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主人公大名叫巴尔杰克·施洛维克[1],不过因为他跟人家讲话的时候有瞪着眼睛看人的习惯,所以邻里街坊就管他叫暴眼睛巴尔杰克。确实,他跟夜莺绝少相同之处,而他的智力和真正荷马笔下人物那种粗率天真又使他得到傻瓜巴尔杰克的绰号。这个绰号流传最广,他大概要以这个诨名载入史册了,尽管他还有第四个名字——他的官名。因为施洛维克这个姓在德国人听来和“契洛维克”这个词儿的读音几乎没有差别,而德国人又喜欢附庸风雅,爱把野蛮的斯拉夫语的名字改成比较文明的语言,故而当时在登记军人花名册时有如下一段对话:
“你叫什么?”军官问巴尔杰克。
“施洛维克。”
“希洛伊克?呀,是这样,好。[2]”
于是军官写上:Mensch.[3]
巴尔杰克是格涅托沃村人,类似的地名在波兹南公国和从前的波兰立陶宛王国境内到处都有。他除了土地、农舍和两头奶牛之外,还有一匹花斑马和妻子玛格特。多亏这几种境况凑合在一起,他能过个安稳日子,和两行诗中所包含的哲理也相符合:
我有妻子玛格特,还有花斑马,
上帝想给什么就赐给什么!
事实上巴尔杰克所过的生活正是上帝想让他过的生活,不过待到上帝把战争赐给他,他可就伤透心了。通知书寄到,叫他去服兵役。他只得撂下土地和小屋,一切交给女人去料理。格涅托沃人大多是穷苦人。往年到了冬天,巴尔杰克总是进工厂去做工,赚些钱来维持生计,如今怎么办?跟法国人打仗,谁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玛格特看完通知书就骂开了:
“嗐,他们真可恶!瞎了他们的眼睛!你虽是个傻瓜……我总还是心疼你的:法国人不会放过你,不是让你脑袋搬家,就是别的什么!……”
巴尔杰克觉得老婆的话讲得有理。他怕法国人如怕火,他的心紧缩了。法国人对他做过什么?他为什么要去那可怕的异乡他国?那地方没有一个好人。待在格涅托沃,这样也罢,那样也罢,总之好像始终是死水一潭。可是一旦命令下来要你背井离乡,你顿时就明白,做人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不过现在你已经无法可想了——命运如此,只好上路!巴尔杰克拥抱过妻子,抱一抱十岁的弗兰涅克,然后啐一口唾沫,画个十字,便走出小屋;玛格特跟在他后面。他们分别了,并没有特别缠绵的情意。她和孩子哭了,他只是一个劲儿说:“嗳,行啦,行啦!”——他们就这么往大路走去。到了大路上,他们这才瞧见整个格涅托沃村跟他们是一样情景。全村的人倾巢而出,大路上已经挤满了应征入伍的人。男人们往火车站走去,女人、孩子、老人和狗给他们送行。新兵们心情沉重,只有一些年纪比较小的人还嘴里衔着烟斗;征兵一开始就有人喝得醉醺醺的,有几个人用沙哑的嗓子在唱:
斯克西涅茨基手上宝石戒指亮晃晃,
再也不能在团队前面挥舞小马刀!
居住在格涅托沃的德国移民中有人忧心忡忡地唱起了《莱茵河边放哨》[4]。这一群身份不同、衣服五花八门的人闹闹嚷嚷地向村外走去。宪兵的刺刀在人丛中一闪一闪地发亮。女人们搂着去当兵的自家男人的脖子,哭泣着诉说离情;一个老婆子露出仅存的一颗黄板牙,对着空处晃拳头,发泄怨气。其他的人诅咒道:“为了我们的眼泪,天主会报复你们的!”但听得一片叫喊声:“弗兰涅克!卡兹卡!尤谢克!再见了!”狗狺狺地吠叫,教堂的钟声响了。教士在做送终祈祷。因为此刻向车站走去的人之中,有许多是一去不回的了。战争把所有的人力搜刮去,但是不会全部归还。犁铧将在田野生锈,因为格涅托沃向法国宣战了。格涅托沃不能坐视拿破仑第三的影响的增大,也非常关心西班牙的王位问题。钟声当当,给大路上络绎不绝的人群送行。瞧,还有刻上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人们纷纷脱去帽子,摘下钢盔。路上,金色的尘土飞扬,因为天气晴朗而且干燥。大路两旁成熟的麦子苏苏作响,微风不时掠过田野,沉甸甸的麦穗徐徐摆荡。云雀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忘我地尽情歌唱。
火车站!人更多。来自上克利甫达、下克利甫达、浮弗拉西涅茨、涅陀利以及乌勃戈沃的新兵已经到达这里。嘈杂声,叫喊声,乱糟糟、闹哄哄!车站的墙壁上贴满了告示与宣战书。里面说战争是“为了天主和祖国”。民兵将保卫受到敌人威胁的家园、妻子、儿女、房屋和土地。看来法国人对格涅托沃、上克利甫达、下克利甫达、浮弗拉西涅茨、涅陀利和乌勃戈沃特别憎恨,至少看告示的人有这样感觉。新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车站。烟斗冒出的烟雾弥漫大厅,遮蔽了告示。人声如此嘈杂,简直听不清什么;大家都在奔跑,呼唤,叫喊。月台上传来德语的口令声,严厉的话语,断断续续,生硬,坚决。
铃声响了,随后是汽笛长鸣。远远传来机车的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是战争渐渐逼近。
第二遍铃声!背上一阵寒颤。一个女人喊道:“叶陀姆!叶陀姆!”她这样呼喊她的亚当,可其他女人接过话头喊道:“走喽!”[5]不知什么人的特别尖细的嗓子补了一句:“法国人来了!”霎时间,不光女人,连未来的色当的英雄们也一阵惊慌。人们乱哄哄地东奔西跑。这时列车进站停靠。所有的窗口都是红色帽箍的制帽和军装。士兵像蚂蚁窝里的蚂蚁。运煤的平车上乌黑的大炮伸着长长的炮筒,阴森森的。敞车上一片尖簇簇如森林般的刺刀。士兵们必定是接到命令要他们唱歌,因为雄浑有力的男人嗓音震荡着整个列车。这一列火车长得看不见尽头,给人以威武和力量的感觉。
这时,命令新兵排队;人们抓住机会再告别一次。巴尔杰克挥了挥如同磨坊风车翼子般的大手,瞪着眼睛叫道:
“喂,玛格特!告别了!”
“啊!我苦命的男人哪!”
“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啊!看不到了!”
“你对我一点祝愿也没有吗?”
“愿圣母保佑你,别……”
“告别了;照看好家里。”
女人哭哭啼啼,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上帝保佑你!”
最后的时刻来临。尖叫声、号哭声、女人的哭哭啼啼的说话声一时间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别了!别了!”瞧,士兵们已经离开乱哄哄的人群;瞧,他们已经集合,黑鸦鸦的一大片,排列成正方形,长方形,开始以机器的准确和齐整行动起来。一声命令:“上车!”长方形和正方形从中间分开,变成长长的带子,朝车厢方向伸展,消失在车厢深处。远处机车一声长啸,喷吐着一团团灰白的烟雾。此刻,它在呼吸,像一条巨龙,吐出一股股水蒸气。女人的泣诉转为一片号哭。有些女人撩起围裙蒙住眼睛,另一些女人向着车厢伸出了胳膊。她们号啕大哭,呼唤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
“别了,巴尔杰克!”玛格特在下面喊。“没派你去的地方你别去。圣母保佑你……别了!哦,主呀!”
“照看好家里,”巴尔杰克回答。
车厢的挂钩突然冲了一下,车厢互相撞击,——于是列车开动了。
“记住,你有妻子和孩子,”玛格特跟着离去的列车大声叫喊。“别了!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别了!……”
列车越开越快,载着格涅托沃的军人,上下克利甫达的军人,涅陀利和乌勃戈沃的军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