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成人礼”

第一节 怪异的“成人礼”

伊恩·麦克尤恩短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多为青春期少年或者儿童。这使得故事中成长主题要更加突出。谈及何以在作品里对青春期情有独钟,伊恩·麦克尤恩表示:“青春期在年龄上接近儿童,这一时期的少年即将跨越分界线——一条阴影线——而进入另一个世界,他们对这一世界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不安与迷惘。”(1)诚如斯言,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中处处是这样的青春期少年,那种青少年的迷惘与不安充斥于作家早期作品。这些青少年有的渴望进入成人世界,如《家庭制造》中的叙述者,有的渴望摆脱成人世界,如《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叙述者。成人世界对他们而言既是充满诱惑的,却又同时是可笑的和令人困扰的。与此同时,“跨越分界线”的这一成人礼在故事里也并不是那么顺利。

短篇小说《家庭制造》所讲述的故事可谓惊世骇俗。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位14岁叛逆少年,他在大他一岁的伙伴雷蒙德的带领下干出了一系列出格的事。从吸烟、酗酒到偷窃,再到看色情电影、手淫、与下层工人谈论性活动,他无所不作,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坏孩子”。他们二人自以为干了这些事就可以列入成年人的行列,从而步入“那个世界”。最后,叙述者在雷蒙德的启发下意识到自己的童贞,于是就有了故事中他对十岁妹妹的预谋乱伦。这也正是篇名“家庭制造”的核心意涵:“家庭制造”首先意味着事件发生在“家庭”之中,其次指这一事件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因此,与一般的乱伦不同的是,叙述者强暴自己的妹妹并不是出于欲望上的满足。文中对这一过程的描述也丝毫不见任何色情意味。他这么做仅仅是将其作为一件亟待完成的仪式,通过这种仪式以求摆脱童贞“这一大宅中的最后一间密室”(2),从而“加入人类社会的高级人群当中”(3)。因此,这一“性交”在此处就更具有象征的意味了,它是叙述者借以构筑自己想象中的成人身份的“成人礼”。故事的结尾,叙述者终于实现了这一仪式并为之自豪和狂喜,但这一过程却显得不无滑稽可笑。

虽然在表面上,叙述者最终完成了这一“成人礼”,但在笔者看来,这一充满“谎言、欺骗、羞辱、乱伦”的仪式恰恰标志着叙述者成人礼的失败。小说中在与妹妹交合后写到:

对人类交合来说,这也许是已知的最凄凉的交配,它包含了谎言,欺骗。羞辱,乱伦,对象的睡去,我那蚊叮似的高潮,还有眼下弥漫卧室的哭泣声……我终于进入了成人世界,我为此高兴,但此刻我不想再看见一个裸体的女孩,或者裸露的任何玩意儿,至少在一段时间里。(4)

叙述者不仅没有借此迈入他梦寐以求的“成人世界”,实际上反而表达了他对成人世界的最大程度的拒斥。在故事的最后一段,当叙述者完成了性交仪式后,他不仅没有感受到温情抑或是灵魂折磨等类似心理上的反应,反而在那之后“不想再看见一个裸体的女孩,或者裸露的任何玩意儿”。尽管如此,他却对此感到十分自豪,他说:“我因此获得了少年性专家的美名……这“美名”一直伴随我进入艺术世界,点亮了我在那里的人生。”(5)所以,小说中的仪式的意义还仅仅停留在最表层,而非“成长”的真实意义,“成人了”成为一个值得夸耀的“虚名”。“成人”在主人公的概念里还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身份”,一个符号,一个标识。完成了这一成人仪式的他却对成人生活感到乏味,甚至厌恶。在这里,人物的成长既没有牵涉到思想的蜕变或者身体的发育,也没有引发精神的解放,而故事里所谓的性意识的萌动也仅仅停留在表象。与此相对,小妹妹康妮的反应更具有解构意义:“康妮也安静地躺着,眼睛半闭,呼吸深沉——她睡着了”,“康妮被愤怒地弄醒了。‘你在我里面尿湿了’,她开始大哭。”(6)同康妮玩的“过家家”一样,主人公所谓的“仪式”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由是,“仪式”成了无意义的空洞字眼。这种看起来矛盾的思想状态实际上则反映了叙述者稚嫩的本性。

有论者分析:“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以男性少年的成长故事的形式,描绘了他对霸权性男性气质从认同到抵制的故事,大胆挑战传统的男性气质和逻各斯中心主义”。(7)在故事中,叙述者最初所希望借以建立自己成年身份的方式恰正是通过占有女性的身体来完成的。从这一角度来看,主人公寻求的成长也即霸权男性气质的建立,这也是很有道理的。然而若单从个体成长的角度来看,这一从“认同到抵制”的过程实际上却反映了叙述者对整个成人世界的抵制与反抗。虽然叙述者从头至尾都渴望自己“成长”,渴望步入成人的行列,但他在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情感和态度却是不屑与嘲讽。

正如小说一开头所道明的,“这是一个关于雷蒙德,而不是关于童贞、交媾、乱伦和自渎的故事”,(8)实际上,小说中最渴望步入“成人世界”的并非是叙述者自己,而是他的伙伴雷蒙德。可是,当雷蒙德费尽心思地想要模仿所谓的“成人行为”,受指引的叙述者却毫不费劲地比他先得要领;当雷蒙德一次次的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叙述者却常常一举成功。故事里,最渴望“成长”的那个人却总是慢人一拍,于是,这一前一后矛盾的状态便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反讽。特别地,叙述者在小说中回忆了雷蒙德代表学校参加县际运动会的经历,在这一段回忆中,使叙述者倍受感动的并非成功者的胜利,而是雷蒙德作为失败者的“胜利”姿态:

裁判、司仪和计时都回家很久了,冬末下午的天空阴云低垂,我还留在终点线旁,观看最后一批选手爬过终点标志。我扶起那些跌倒的人,给流鼻血的人递上手绢,为呕吐的人捶打后背,按摩小腿和脚趾——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只是因为那些徒劳无获地跑进终点的人类失败者的胜利情怀,会让我兴奋快活,甚至迷恋……当那个人像把大折刀一样栽倒在终点线的地面上,我心头温暖,精神升华,委身于宇宙过程的真意,任凭放逐。

叙述者在这一段回忆中对雷蒙德作为失败者的胜利姿态的感动,正如小说结尾叙述者对那一失败的“仪式”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借由此种方式,主人公向那个高高在上的成人世界表达了他的嘲讽与轻蔑。

雷蒙德在小说中扮演的其实就是“成长领路人”的角色,正如叙述者所讲述的,“雷蒙德是我的梅菲斯特,如同笨拙的维吉尔之于但丁,他指引我到了一处乐土”(9)。如果没有雷德蒙的启示,也就没有叙述者“跨越成长”的一次次的尝试。西方成长小说中历来就不乏成长领路人形象,芮渝萍将成长领路人的形象追溯到圣经中的上帝或童话故事中的国王(10)。这些领路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人物自己并不是成长的主体,他们往往是故事里的长者、智者,或一位过来人,他们或凭智慧,或凭经验引导人物成长。但该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雷德蒙本人也是成长的个体,而且身为领路人,他自己却屡屡失败。叙述者对雷蒙德的形象的塑造正是小说对传统成长主题的一大颠覆,这也反映了主人公对“成长”的否定和拒斥。小说与其说是叙述者自己的成长,毋宁说是讲述雷蒙德的成长,而这成长又不无艰辛、曲折。厦门大学王悦在专著中点评:“在《家庭制造》里,青春期的身份过渡的迷惘、荷尔蒙驱使下的冒进与无从着力的困惑、极度的自负下隐藏的对于稚嫩的自卑等情绪,都弥散在作者的不可靠叙述中,通过深刻而锐利的反讽将矛头指向了叙述者本身。”王悦的这一观点是从小说的叙述学角度考虑的,但从小说的主题本身来说,这一解释也不无道理。实际上,这种叙述的不可靠,这种话语的反讽与矛盾是正对“成人礼”其意义的自我拆解。换句话说,“成人礼”所高举的恰恰是“不成长”的旗帜,“成人礼”所标志的不是对成长的憧憬,而是对成长的叛逆。

此外,主人公提及成人生活时所流露的态度也倾向于否定。他不仅对父辈的辛勤劳动充满了不屑,而且在接受父辈的礼物时也感到莫名的可笑,他“耐着性子陪他玩上一会儿,抑制住可笑的感觉,过后才嗷嗷狂笑直到浑身无力”。(11)他对成人生活的评论也可谓精到:“这乏味的、日复一日的、沉闷庸碌的生活……可怕而琐碎的生活”。(12)当他与妹妹在家中模拟父母的日常生活时,他感到了异常的乏味与无聊,他对两人的游戏也充满了嘲讽。在这里,主人公自始至终所“渴望”的成人生活其实恰恰是他最反感的。他的“成人礼”以及他所幻想的“成长”与现实生活压根就是两码事。因此,所谓的“成长”也就成了一个伪命题,“成人礼”也就成了失败的“成人礼”,是对成长的一次解构。主人公偷食禁果,以求构筑自己成年人的身份,实际上他们从心理上则从未跨越这一界限,“成长”成了“反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