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代的佛教与华严宗

二、辽代的佛教与华严宗

辽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王朝,由契丹贵族耶律阿保机在公元916年创立,至公元1125年为金朝所灭,前后共历九帝,计210年。除了契丹族的原始信仰萨满教之外,佛教是辽代最主要的宗教,其中尤以华严宗(贤首宗)、密宗为最盛。并且,辽代的佛教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贤首宗(华严宗)与密宗日趋融合(以下将其简称作“贤密融通”),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现象。就中国佛教史之整体而言,自唐以后,禅净合流成为大势,具体到华严宗而言,“禅化”也成为主要的发展趋势,相对而言,华严“密化”实在是辽代的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

辽代佛教之兴盛,绝不亚于与其同期的中原王朝唐、宋。具体来说,有如下表现:辽代帝王之崇佛;佛藏编修和石经凿刻事业的发展;佛教对辽代民众生活的影响入微。限于篇幅,本节仅对辽代帝王之崇佛作一简要介绍,从中我们不难窥见辽代佛教发展之盛况。

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可能在916年辽朝建立之前,佛教就已经传入了契丹,具体时间可能是十世纪初,传入者可能是汉人俘虏。据《辽史》,唐天复元年(901),契丹痕德堇可汗以耶律阿保机为迭剌部夷离堇,专征讨。阿保机“乘机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这些新建城邑中有不少的佛教徒。另据《旧五代史·契丹传》载:阿保机还曾经“别作一城,以实汉人,名曰汉城。城中有佛寺三,僧尼千人”。

契丹开始建佛寺的时间也在辽朝建立之前。公元902年七月,阿保机“以兵四十万伐河东代北,攻下九郡,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记”。为安置这些汉人俘虏,阿保机在龙华州“始建开教寺”,“开教”,可能含有纪念“创教”“开导”“教化”之义。太祖三年(909)四月“诏左仆射韩知古建碑龙化州大广寺,以记功德。”912年,又建天雄寺于皇都。

比之耶律阿保机,太宗耶律德光更加崇奉佛教,“饭僧”的记录屡屡见诸史书:如935年,“幸弘福寺为皇后饭僧”;942年,“饭僧五万人”。除了饭僧之外,耶律德光还建立了“菩萨堂”:“太宗幸幽州大悲阁,迁白衣观音像,建庙木叶山,尊为家神。”耶律德光建立菩萨堂,改变了祖宗之法,开了后世辽帝崇佛之先声。公元903年—947年这一段时间,可谓辽(契丹)佛教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这一阶段燕京地区被纳入版图(938年),极大地促进了佛教的发展。世宗、穆宗、景宗统治期间,崇佛之风不改。如史载:穆宗庆历二年,“以生日,饭僧,释系囚。”景宗保宁八年,“汉遣使言天清节设无遮会,饭僧祝厘。”另外,景宗还自行增设了宗教管理人员:“以沙门昭敏为三京诸道僧尼都总管,加兼侍中。”

从辽圣宗耶律隆绪开始,佛教在辽国境内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辽圣宗本人汉化程度很深,“至于释道二教,皆洞其旨。”圣宗统和九年(991),诏许私度僧尼。其后势难控制,于是不得不又在统和十五年(997)诏诸山寺,毋滥度僧尼;开泰四年(1015)诏汰东京僧,开泰九年(1020)又禁止燃身炼指之风。圣宗对佛教的过快过滥发展仍有控制,但他统治期间饭僧、佛事的规模仍相当可观:统和四年(986),“诏上京开龙寺建佛事一月,饭僧万人。”统和七年(989),“诏知易州赵质收战亡士卒骸骨,筑京观”,同年,“幸延寿寺饭僧”。统和十年(992)九月,“幸五台山金河寺饭僧。”统和十二年(994),“以景宗石像成,幸延寿寺饭僧。”太平二年(1022),“遣金吾耶律谐领、引进姚居信充宋主吊慰使副。”“为宋主饭三京僧。”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不难窥测圣宗朝佛教发展的态势。

辽兴宗耶律宗真不但更加沉溺于佛教,而且还受了戒(1038年)。并且进一步改变了契丹旧俗:“兴宗先有事于菩萨堂及木叶山辽河神,然后行拜山仪,冠服、节文多所变更,后因以为常。”另外,他还给予沙门极高的名位:“然兴宗好名,喜变更,又溺浮屠法。”“……数变服入酒肆、佛寺、道观……又重浮屠法,僧有正拜三公、三师兼政事令者,凡二十人。”“燕京兰若相望,大者三十有六,然皆建院。自南僧至,始立四禅,曰太平、招提、竹林、瑞像。……延寿院主有质坊二十八所,僧职有正副判录,或呼司空。”兴宗不但大规模建寺,还常召僧讲法、幸寺饭僧:重熙八年(1039),“朝皇太后,召僧论佛法。”重熙十一年(1042),“以宣献皇后忌日,上与皇太后素服,饭僧于延寿、悯忠、三学三寺。”和他的父祖们一样,兴宗也设立了僧官,《非浊禅师实行幢记》载:“(重熙)八年(1039)冬,有诏赴阙,兴宗皇帝赐以紫衣。十八年(1049),敕授上京管内都僧录,秩满,授燕京管内左街僧录,属鼎驾上仙,驿征赴阙。今上以师受眷先朝,乃恩加崇禄大夫检校太保。次年,加检校太傅太尉。”辽兴宗的这些作为,给他的后继者道宗做了一个不好的示范。

辽道宗耶律洪基是辽代九帝中崇佛最甚者,恐怕也是佛学造诣最高的君王。(他也就是在金庸《天龙八部》中出场的那位辽国皇帝。)他不仅潜心供佛,而且还到寺院“执经亲讲”。在他的统治期间内,佛教得到了大规模发展。咸雍四年(1068),“颁行《御制华严经赞》”;咸雍八年(1072),“以御书《华严经五颂》出示群臣”;大康元年(1075),“命皇太子写佛书”。大康五年(1079),“召沙门守道开坛于内殿”。大康九年(1083),“诏僧善知雠校高丽所进佛经,颁行之。”寿隆六年(1100),“召医巫闾山僧志达设坛于内殿。”他不但个人迷恋佛教,而且不断给沙门加官晋爵,并导致了大量民众遁入空门。帝王一次次的饭僧,也致使社会财富迅速消减。咸雍二年(1066),“僧守志加守司徒。”咸雍五年(1069),“僧志福加守司徒。”咸雍六年(1070),“加圆释、法钧二僧并守司空。”咸雍八年(1072),“有司奏春、泰、宁江三州三千余人愿为僧尼,受具足戒,许之。”同年,“乌古敌烈部详隐耶律巢等奏克北边捷。以战多杀人,饭僧南京、中京。”大康四年(1078),“诸路奏饭僧尼三十六万。”大安九年,“兴中府甘露降,遣使祠佛饭僧。”社会财富的浪费还可以从以下一条记载得以说明,晁说《嵩山集》:“契丹主洪基(道宗)以白金数百两铸两佛像,铭其背云:‘愿后世生中国’。”

辽境之内,唯识宗、净土宗、律宗、禅宗等宗派都有流行,但影响最大的,还是华严宗(贤首宗)和密宗。华严宗和密宗在辽代几乎同时勃兴,但又互不排挤,反而相互融合,这是辽代佛教的一个特殊现象。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种表现。

(一)辽代帝王常常贤、密二宗并弘

道宗朝是辽代佛教发展的最高峰,而道宗本人也是辽代九帝之中佛教信仰最虔、用功最深者,他崇佛的史料也相对丰富。辽道宗一方面非常热衷华严,著有《华严经随品赞》十卷,《发菩提心戒本》二卷。咸雍八年(1072)七月曾“以御书《华严经五颂》出示群臣。”而另一方面,他又笃信密宗,对《释摩诃衍论》尤为看重。他自述:“听政之余,留心释典,故于兹论,尤切深赜”。法悟也评价他“备究于群经,而尤精于此论”。从中不难看出,作为一个佛教徒,辽道宗将“贤密融通”作为自己的修佛法门,我们可将之视为辽代“贤密融通”兴盛的一个表现;而作为一个统治者,他的言行则反过来促进了“贤密融通”的兴盛,我们可将之解读为辽代“贤密融通”兴盛的一个原因。

(二)佛教学者在其著作中援引贤、密二宗的理论互相阐释

辽代佛教学者众多,代表者有觉苑、道敐。觉苑著有《大日经义释演密钞》(全称作《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义释演密钞》),该书是对《大日经义释》的注释,而《大日经义释》则是唐代一行法师对密宗经典《大日经》的注释。一行法师的《大日经义释》由于战乱等原因,不显于世,觉苑将之发掘,并作疏解流传。在这部著作中,觉苑引用了澄观《华严经疏》等著作来诠释《大日经义释》,表现出强烈的融通贤、密的倾向。

道敐和觉苑一样,也试图用华严宗的理论来阐释密宗思想。他著有《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在这部著作中,他指出了显宗、密宗的修行者互相攻击的不良倾向,表达了自己融通显(华严)、密的愿望:“法无是非之言,人析修证之路。暨经年远悟见弥多。或习显教,轻诬密部之宗。或专密言,昧黩显教之趣。或攻名相,鲜知入道之门。或学字声,罕识持明之轨。遂使甚深观行变作名言,秘密神宗翻成音韵。今乃不揆琐才,双依显密二宗,略宗成佛心要,庶望将来悉得圆通。”

(三)寺庙设计中表现出的“贤密融通”

辽代佛教兴盛,寺庙佛塔众多,在佛殿、佛塔的设计之中,我们也可以窥见辽代佛教“贤密融通”的特色。下面,我们选取现存的几个辽代佛教建筑为例,试说明这一特点。

1.应县木塔

应县木塔位于山西省朔州市应县城内,建于辽道宗清宁二年(1056),是我国现存的最古最大的木塔。塔高67.31米,实有九层,平面呈八角形,外形稳重庄严。塔内存有几十尊佛像,按照华严宗和密宗的教义布置。第一层为释迦坐像。第二层为“华严三圣”。第三层是五方如来中的四尊:东方阿閦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

就佛。第四层七尊塑像仍然表现了“华严三圣”,中央是释

应县木塔

迦牟尼佛,两旁侍立阿难、迦叶,两旁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和牵狮侍者、牵象侍者。第五层为“八大菩萨曼陀罗”,中央为大日如来,四周环绕着八大菩萨。应县木塔内佛像的排列极为精致,巧妙体现了“贤密融通”:第二层和第四层的“华严三圣”明确彰显了华严特色,第三层和第五层则体现了密宗特点,这两层的佛像合在一起,正是“五方佛”与“八大菩萨曼陀罗”的组合,这一五佛八菩萨曼陀罗正与慈贤所译的《妙吉祥平等秘密最上观门大教王经》中的记载一致。另外,第二层的主尊卢舍那、第四层的主尊释迦牟尼、第五层的主尊毗卢遮那,正好构成了“三身佛”的组合。应县木塔的设计者正是以佛的“三身”为中心,把华严宗和密宗的崇拜对象统一起来,而且“华严三圣”和密宗五方佛的主尊均为法身毗卢遮那佛。这种精巧的设置完美表现了辽代佛教的“贤密融通”特色。

2.大同善化寺

根据寺内的碑文记载,大同善化寺始建于唐代,寺内现存建筑大都是金代天会六年到皇统三年间(1128—1143)的重建,具体包括天王殿、三圣殿、大雄宝殿、普贤阁等。三圣殿内存有金代华严三圣像,大雄宝殿内有辽金时代的五方佛、金代二十四诸天塑像。虽然我们现在看到的建筑和佛像主要是金代的重建,但是由于时隔不远,且又是在辽代基础上的重建,所以这些建筑和造像基本上反映了辽代的特色。大雄宝殿内现存辽金时代造像三十三尊,表现的是五方佛和护法诸天。大殿正中是金刚界五方佛及弟子、胁持菩萨,二十四诸天位于五方佛两侧,沿大殿东西墙壁分两组排列,东西各十二尊。据研究者分析,这里的二十四诸天与众不同,在中国寺庙中独树一帜。大雄宝殿内供奉的是密宗的崇拜对象,但是在寺中心的三圣殿内,供奉的则是“华严三圣”:中为毗卢遮那佛,两侧分别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另外,在大雄宝殿的东西两侧建有文殊阁和普贤阁,这也体现了华严特色。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大同善化寺的造像布置体现了辽代“贤密融通”的特色,而且这种现象有可能在金代初年还有一些影响。

大同善化寺

3.大同华严寺

大同华严寺现存有辽金时代的薄伽教藏殿和大雄宝殿两座殿堂,薄伽教藏是该寺留存至今的唯一辽代建筑,建于辽兴宗重熙七年(1038)。殿内有辽代彩塑二十九尊,表现的是“三世诸佛,十方菩萨,声闻罗汉,一切圣贤”,以过去、现在、未来佛为中心分三组排列,四周围绕着菩萨和护法天王。大雄宝殿重建于金天眷三年(1140),殿内的塑像在明初被毁,现在我们所见的为明宣德、景泰年间重立。这些造像表现的也是五方佛和护法天神,和大同善化寺非常类似,不同的是,这里供奉的是二十诸天,而非二十四诸天。有意思的是,华严寺是华严宗的寺庙,但是内中的佛像却是密宗特色。一方面,这是由于战乱和不断重修,导致佛像失去了一些华严特色;另一方面,我们根据重修的记录和同时期的善化寺推断,华严寺在辽代时也极有可能是“贤密融通”的造像布置模式:大雄宝殿内供奉的是密宗五方佛,而其他殿堂(今不存)中供奉的是“华严三圣”等华严造像。

大同华严寺(摄影:李春尧)

从以上介绍的三个佛教建筑中,我们可以推见:华严造像与密宗造像错落有致的布局可能是当时寺庙的常见风格,这种寺庙设计也正是辽代“贤密融通”现象的一个重要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