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的第二或第三天,父亲接到紧急报信赶来了。想到父亲将会改变我对迦尼娅所作的安排,我心里直打颤,我的预感在相当程度上应验了。父亲因为我认真负责、尽心竭力地完成托付给我的任务而夸奖我,拥抱我:分明是我的作为使他高兴。他甚至几次三番地说:“是我家的种!”这句话只在他对我极其满意时才说;他压根儿没想到我这份尽心竭力是出于多么自私的动机;不过对我的安排他却不甚喜欢。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德伊芙夫人的夸大其词的讲述,尽管那天晚上之后的最近几天,我的感觉终于意识到我使迦尼娅成了家中的一流人物。我想让迦尼娅受到和我妹妹同样的教育,这一计划父亲也不喜欢。

“我什么也不否定,不取消。这是你妈的事情,”他对我说。“她想怎么样,她来决定。这是她管的事情。但是应当考虑,对姑娘本人怎样安排更好。”

“可是,父亲,受教育永远没坏处。我好多次从你嘴里听到这话。”

“是的,对于男人是这样,”他回答,“因为教育使男人具有地位。但是对于女人则是另一回事。女人的教育应当与她将来所处的地位相符合。这样的姑娘有中等教育就足够了。她不必去学法语、音乐等等。有了中等教育,迦尼娅很快就能找到丈夫、正直的官员……”

“父亲!”

他惊奇地瞥了我一眼。

“你怎么啦?”

我脸涨得通红,血几乎要涨破脸皮,眼前一阵黑。把迦尼娅和什么官员牵扯在一起和我的梦想与希望的世界相比,我觉得是那样亵渎神圣,我忍不住要愤懑地叫喊。这种亵渎神圣的主张出自我父亲之口就更加使我痛苦。这是理想与现实的第一次冲突,仿佛一瓢凉水浇在年轻人火热的信心上;这是生活射向迷人的幻想城堡的第一发炮弹;这是第一次失望,对于这种失望所带来的痛苦我们只能以悲观主义和不相信来抵御。然而,如同一炉红烫烫的铁水,掉进一滴冷水,只会发出啪的一声,顷刻之间化为水汽;人的火热的心也是如此:当现实的冰凉的手第一次触摸它时,尽管它痛苦得直叫唤,但不一会儿它却以自己的炽热把现实本身也烘热了。

起先,父亲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但同时也产生了奇怪的作用:我不是对父亲,而仿佛对迦尼娅,体会到一种怨恨的感觉;但是,借助于唯青年人才有的内心抗争,我把这些话撇开,永远不去想它。父亲不了解我发火的原因,把它归咎于我过分夸大我所承担的责任,说是不过在我那个年纪,这也是自然的,这不仅未使他恼火,相反倒使他满意,连他反对迦尼娅受高等教育的看法也不那么坚决了。我和父亲商量好,由我写信给打算长期待在国外的母亲,请她对此问题作最后裁决。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我还曾经写过如此热情洋溢的信。我在信中描述了米科拉依老头之死,他的临终遗言,我的愿望、忧虑和希望;我拨动一向强烈地震颤于我母亲心灵中的怜悯之弦,我描绘了我必将受到的良心谴责,如果我们不去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总而言之,当时我尽我之所能,把这封信写成一篇真正的杰作,不可能不产生应有的影响。发信之后,我的心情稍安,开始耐心地等待回音。回信一下子来了两封,一封给我,另一封给德伊芙夫人。我取得全面胜利。我母亲不仅同意让迦尼娅受高等教育,还作了十分必要的说明。我好心的母亲写道:“我热切希望迦尼娅能被当成我们家庭成员在各方面都受到尊重,如果这与你父亲的意愿不相违背的话。我们应当这样做,借以纪念米科拉依,纪念他对我们的爱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忠诚。”这样一来,胜利是巨大的、充分的,谢里姆衷心与我分享胜利,凡是与迦尼娅有关的一切,都引起他的兴趣,倒好像他本人是她的监护人了。

说实话,他对孤女的同情,他向她表示的关切,甚至开始使我稍稍有点恼火了,何况在那难以忘怀的夜晚之后,我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我同迦尼娅的关系大大地起了变化。她在场时,我觉得我的心思仿佛被人家看穿了。在我这方面,原先相互交往的亲热和孩子式的无拘无束态度完全消失。仅仅几天之前,小姑娘还安详地沉睡在我的怀里,现在想到此事我不禁毛发悚然。几天之前,我们问候与告别时,我还像兄长似的吻吻她的苍白的嘴唇;如今轻轻接触到她的手便使我激动,同时引起快乐的颤栗。我开始崇拜她,如同人们通常崇拜初恋的情人;然而当姑娘由于天真无邪,什么都无知无觉,无所顾忌,对待我依旧像从前一样亲昵时,我暗暗生她的气,又把自己看作是亵渎神圣的人。

爱情给我带来无人知道的幸福,也带来无人知晓的痛苦。假如有谁能替我分担痛苦,能让我哪怕偶尔在他怀里哭上一场,——顺便说说,我曾经几次想哭,——那也会驱走我心中一半的难受。诚然,我可以把一切都坦率告诉谢里姆,然而我害怕他的情绪反复无常。我知道,最初片刻他会衷心同情我的自白,但是谁能保证他第二天不会以他特有的厚颜无耻来嘲笑我,以轻率的言辞玷污我心目中的偶像呢?我自己想到她是不敢有任何邪念的。我的性格一向十分孤僻,再加上我和谢里姆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我素来有几分多愁善感,而谢里姆根本就瞧不起多愁善感。我的爱情多半是忧伤的,谢里姆的爱情多半是快乐的。所以我把自己的感情瞒着大家,几乎也瞒着自己,确实,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心情。几天之内,以前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情况的我,本能地学会了隐蔽自己坠入情网的一切迹象:人家在我面前提到迦尼娅时,我常常发窘,脸红,——总而言之,我开始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狡猾。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借助于这种狡猾往往能够骗过观察他的最警觉的目光。我丝毫无意向迦尼娅暴露我的感情。我爱她,于我,这样就足够了。只是偶尔当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推我,使我跪在她的面前,或者吻吻她的衣服的裙边。

这时谢里姆胡闹,说俏皮话,傻笑,为我们两人而高兴。有一天吃早饭时,他建议留德维克教士改信伊斯兰教,娶德伊芙夫人做妻子,这话首次引得迦尼娅微微一笑。法国女人无论怎样容易见怪,她和教士都没法生他的气:谢里姆拿小眼睛盯住德伊芙夫人,那么谄媚地笑着讨她的好,使他们只好稍稍责怪他几句,最后大家以一阵哄笑了之。他对迦尼娅的态度可以感觉得出确凿无疑的温柔和关切,不过这主要还是他那快乐的天性在起作用。他对她的态度比我要随便得多。看得出,迦尼娅也非常喜欢他,每次他走进房间,她便变得快活些。对我,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对我的忧伤,他不断地开玩笑,说我是假装正经,想方设法要摆出大人的架势。

“你们看着吧,亨利克将来要当教士的,”他说。

这时,我脸涨得通红,为了掩饰自己,我俯下身去,随便捡起一样东西向他扔去;留德维克教士一边吸鼻烟,一边回答他:

“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上帝的荣耀!”

当时,圣诞节的假期行将结束。我想留在家里的想法丝毫没有理由了。一天晚上,家里人向监护人宣布,要他准备好第二天早晨动身。必须大清早出发,顺路拐到荷瑞尔去一趟,好让谢里姆跟他的父亲告别。我们果真六点钟就起了床,天色尚黑。唉,此时我心情阴郁,犹如这晦暗且又刮风的冬天的早晨。谢里姆也心绪十分恶劣。刚起床,他便声称,这荒谬的世界极其令人厌恶,对此,我完全表示同意;之后,我们穿好衣服,一起从厢房去到正屋,那儿早餐已在等待我们了。外面天色昏暗,风卷起细碎的雪花抽打得我们的脸生疼。餐厅的窗户已经亮了。台阶旁停着雪橇,已经套上马;雪橇上装着我们的零星行李;马铃铛叮当作响;雪橇旁边,一群狗在吠叫;凡此种种,构成如此令人沮丧的场面,至少在我们眼里是如此,看了之后使人心都揪紧了。我们在餐厅遇到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他们神色庄严地踱来踱去;迦尼娅没有在餐厅里。我的心怦怦跳,频频打量绿色起居室的门:难道她不出来了?难道我就这么走了,连告别都不告别一下?这时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对我们进行劝导,给我们训谕。他们两人都以这样的话开始,说是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毋须向我们重复什么叫学业,什么叫努力。他们两人尽说的这些,其他什么也不曾说。我胡乱听着,差点儿被浇热酒的干炸面包片卡住。突然,迦尼娅的房里发出窸窣声,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使我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了。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德伊芙夫人!她身穿睡袍,满头卷发纸。她亲切地拥抱我,可我因为大失所望,懊丧得差点儿拿起装着调味汁的杯子扣在她头上。她从她的角度出发,也向我们表示了希望,说是像我们这样的好青年定会好好念书的。对此,米尔查回答说,想起她的卷发纸将会给他以学习的力量和顽强劲头。时间在过去,可是迦尼娅没出现。

然而命运注定我不必喝完这杯苦酒。我们从桌子边站起身来时,迦尼娅从房里出来了,睡眼惺忪,头发蓬乱,满脸淡红色。我握握她的手,给她道早安,她的手却是火烫的。我立即想到,迦尼娅之所以发烧是因为我要走了的缘故,我心里浮现出离别的动人场面,不过这像是刚刚醒来的梦。不一会儿,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去取他们要我们带往华沙的信件,米尔查去给刚跑进屋里来的大狗开门。我和迦尼娅单独待在一起了。我的泪水涌了上来,嘴里准备说些温柔又热烈的话语。我不打算向她表白爱情,我只是很想对她说:“我的亲爱的、可爱的迦尼娅!”诸如此类的话,同时亲吻她的手。此刻是表示这种热情的唯一的合适时机,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中,虽然谁也不会注意此事,我却不敢。然而我以最丢脸的方式将这一时刻放过了。我已经走近她的身边,已经向她伸出手去,可是做得那样笨拙,不自然,以那么陌生的声音大声喊道:“迦尼娅!”我立即向后退缩,不作声了。我真想痛打自己一顿。这时迦尼娅倒是自己开口了:

“天哪!你们走了,这儿将会多么沉闷!”

“我会来过复活节的,”我干巴巴地回答,声音哑涩,不是自己的男低音。

“到复活节还远着呐。”

“一点儿不远,”我嗫嗫嚅嚅。

这时,米尔查飞奔而入,跟着进来的是父亲、留德维克教士、德伊芙夫人以及另外几个人。我的耳边响起“该起身了!该动身了!”的话。大家都来到台阶上。父亲和留德维克教士依次拥抱了我。等轮到迦尼娅和我告别时,我心里涌起克制不住的愿望,想把她拥在怀里,像过去一样跟她热烈地亲吻,可是我不敢这么做。

“祝你好,迦尼娅,”我一面伸手给她,一面说,可是心里却在大声嚎哭,千言万语,最亲热、最温柔的话儿含在嘴里,说不出来。

忽然,我发现姑娘哭了,我心里那个矛盾的魔鬼也忽然醒来,克制不住地想要触动旧伤(以后我屡次产生过这种欲望),虽然我的心已碎,我却还是冷冰冰、干巴巴地说:

“你不能这么心软,迦尼娅。”说了这句话,我坐上雪橇。

与此同时,米尔查也在和大家告别。他奔到迦尼娅身边,拉起她的两手,虽然姑娘竭力挣脱,他却像疯子似的吻她的手,吻了这只又吻那只。啊,这时我真想揍他一顿!吻完迦尼娅,他跳上雪橇。父亲喊了声:“走吧!”留德维克教士划十字祝我们旅途平安,车夫喊了声:“驾!我们走了!”于是马铃铛响了起来,滑木下的雪吱吱格格作响,我们踏上旅程。

“坏蛋!强盗!”我暗暗痛骂自己。“你就这么跟你的迦尼娅告别!你伤了她的心,她哭了,你怪她,你不配她流眼泪……你责怪孤女流眼泪……”

我翻起皮大衣的领子,像个小孩似地哭了,不过悄悄地哭,因为我怕米尔查发现我在流泪。然而米尔查早就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自己也激动万分,故而当时什么也不跟我说罢了。我们还没有到达荷瑞尔,他就喊我:

“亨利克!”

“什么事?”

“你号啕大哭了?”

“别来烦我。”

于是我们两人又默然不作声。但不久,米尔查又喊我:

“亨利克!”

“什么事?”

“你号啕大哭了?”

我不回答;米尔查突然弯下腰,抓起一把雪,摘去我的帽子,把雪撒在我头上,再拍拍我的脑袋,又补了一句:

“让你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