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秩序的重建
针对小说中乱伦情节,学界存在不同看法。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张和龙教授将小说中所描述的乱伦视为成长的迷误。他认为《水泥花园》是一部“性心理走向迷误与畸变的‘反成长’小说”。(28)上海交通大学的尚必武教授认为乱伦是因为家庭伦理结构的破坏而导致的道德榜样缺失。(29)这两种看法都各有道理,但都是从现代伦理学角度出发。相较于中国国内的评论,西方的评论家们对此的看法则更为开放、多元。大卫·马尔科姆认为,“《水泥花园》描述了常理、秩序与规则的崩塌”;(30)伊恩·汉密尔顿则将乱伦情结视为促使这个家庭完整而不至分崩离析的动力元素;(31)卡尔曼·卡利耶和科尔姆·托宾将乱伦视为一种必然的选择,他们认为“小说中的四个孩子创造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完美、和谐以至于当它被外界力量摧毁时甚至使读者感受到美好的事物被破坏的悲痛。”(32)
卡利耶与托宾二人的评论是超越一般伦理学观点的。《水泥花园》所描述的这个家庭也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家庭。小说中的这个家莫如说是一座文明的孤岛,它隔绝了几乎所有的人际往来,也隔绝了正常社会的一般道德准则。因而以这种超出了一般伦理学的观点来评价其伦理现象,这也是很有道理的。卡利耶与托宾所说的“完美”和汉密尔顿所说的“完整”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秩序”。同样地,大卫·马尔科姆的评论所着眼的核心词也是“秩序”——崩塌的秩序。依照这样一种逻辑,那么,四个孩子私下里埋葬母亲是为了维护家庭的秩序,杰克与朱莉的乱伦在客观上也是为维护这一秩序。反之,外来者德里克则代表了外部的社会秩序对之的入侵与破坏。于是,我们从小说中可以发现两种秩序:家庭内部的秩序和家庭外部的社会秩序。以外界的社会道德标准来看内部,这个家庭的种种现象无疑惊世骇俗,而若以内部视角看外部,则这个世界犹如一片人性缺失的荒原。两种秩序之间无形之中生成了一种冲突与张力。
婚姻是家庭内部秩序得以维持的重要机制,然而在小说中,婚姻机制的失效,父母的离世,宣告了这一家庭完整性已不复存在。于是,“乱伦关系”取代“婚姻关系”成为稳固家庭秩序的根基。对于外部社会而言,这一内部秩序的重建构成了对其权力的挑战。《水泥花园》中,乱伦所导向的个体身份转变,直接引起家庭内部结构的改变。福柯在《性经验史》中这样评价:“家庭从18世纪以来成了感情和爱的一个必要场所;家庭是性经验出现的一个特殊场所;为此,性经验一出世就是‘乱伦的’……而且,正是性经验的各种要求维持和延长家庭的存在,因此,乱伦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占据了中心地位。”(33)他同时指出:“(乱伦禁忌)不是用来反对一种乱伦欲望,而是为了反对这一性经验机制的扩张与各种内涵。”(34)因此,当小说中的这个家庭处于崩溃的边缘,当伦理制度崩塌,乱伦便成为一种必然的逻辑结果。
自小说《水泥花园》问世,就有人指出小说和另一位英国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戈尔丁的作品《蝇王》情节上存在相似之处,特别是两部小说都为读者呈现了现代社会的“孤岛寓言”。这一判断应当是准确的。麦克尤恩本人也承认,小说《水泥花园》确实受了《蝇王》很大的影响。《蝇王》这一寓言性的经典作品不论在情景设置和主题表达上都给了麦克尤恩许多启发。并且,《水泥花园》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叙述者杰克)就是以戈尔丁《蝇王》中的一个主人公命名的。(35)而《蝇王》本身就是一部有关秩序的小说,小说中的文明与野蛮的斗争,其核心就是建立秩序与毁坏秩序的斗争。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这部作品在主题上对《蝇王》的借鉴。
小说《水泥花园》的主题设置和情景安排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蝇王》的构思。比如小说中这个家庭的与世隔绝的现状、成人世界的缺场、乱伦……这些事件仿佛让我们看到一个孤岛上的文明的崩塌,但是《水泥花园》并不是一部模仿之作。《蝇王》用一群孩子在野外的生存故事影射了整个西方文明秩序的崩塌,《水泥花园》则将这一场景搬到了家庭之中。那么,这一“寓言故事”里不仅仅牵涉到宏观的社会秩序,也牵涉到微观的家庭秩序,即一内一外两种秩序。因此,在这一意义上,如果仅仅将《水泥花园》中的乱伦情节视为“道德的崩坏”或“人类文明秩序的破坏”,这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够辩证的。
与一般乱伦主题的文学作品不同的是,小说《水泥花园》中的乱伦并不单纯是一个伦理问题。杰克与朱莉的乱伦在客观上维护家庭的秩序,此处乱伦这一行为是超出世俗意义的。小说中,当母亲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时,她告诉杰克:“朱莉和你将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否则这个家就空了,消息传出去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外人闯进来,把家里的东西搬空,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掉。”(36)母亲的死使得这个原本完整的家庭第一次有可能遭遇分崩离析的危险。因此在这时这个家庭急需一种新的关系来稳固其内在的秩序。孩子将母亲的尸体用水泥浇筑在铁箱子内藏于地窖,这一行为在外界看来诚然“惊世骇俗”,但对于小说中的情境来说却又是合理的。母亲是家庭权威的最后代表,她的死则象征这个家的原有秩序彻底丧失。朱莉与杰克二人的乱伦不仅仅是“俄狄浦斯情结”发展,还是这个家庭成员为了维护家庭秩序而做出的必然选择。于是朱莉顶替母亲成了家中的女主人,而杰克则取代了父亲的角色,如此一来,兄弟姐妹四人重新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而地下室的“水泥棺材”成了一个绝对的象征符号。另外,值得留意的是,叙述者杰克为假托的狗起的名字“科斯莫”[Cosmo—Cosmos]即宇宙,其希腊文词源“Kosmos”,有“秩序”之意。从这一隐含的意义出发,象征秩序的母亲死后,亟须一种新的秩序来稳固家庭。
母亲死后,杰克重读妹妹苏送给他的科幻小说,着重引用了以下这一句话:“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地球引力使事物保持在自己的位置。”(37)亨特船长在太空中失去重力的感觉与“花园”中的四个孩子失去双亲的感觉是相似的。杰克与朱莉二人的乱伦关系与亨特船长时刻为保持飞船的干净和整洁而做的努力其本质上也具有相同的意义,即维护失去外部参照的内部世界的秩序。
其实,小说中自始至终都存在两种力量的对立与冲突。《水泥花园》之所以被建造,其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内部的世界与外部的世界隔离,尽管只是象征意义的隔离。但相较于水泥的物理性“隔离”(isolation),小说中的这个家庭在社会意义上的“孤立”(isolation)则更为突出:《水泥花园》隔绝了几乎一切人际往来,没有朋友与亲戚的来访,没有电话、电视、收音机等一切外界沟通的工具。总而言之,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岛”。然而,“孤岛”之外并非是和谐、有序的文明世界。相反,它更像是一片荒原:“房屋孤零零坐落在一片空地上,荨麻围着皱瘪的罐头盒蹿出来,推倒别的房子是为了建一条高速公路,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38)到处是荒草和废弃的预制房屋。这个外部的世界仿佛时刻预备吞噬这座房子,而这座房子则“像个城堡,厚墙、矮窗,前门还有锯齿形的垛口”,(39)时刻准备对抗外部世界的吞噬。虽然上述的内容仅仅只是静物的描写,但静物之中已然蕴含着动态的趋势,内外两种秩序的冲突在这段描写中已经不言而喻。下面这一段文字描述了叙述者在一座废弃房屋内的所见景象:
房子本身六个月前就被烧毁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有面隔墙还没倒,正中间是个通向厨房的传菜窗。其中一扇小木头门还连在铰链上。在厨房里,残破的水管和电源装置还坚守在墙上,地板上躺着个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间里都是死命往上蹿争取阳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满了不易挪动的用具,他们各就各位,每样用具都告诉你该怎么做……在这个烧毁了的地方一点儿秩序都没有,一切都不见了。(40)
在一个房间里还剩了一个床垫,紧扣在焦黑残破的槅栅之间。窗户周围的墙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那些睡在那个床垫上的人,我想,当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在“卧室”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卧室永远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还有朱莉的,我母亲的,所有的房间终有一天都会倒塌。(41)
从这段文字描述了外部力量摧毁内部秩序以后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从这段文字出发,我们也可以判断,在小说中,这四个孩子所坚守的,莫如说是一个“家”的存在。
约翰·卡瑞认为《水泥花园》这部小说更多地在于引起人们对社会公共部门介入私人生活而引发的个人危机的质疑,而不是对这几个孩子的行为的拷问;在于使读者理解被遗弃人群的对人情关怀与归属感的需求,而不是将社会的伦理禁忌强加在他们身上。(42)这是很有道理的。相较而言,小说《水泥花园》在更大程度上表达了社会的冷漠与荒芜,而不是对家庭内部的反思。虽然“乱伦”在一个大的语境内是违反伦理道德的,但是如果剥离外在的“社会规范”这一价值评判体系,那么原本在一个大的语境中应视为“乱伦”的行为则只剩下“两个异性个体的结合”——人物的身份关系被剥离了。在《水泥花园》内部的道德评价体系中,“乱伦”在维护家庭秩序方面既合情又合理,这成为个体成长的必然趋势。赫伯特·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的“文明的辩证法”一文中曾探讨弗洛伊德“爱欲”与“死欲”这两种个体内部的原始冲动,这两种冲动代表了“俄狄浦斯情结”中“杀戮”与“爱”两种倾向。他认为“爱情倾向”和“死亡倾向”这两种力量的冲突和斗争使得以家庭为基础的社会文明得以维持。然而当个体在政治和经济上被纳入一个更大的体制内时,原先只限于家庭内部的权威体系被范围更广、更权威、更有效的社会法律体系所替代,“家庭”被纳入更大范围的联合体中。于是,“家庭在调节个体与社会关系中越来越无足轻重”。(43)而“自我”则被一套“超家庭机构及其成员”社会化了,负责组织个体生活的是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
约翰·卡瑞所评的“社会公共部门介入私人生活”与马尔库塞所说的“自我”被制度社会化,这两者异曲同工。“社会公共部门介入私人生活”的一个重要逻辑前提便是“自我”被当成社会制度的一部分,在这一前提下,社会公共部门被赋予了干预私人生活的权力。“自我的社会化”以及“公共部门对私人生活介入”这在《水泥花园》中都有很鲜明的体现。譬如前文所提到的母亲生前的话其实就已经暗示了一旦家庭的秩序受到破坏,公共部门就将接管这个家庭的所有个体;再譬如“水泥花园”不远处的高层公寓中,家庭成了一个又一个可以随意分配的笼子,分布在公寓的各个楼层。小说中公共部门对私人生活的干预的例子不胜列举。那么,杰克与朱莉二人的乱伦关系不仅仅是对成人行为模式的模仿,也不仅仅是为了建立一种秩序,更是个体行为对社会限制的突破和对自我身份的一种确立。正如福柯所断言的:“每个人只有通过性这一经验机制所确定的理想部分,才能达到自己的理智、自己身体的全部和自己的身份。”(44)而这一行为的背后暗含的更是两种秩序的对抗与冲突,乱伦成为个体对庞大社会体制的对抗。我们看到,家庭秩序的摧毁力量并非是来自家庭内部,而在于外部世界的“入侵”。如果要说“乱伦”是成长的悲剧,那么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制度化社会。《水泥花园》更大程度上不是人物走向成长迷误的悲剧,而是个人在社会公共部门面前丧失主体性的悲剧。这一结果才是最值得我们警惕的。
(1)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冯涛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2)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40页。
(3)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58页。
(4)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45页。
(5)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51页。
(6)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6页。
(7)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5页。
(8)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5-6页。
(9) 伊恩·麦克尤恩:《家庭制造》,《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41页。
(10)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6页。
(11)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5页。
(12)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27-28页。
(13) Bernie C.Byrnes, The work of Ian Mc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 p.17.
(14) Angela Roger, “Ian McEwan's Portrayal of Women”, 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vol.32, no.1, 1996, pp.12-13.
(15)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42页。
(16)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6页。
(17) Bernie C.Byrnes, The work of Ian Mc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 p.17.
(18)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6页。
(19)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77页。
(20)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84页。
(21)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87页。
(22)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29页。
(23)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13-114页。
(24)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页。
(25)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页。
(26)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28页。
(27) Angela Roger, “Ian McEwan's Portrayal of women”, 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vol.32 no.1, 1996, p.14.
(28) 张和龙:《成长的迷误——评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水泥花园〉》,《当代外国文学》2003年第4期,第40-46页。
(29) 尚必武:《成长的不能承受之轻: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的伦理意识与伦理选择》,《外语教学》2014年第4期,第71-83页。
(30) David Malcolm, Understanding Ian McEwan, p.63.
(31) Ian Hamilton, “Points of departure”, New Review, Autumn 1978, p.21.
(32) Carmen Calli & Colm Tóibín, The modern library, London: Picador, 1999, p113.
(33) 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页。
(34) 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71页。
(35) 参见Ian McEwan, “The unforgettable momentum of a childhood fantasy”, The Times, Sept.22nd, 1986, 15B.
(36)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50页。
(37)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84页。
(38)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8页。
(39)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18页。
(40)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38页。
(41) 伊恩·麦克尤恩:《水泥花园》,第39页。
(42) 参见John Carey, Pure Pleasure, London: Faber, 2000, pp.146-148.
(43) 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页。
(44) 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101页。