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天使

(乡村生活场景)

埋葬了卡利克斯托娃之后,人们在杰利什库洛夫城为她做了亡魂追荐。仪式做完,教堂里还留下几个老婆子,把赞美诗唱完。才午后四点钟,不过冬天的这个时刻天色已经发暗了,教堂里更是一片昏暗。巍峨得异乎寻常的祭坛沉浸在黑暗中;圣餐盒旁边还点着两支蜡烛,闪烁的火苗幽微地映照着金色的小门和小门上方十字架上的救世主的双脚。他被巨大的钉子钉在十字架上,钉帽儿在祭坛上很显眼地映出一个发亮的圆点。其余的蜡烛刚刚熄灭,冒起一缕缕细细的袅袅轻烟,把纯粹教堂里的蜡烛味散布到空气中。

祭坛脚下有个老头和孩子正在忙乎。一个扫地,另一个在抻踏级上的地毯。在老婆子们歌声停顿的片刻,但听得老头在愤慨地低声责骂孩子;屋外又冷又饿的麻雀朝着糊满积雪的窗子扑撞。

女人们捧着祈祷书坐在靠近门口的长凳上。要不是她们点了几支油脂蜡烛以便于她们看祈祷文,那里还会更暗。一支蜡烛的火焰相当明亮地照耀着张挂在前面长凳上的神幡,神幡上画着罪人、地狱的火焰及魔鬼。其他几张神幡上画着些什么一点也不清楚。

坐在长凳上的女人们不是在唱,是在以昏昏欲睡的声音低声念诵赞美诗,一直重复着:

当我们的最后时刻来临,

请在圣子面前为我们说情……

笼罩着教堂的晦暗,矗立在长凳上的神幡,老婆子们枯黄的脸色,畏怯地跳动的烛火——这一切引起难受的、甚至恐惧的感觉。告慰亡灵的歌声,有气无力,一如周围的景象。

然而女人们不时停止吟唱;一个女人从长凳上站起来,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圣母,圣女,高兴吧!”其他的女人接应:“上帝与你同在……”但是因为那天殡葬的是卡利克斯托娃,所以她们在“圣母”之后,加上“上帝,让你已故的奴仆进入天国,给她永恒的安宁,创造永久的纪念”。

卡利克斯托娃的女儿玛蕾霞挨着一个老婆子坐在长凳上。这时,毛茸茸的雪静静地落在她母亲的新坟上,然而孩子才十岁,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亲人和因此而唤来的同情。她那生着一双碧蓝大眼睛的小脸蛋,是孩子气的平静,甚至淡漠。她的脸上只流露出淡淡的好奇神色,——仅此而已。她张着嘴,聚精会神地望着神幡,那上面画着陷在地狱火焰中的罪人,然后把目光移到教堂深处,再移到窗户,麻雀正往窗户上扑撞。

她的目光依旧那么淡漠。女人们这时已经第十次以昏昏欲睡的声音念诵:

当我们的最后时刻来临……

小姑娘把自己的一绺浅色头发绕在手指上;她的头发在后面扎成两条小辫儿,细细的,像老鼠尾巴。她分明觉得无聊。但这时一个老人吸引了她的注意。他走到教堂中央,动手去拉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有结子的绳索。他为卡利克斯托娃打钟,不过他纯粹机械地打钟,心里大概想着别的事情。

这钟声也意味着晚祷的结束。女人们最后一次重复了请求上帝赐予她们善终之后,走出教堂,到市场去。一个女人拉着玛蕾霞的手。

“库利科娃,”另一个女人问她,“您打算拿小姑娘怎么办?”

“能拿她怎么办?已经派人寄信给沃伊捷克·马尔古拉了,他会来的,把姑娘带回列西涅茨,他会带她走的。否则,把她安置在哪儿?”

“到了列西涅茨,她干什么呢?”

“嗐!亲爱的!还不是跟这里一样!让她哪儿来的哪儿去呗。很可能会把孤儿安置在庄园里,让她在下房过夜。”

她们一边这样谈谈说说,一边穿过集市广场,向小酒店走去。暮色渐渐浓了。是寂静的冬日天气;天空乌云笼罩;潮湿,一股融雪气味。屋檐淅淅沥沥滴水,广场上是一大片肮脏的雪,混合着麦草。小城市的那些丑陋、剥落的小屋,和教堂里一样没有生气,叫人待不下去。有些地方窗户里亮着灯火;白昼的忙碌停止了,只有小酒店里,手摇风琴演奏着奥白列克舞曲。

手摇风琴演奏着,招徕顾客。小酒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女人们进去,喝了烧酒。库利科娃递给玛蕾霞半杯酒,这样说道:

“喏,吞下去。现在你是孤女了,人家不会再给你好脸色看了。”

“孤女”这个词儿使教母想起卡利克斯托娃已经死了。

“为了您的健康,库利科娃,干!”卡普斯京斯卡雅说。“唉,好人们哪!她一害上瘫痪,连喊声哎哟都没来得及。教士来做忏悔,她已经冰凉地躺在那里了。”

库利科娃对此发表意见说:

“我早就说过,她奄奄一息。前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她上我这儿来,我对她说:‘喂,卡利克斯托娃,卡利克斯托娃,您最好把玛蕾斯卡交给庄园去。’可她回答:‘我在世上只有她一个,我谁也不给。’可她自己分明眼泪都流干了。后来她到村公所找村长,改了证书。这一张纸花了她四个兹罗提六个格罗什,她说:‘为了宝贝女儿,舍得花钱。’唉,好人们哪!当时她的眼睛已经突出,死了之后便完全暴出来。人家想让她闭上眼睛,可是用尽办法,还是没让它合上。人家说,她死了之后还一直瞧着女儿哪。”

“咱们再干一杯苦酒!”

手摇风琴还在演奏舞曲。好说长道短的女人们有些微醉了。库利科娃一直还以可怜的声音反复说着:“可怜的你,可怜的”;卡普斯京斯卡雅想起了死去的丈夫:

“他怎么死的,这样喘气,这样喘气,这样喘气……”她重复说,拉长音调,情不自禁地合着风琴的节拍一再说道,到后来完全变成了奥白列克舞曲的旋律,双手叉腰,唱了起来:

他喘气,喘气

啊,喘气,就死去!

但她突然哽哽咽咽哭了起来,扔了六个格罗什给那个摇手风琴的,又干了一杯烧酒。库利科娃也动了感情,不过她把感情倾注在玛蕾霞身上:

“可怜的孤女,别忘记教士先生对你说的话:等大家把你母亲埋到坟坑里去时,你得说:安琪儿守护你……”说到这儿,她忽然打住,以惊讶的目光打量一下四周,异常有劲地补充道:“我说安琪儿,就是安琪儿!”

没人跟她顶嘴。玛蕾霞无可奈何地眨着可怜巴巴的迟钝的小眼睛,瞅着库利科娃;后者大发议论:

“你是孤女,魔鬼不会接近你。孤儿有安琪儿守护。他心地善良。喏,给你十个格罗什。你到列西涅茨去,步行去也行,反正你不会迷路:安琪儿会引导你。”

卡普斯京斯卡雅唱了起来:

“他永远将你庇护在翅膀下,

你无忧地相信他的庇护。”

“安静!”库利科娃吆喝一声,又转而对玛蕾霞说:

“你说说,傻姑娘,谁保护你?”

“安琪儿,”小姑娘以细细的嗓音回答。

“你这小孤女,我的小浆果,小虫儿!有翅膀的安琪儿保护你,”库利科娃大动感情,低声嘀咕着,醉醺醺地、但是真诚而热烈地将女孩子搂入怀里。

姑娘放声大哭。在这片刻,也许她的懵懵懂懂的小脑袋里和稚嫩的心里涌起某种模糊的猜想。

酒店老板在柜台里面沉沉睡去;蜡烛流淌成了蘑菇似的;摇手风琴的停止演奏,眼前出现的景象使他好开心。

小酒店里一片寂静,但这时门外响起马蹄踩踏泥浆声,有人吆喝道:

“吁!”

沃伊捷克·马尔古拉提着一盏点亮的风灯进来。他把灯往地板上一放,拍拍双手取暖,然后对酒店老板吆喝道:

“来一小杯!”

“马尔古拉,妖精吃了你,”库利科娃大声喊叫道,“送姑娘去列西涅茨!”

“既然吩咐下来,怎么不送,”他回答,瞥了一眼女人们,说道:“啊,你们也喝醉了,像……”

“该死的……”库利科娃反唇相讥。“我说,你得保护好小姑娘,我说保护好就得保护好。她是孤女。蠢驴,你知道谁在守护她?”

可是沃伊捷克不屑于降低身份去回答:他对这个人分明没多大兴趣,于是他转身对着别的,也就是那一杯烧酒。

“我要给你一点……”他刚开口,可是没说完,因为这当儿他把酒一下子倒进嘴里,马上皱起眉头,呸的一声吐掉,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不满地说:“这是水,哪是什么酒。从另外的瓶子再倒一杯!”

酒店老板从另外一瓶酒中又倒了一杯。沃伊捷克一口干了,脸孔歪得更加厉害:

“阿拉克酒[1]你这儿没有?”

显然,马尔古拉受到那种危险的威胁,正是女人们也受到的威胁。不过,应当注意,这个时期,杰利什库洛夫城的地主正好在为一家刊物撰写极其冗长又详尽无遗的论文,题目叫做《地主的酒类专卖权——社会制度的基础》。所以,沃伊捷克是不知不觉地在促进社会制度的巩固,何况这家酒店虽然开设在城里,却是属于地主的。

沃伊捷克一连干了五杯,尽了自己一份力量,虽则忘记了风灯,——灯里的蜡烛熄灭了,——却没有忘记玛蕾霞。他拉起瞌睡蒙眬的小女孩的手,说道:

“走吧,可怜的小东西!”

女人们在角落里睡熟了,所以没有人跟玛蕾霞告别。这没什么,平常事儿:她的母亲长眠在杰利什库洛夫的墓地里,她则到列西涅茨去。

他们走出酒店,在雪橇上坐定;马尔古拉吆喝一声“驾!”马儿迈开步子走了。起先雪橇在泥泞的街道上艰难地移动,不久,马上拉着他们来到广阔的、一片洁白的田野。雪橇在积雪上轻快地滑行,雪在滑木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只有马儿偶尔打个响鼻,远远的什么地方,狗在吠叫。

他们这样走呀走呀。沃伊捷克赶着马,鼻子里哼着:“记得吗,坏小子,你曾经答应我……”但他很快就没了声音,打起盹来。身子左一晃,右一摇……他做梦了,在列西涅茨,人家打他耳光,因为他把装着许多信件的袋子丢失了,梦中的他不时嘀咕:“看我不揍你们!”玛蕾霞没睡,她觉得冷。她睁着老大的眼睛望着洁白的田野,马尔古拉的乌黑的背脊不时将田野遮住。她一面看,一面想:“娘死了。”她的想像中浮现出母亲的瘦削又苍白的脸,鼓凸的眼睛。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列西涅茨已经没有她那么热爱的母亲了,而且永远永远不会有了。因为玛蕾霞亲眼看着大家把她埋入地下的。想起这一切,玛蕾霞本来也许会痛苦得哭的,然而她的脚冻僵了,于是她被冻得哭了起来。

虽然不是严寒天气,但是解冻日子一向是阴冷而又潮湿的。沃伊捷克至少在小酒店里灌了不少酒,吸收了相当的热量。杰利什库洛夫的地主颇有道理地指出:“冬天,烧酒暖身,既然它是庄稼人的唯一安慰,因而,使大地主失去带给百姓这一安慰的特权的同时,也剥夺他们影响百姓的机会。”这一回沃伊捷克在小酒店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犯愁的了。

后来的情况也没使他犯愁:来到森林里后,马儿的脚步懒洋洋地慢了下来,虽然这里的路要好走得多。后来它们又往旁边拐,将雪橇拖翻在路边的水沟里。沃伊捷克虽然醒了过来,却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玛蕾霞动手去拉他:

“沃伊捷克!”

“你嚷嚷什么?”

“我们翻车了。”

然而沃伊捷克嘟哝了一声:“一小杯?”便又沉沉睡去。

小姑娘缩成一团,局促不安地待在雪橇旁边。可是她的脸很快就完全冻僵了,于是她又去推那个睡得死沉的:

“沃伊捷克!”

没有回答。

“沃伊捷克,我要回家!”玛蕾霞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沃伊捷克,我走着去了!”

于是她走了。她觉得,列西涅茨挺近的。路是熟悉的,她每星期天都和妈妈走这条路上教堂去。不过今天她一个人走。尽管是融雪天气,森林里却积着厚厚的雪。好在夜色明亮。积雪闪耀着金色的光,高空中乌云发亮,反光映照下,路像白昼一般看得清。玛蕾霞把目光盯住黑魆魆的森林深处,清楚地看到远处黑乎乎的寂然不动的树干,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她也看到从上到下粘在树干上的雪。森林里到处是包容一切的寂静,这给了小姑娘勇气。结着厚厚冰壳的大树枝上,掉下一滴一滴的雪水,打在小枝细芽上,发出轻微的啪哒声。除了这微弱的啪哒声之外,森林里没有任何声音。沉寂,荒僻,幽静和雪,周围尽是雪。

风静止了。积满了雪的树枝寂然不动。万物陷入冬眠。如铺上洁白台布的大地,沉默的、裹着积雪的森林,以及天空中惨白的乌云,似乎融合成一片绵密的死亡的白色。融雪天气常是这般景象。唯一活的东西是玛蕾霞,仿佛一个微乎其微的黑色点子,在这些寂然无声的庞然大物中间移动。可爱的、好心肠的森林!也许,那不是水在滴落,是泪水在孤儿头上流。这样的参天大树,多么心疼一个小不点儿。瘦弱的、可怜的她,夜间孤零零的在白雪覆盖的森林里踽踽而行,但是她怀着信心,而且还满不在乎!明亮的夜色似乎在卫护她。毫无自卫能力的小人儿,信赖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这状况有异常动人的地方。万物也这样听命于神的意志。小姑娘走了很久,终于精疲力竭了。大而笨重的靴子不时从她小小的脚上掉下来,妨碍她走路。要把这么大的靴子从雪地里拔出来可不容易。况且她的两只手也没有空:一只手里紧握着库利科娃给她的小硬币,紧张地朝前伸着——她生怕把小硬币丢在雪地里。有时候小姑娘大哭一声,又马上打住,似乎她想试验一下,是否有人听见她的哭声。哦,是的,森林听见她的哭声。林中的滴水声似乎特别单调而悲戚地滴滴嗒嗒。也许,真的还有人听见小姑娘的哭声?玛蕾霞走得越来越慢。她是否迷路了?哪里会啊!大路如一条宽阔的白带子,蜿蜒在两边墙一般密密实实的黑魆魆的树林间,伸向远方。小姑娘想要睡觉了。

她离开大路,坐在树下。她的眼睛粘在一起。她仿佛觉得妈妈好像从墓地急匆匆来找她,在白茫茫的平地上行走。然而什么人也没有。但是小姑娘相信应该是有人来的。谁呢?天使。因为老库利科娃说过,“安琪儿”在守护她。玛蕾霞甚至知道天使是什么样儿。在她们的小茅屋里有一张小图片上画着天使:背上有翅膀,手里拿着百合花,他一定会来的。滴水声越来越响。这大概是天使的翅膀碰到树枝了。嘘,轻些!有人往这边走来了,只听得松软的雪在沙沙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心翼翼的、然而迫不及待的脚步声。玛蕾霞信赖地睁开了睡意蒙眬的眼睛。

这是什么?

灰色的、尖削的脑袋,竖起的耳朵,虎视眈眈地望着小姑娘……可怕的、讨厌的脑袋……

一八七八年

[1]阿拉克酒是用米或椰子汁酿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