代表普通人。
[19]原文为英语。
[20]原文为英语。
[21]原文为英语。
[22]原文为英语。
[23]原文为英语。
[24]原文为英语。
[25]原文为英语。
[26]原文为英语。
[27]原文为英语。
[28]原文为英语。
[29]原文为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